-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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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在云雀書寓里,姑娘們有二十來個,若站成一排,鶯鶯燕燕,鳳鳳鶴鶴;有的年輕貌美,有的擅長詩畫,還有的與客人談話應對如流,很適宜陪外地來的大商客到東京游覽。鐵塔觀光,兩湖劃船,繁塔考古,禹王臺里論學問,都能把客人打發(fā)得稱心如意。使客人離開東京時,對云雀書寓戀戀不舍,下次又到東京,必然又來云雀書寓過夜度日。在這些姑娘中,蘋姐比較起來,并不怎么閃光耀眼。姿容算不上是絕好的美人;學問上,這里有當官的前姨太太;藝上,她自己什么樂器都不懂。她只是對唱戲酷愛。總之,從哪方面說來,她都算不得上乘。然而和書寓來往之間,老板已發(fā)現(xiàn)她有與眾不同的人品;臉部表情正直不阿,瘦弱的身體里也總顯英銳之氣,這是東京妓女群中所沒有的。且她學戲聰穎,有一份唱的天資。這就使老板不斷動上她的心思。
“桃花,你如讓蘋接客,我給你三十貫錢。”
“錢是不少,可她一心學的是戲!
“那就讓她多試著登臺,唱紅了,客人要差就專門讓她去。”
進了仲春,東京近郊的柳絮、楊花,飄飄揚揚飛滿了京城的巷子。這個季節(jié),氣候冷熱適宜,各地商賈都往東京來,除了中州的洛陽、南陽、鄭州、禹州的商人到這兒賣布匹、紅棗、鈞瓷,連江南遠方的商客也成群結(jié)隊到東京賣綢子、刺繡。這些人到東京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有的甚至要過一個春天。中州人到東京就要聽唱,南客像蘇杭二州的人,則離家時間長,就要到書寓要堂差作終日陪伴。南方人聽不懂北方人的話語,所以蘇、杭姑娘便日夜繁忙。有天,桃花去陪客人踏青,看黃河故道,客人也是蘇州人,同鄉(xiāng)見面話就格外多,說好下午回來還要去茶園清唱,可硬是到日偏西時還沒回來。那個時候,古道很有景致可看。有一首民謠說:四十五里朱仙鎮(zhèn),四十五里瓦子坡。四十五里招討營,四十五里老黃河。四十五里遠,桃花當然回不來,老板知道這一點,何況東京北面的黃河兩岸上,有柳園口和陳橋驛的愛情傳說,那里的黃河大堤巍然寬闊,楊柳雜樹,無邊無沿。往北是拍岸河水,奔騰滾滾;往南是無際的莊稼地,罕見人蹤,無情人到那兒也會有情的。不要說桃花和她的蘇州老鄉(xiāng)又都是一見面就動眉動眼的人。
這下,苦了云雀書寓的老板,和山貨店茶園訂了合同,人家茶園戲票賣出了,這邊桃花沒回來,看客們要罵的可不僅是茶園。老板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十四年的妓業(yè),深知失信不光得罪茶園經(jīng)理,那買票的人中不乏云雀書寓的老主顧,讓這些人空等半天,他們就再也不會回頭光顧了。
沒有辦法的辦法,一邊租輛快騾馬車,到黃河故道尋桃花,一邊讓蘋先救場,到茶園獨自清唱。
“救場如救火,錢好說……不能讓看客等!
“我不敢……”
“你沒聽說過名角們初次登臺都不敢,可一咬牙上去,一張嘴反而成功了!
“桃花只讓我唱過三次,還都是她和客們累時要喝水,我去打發(fā)打發(fā)場。三十張聽桌沒有不亂的!
老板到“四季春”把蘋叫到鐵佛寺下商量來商量去,見蘋不敢接,氣就泄了。
“真不行……我就出高價到別的書寓請紅妓頂場了!
蘋想想。
“你請吧!
老板走了,離開鐵佛寺時,乜斜了一眼蘋。
“你一輩子也不會在第四巷有這種機會了。”
遺憾像慢慢抓緊的一只大手,隨著老板越走越遠的身影,蘋的心也越來越緊縮,越來越空落。后悔完完全全征服了她。
“四季春”的張姨已經(jīng)聽兒子說過蘋每日去學戲的事,老板一把蘋叫走,她就尾隨著出來了,一直在寺角下靜聽著。
“回鋪里去吧,你不要睜著眼睛跳火坑。”
聽見這話,蘋回身看了一眼張姨,突然就從張姨的話語里產(chǎn)生了一股勇氣。這勇氣決定了她一生。也許張姨不說那句極為平淡的話,蘋的一生就是另一種顏色了。
她沒有回繡鋪,而是徑直跑去追上了老板。
“我去茶園試一試!”
“這就好──唱好唱壞我都給你三貫錢。”
“一個制錢我也不要,我就想試一試。”
于是,蘋姐匆匆去了山貨店茶園,踏上了一條成敗未卜的路,心里又是驚恐,又是激動。當然,老板另有自己的打算。其實,缺空的事在書寓每年都有,找別的紅妓頂缺是最常用的辦法,茶園清唱畢竟不是劇團的一臺戲,主角沒了就倒臺。他真正急的是怕桃花“飛鷹”,和那個南客萬一有了真情私奔去,這就費了他一堆對桃花精心栽培的苦心。而這么心急地讓蘋去頂缺,只是想讓蘋露個全臉,唱紅了,東京人就都知道她是第四巷的女子,臟的是臟的,凈的也是臟的,就不愁蘋不在云雀書寓把身子弄臟了。這樣看來,老板也是很有心計的。
八
蘋姐就是這次冒險開始走紅的?上^分激動了,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她那么夾著嗓子唱了幾段,為什么竟取得了看客們的十分滿意。以后凡是她的清唱,門票從五十個制錢長到了八十個,且還要頭天賣第二天的茶園票。
我記得我曾對蘋姐說過這樣的話:
你成功是應該的,因為合了背景。東京是北宋都會,那時候最為人稱道的是東京的文化娛樂。東京城里的瓦肆勾欄,比比皆是,這是發(fā)展在飛騰商業(yè)上的娛樂場所,和妓業(yè)一樣。勾欄瓦肆是舞臺的前身,幾個棚座,演出百戲,如:說書、雜耍、傀儡戲、影戲。到明代東京成為省府,又是全國的戲之中心,有梨園近百班,小吹二十余班,清唱遍及城池。東京被稱為“戲鄉(xiāng)”,是中州梆戲“祥符調(diào)”的發(fā)源地!跋榉{(diào)”吸收了東京一帶的鎖南枝、停妝臺、山坡羊、耍孩兒、醉太平、寄生草等民歌小調(diào),引進了女兒腔、羅戲、七陽腔、昆腔,到清光緒年間形成了自己獨有的粗獷、高亢、激越、古樸醇厚如陳年老酒、委婉明麗似山澗溪水的特色?上С跋榉{(diào)”的高手藝人都在梨園里,來茶園的人聽不到。
蘋姐那天一到茶園,三十張桌子、九十個人都已滿座,天不熱不冷,客們都消遣地嗑著瓜子,等著桃花。你往臺上一站,客們就有人站了起來,經(jīng)理和老板忙著再三賠禮,說桃花病了,實在來不成,今天這場戲是白送,每個客人的票錢都要原封不動地退回去。
于是站客坐下了,安靜了,心里泄著氣,覺得敗興。他們都是沖著蘇州姑娘紅妓桃花才來聽戲的。
蘋的第一段清唱是《拷紅》中東京人最熟悉的詞兒。戲文出口,汗就濕了青綢布衫,嚇的?扇藗兌伎粗,蘋不能不唱,她嘴張開了,突然感到嗓子緊,又干又渴。開嘴不能沒聲音。她知道胸腔里發(fā)不出聲音了,忙用假嗓唱。然一句戲文沒唱完,蘋自己就聽出來她唱的不是假嗓,也不是本腔,是一種很怪的聲音,二不像。蘋慌了,心跳得無法控制,想退場,永遠不學唱。她恨自己偷偷學了這么長時間,關(guān)鍵時候竟不如桃花在時的試唱。蘋覺得她這輩子不能從唱了,極想摑自己幾耳光?僧斖藞龅淖笸忍饡r,她看見三十張桌前的九十個客人都一動不動,睜著驚訝的雙眼打量自己,連書寓老板和茶園經(jīng)理都在臺下呆住了。蘋不知道為什么,但蘋知道他們都在聽自己的戲,于是硬著頭皮唱下去:
他二人進門去竟把門來上
門兒外戰(zhàn)兢兢站立俺紅娘
恨只恨老夫人把良心昧喪啊
抱不平我才陪你來到書房
訂白頭,許終身,任你言講
你不該進房去就如此的輕狂……
唱完了這段,蘋一點兒也沒意料到,茶園里響起了河水拍岸般的鼓掌聲?腿藗兌几屑さ赝鴷⒗习,說:你真讓我們過癮了!
老板給蘋扔去一個眼色。
蘋接著唱了《三上橋》《秦雪梅吊孝》《王金豆借糧》《漢江女》《秦香蓮》,把客人們都給迷醉了,誰也不再吃瓜子,都把牙縫夾有瓜子皮的嘴兒張開來,貪婪地想把蘋也吃下去。
蘋姐不知道她的成功為什么。她有學戲天資,嗓子得天獨厚,音色生來就圓潤純凈。她學戲時一向用的就是這種本色,可她這次開口時,本嗓沒有了,想用假嗓,平素少練習,假嗓就很難唱出口。她硬著頭皮唱出的二不像,正好是介于真假嗓的“夾板音”。在蘋姐之前,“祥符調(diào)”里不是本嗓,就是假嗓,誰也沒有聽到過真假二合的“夾板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來聽“祥符調(diào)”演唱的人都是中州商人和東京本地籍的官吏,他們活了大半生第一次聽到一種沒有聽到過的“夾板音”,真假聲音和諧統(tǒng)一。因為本嗓好,就顯得越唱越自然,最后唱《賣油郎》時的一段,似乎仍游刃有余。蘋姐在梆戲唱腔上,師承了老派梨園的以字行腔,遵從字宜重,腔宜輕;字宜剛,腔宜柔;以字代腔,以腔柔字,剛?cè)嵯酀囊?guī)矩,在大段落的清唱時,一字一板,穩(wěn)當深沉,咬字噴口很有爆發(fā)力。高歌則鏗鏘堅實,激揚慷慨,聲裂金石;低吟則如泣如訴,悲切斷腸,天淚地流?上н@一些她都不知道,蘋姐只知道她是硬著頭頂了一下午桃花的缺,覺得唱得壞極了,沒有用本嗓,也沒有用假腔,完完全全的二不像。
像了你就不會成功了。
太陽落時客人們都不走,蘋又唱了“四征”里《燕王征北》,終于把自己學來的戲文全部唱完。
茶園散時,書寓老板一定要給蘋五貫錢,蘋說不要,只想喝杯水。老板就把一杯白糖開水捧送到蘋手里。那時候東京白糖都是洋人運過來的,叫“洋糖”。
九
蘋姐的“夾板音”開創(chuàng)了梆子戲中“祥符調(diào)”的新天地。盡管這天地在東京戲海里也還只是一隅,日光還不那么燦爛,不能照亮許多人,只是坐茶園的人中那些真正的戲迷能夠沐浴到她的光輝,趕熱鬧的人并不能感知她嗓子眼的奧妙,但這畢竟在第四巷使很多藝妓眼紅。好在她還不真算得上是個藝妓,且她對戲譜也不十分熟悉。戲本給她,她不能獨立唱下一段兒,努力哼出幾句,也算不上精確。要唱新段就得拿著戲本先請行家唱兩遍。這便顯得被動,即使是有金嗓子,也得去吃別人嚼過的饃,總難有幾出讓自己唱絕了的戲。
蘋姐很苦惱。
每天傍晚走回油條胡同時,她都是憂心忡忡,只有到那兩間小屋里吃上可口飯菜時,心情才會開朗。如若飯菜難下肚,那心情就更壞,壞得沒法形容。
有回,在云雀老板安排下,她又替桃花在茶園唱了一場,效果依然很好,且嗓子也比上次順和,因為心中有點底,不再緊張了。走出茶園時,老板又要遞她五貫銅錢。
“太多了!
“接著吧,買件衣服。”
“我該得多少?”
“要連往日學戲的一點兒學徒費加上……也會有幾貫!
“那你給夠我的!
從老板那里接了三貫半制錢,她到馬道街“慶德衣店”買了件旗袍,料面是三等綢子,看去很光閃,做工也精細,但這種劣等布料一經(jīng)水洗馬上就會失去光彩。她知道這布的底細,但還是買了,綠色底,起著淡白的花,東京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是穿的這類款式,這類顏色。第四巷有很多姑娘也穿這旗袍。她想:自己去清唱不能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穿!唱得好,旗袍也好,她心里才暢快。路途間拐到老字號“馬豫興燒雞店”又買了一只雞。
月亮比往日升上來得早,盡管只有一牙,我蘋姐到家時,院落已有幾分朦朧。小屋在月光里,鄉(xiāng)間土地廟樣坐落著。屋里有昏黃的煤油燈光。
“媽──”
“四季春怎的收工這么晚?”
“活趕著,一只站鶴繡完才回來!
我大娘哆嗦著把飯端到一方小桌上,是粗面窩窩和玉米生湯,白蘿卜絲生菜盛在碟子里,碎鹽拌了,鹽粒還在蘿卜絲上閃著亮。這飯食在這小院里,我伯活著是如此,死后還是如此,除非逢年過節(jié),幾乎日日這樣。
我蘋姐找來一個碗,盛著燒雞放在桌中心。
我大娘驚了,怔著。
“哪里的?”
“馬姓的老店!
“我問你從哪兒弄來的!
“買的!
我大娘把手里的筷子往湯碗里戳一下,氣了。
“過年?”
“不過。”
“是節(jié)?”
“不是!
“不年不節(jié)你瘋了!”
“不年不節(jié)就不能吃個燒雞啊,我們總不能吃一輩子粗面饃。”
“你去東京全城看一看,看哪個下戶人家不年不節(jié)吃燒雞。這是過日子,不是過年。你還小,才十七就敢拿錢上街買雞吃,要大了有錢你敢買天鵝……你爹是讀書人,雖窮也是秀才;我不識文斷字,但東京流行的繡活沒有我不會的;輪到了你,你卻不把心思動在出息上,敢厚著臉皮去買燒雞……”
話沒說完,我蘋姐就走了,離開飯桌,毅然沒有回頭看一眼。入夜,她獨自睜了一夜眼,不知道漫長夜里她心猿意馬到底想了啥。但她肯定想了很多事,因為那些說不清的事激勵著她,使她到天亮還沒有睡意。那一夜,說不清在她腦袋里產(chǎn)生了啥念頭,鼓舞著她干了一件油條胡同前所未有的事。
十
倥傯人生,一轉(zhuǎn)眼又屆生日,過了端午節(jié),我蘋姐就是芳齡十八。這是一個神奇而又令人著迷的年齡;貞浧饋,蘋姐覺得上一歲過得非常雜亂。到四季春刺繡,和張姨家兒子奔舉閑聊,偷偷到茶園賣唱,似乎無論什么在自己都沒有多大長進。本性愛戲,也有不少人愛聽她的戲,可終于沒有紅到像桃花那樣的程度。和奔舉的閑聊也只是一般談談,她不希望有深的進展。結(jié)果真的沒有進展。奔舉對她看來有話可說,但一提起第四巷的姑娘們,他便默不作聲。她希望這樣,真這樣了她又很失望。家里的生活,由于并沒掙到多少錢,略有改善,但無十足長進,母親又有病,還總對她的穿戴指三道四,這就不斷引出一些不快?傊O姐意識到她的生活很亂,日子過得十分匆忙。到了十八的年齡,一切都成熟了。
有天,云雀書寓的老板向蘋提出一項要求,說請她每三天到茶園唱一場,每場給她一貫制錢。蘋想了想,問了些有名藝妓這方面的價格,都說這數(shù)目是妓院中的鰲頭、王八、老鴇、鴇兒能給的最寬宏的數(shù)目了。這樣,蘋就一口應承下來。
云雀老板在第四巷盡頭買了一塊地皮,自辦了一個茶園,叫“極樂茶園”,每周定時在茶園讓妓女唱京劇、京梆、大鼓、墜子。蘋姐就是包了這個茶園的梆子戲。她雖然還不是妓女,藝妓也不名副其實,但人們實質(zhì)上從名譽角度已把她當成藝妓了──這也正是老板的用心。作為蘋姐,我明白她看透了這一點。不過,畢竟那一千個制錢是很高的價格,且她也并不厭煩唱戲這職業(yè)。不僅這樣,她對唱戲這門藝術(shù)內(nèi)心里已達到迷醉癲狂的份上。她一直認為,戲唱好了,錢就有了,生活中的吃呀、穿呀自然都會變化。
因此,我蘋姐背著家里和“四季春”到第四巷去的時候多了。她對街上賣保險套和治花柳病的廣告不再驚奇,她已能在傍晚時分和接客姑娘們滿不在乎地談笑,特殊情況回家晚時,也有膽量在深夜從第四巷各家妓院門口走過去。對第四巷那花色的空氣、灰色的人生似乎也都習以為常──這一切,正是云雀老板盼望的。
有一天,老板把她叫到書寓里。
“蘋,我想給你起個藝名。”
“我又不是妓女!
“可茶園清唱沒有藝名怎成呀!”
我蘋姐不吭聲。
“就叫芙蓉吧。書寓里有水仙、桃花、牡丹、菊花,你們并稱為五朵名花。你始終不肯接客,也是出污泥而不染,叫芙蓉是很合適的!
蘋姐默認了。
這就使得老板把她更向前推了一步。
我說:“蘋姐,你是老板把你引向邪路的。”
她問我:“我走什么邪路了?”
我說:“你不該有藝名!
她說:“我愿意這樣。我走過的路都是我看好才走的,老板那樣無非是把我要走的路上的坑凹用土填平些!
我無言以對。
到了正夏時,東京的天氣熱得有錢人都往鄉(xiāng)郊跑。茶園的清唱也由此在時間上朝后推,看客搖著扇子也要聽到夜幕徹底垂下來。這樣,蘋姐就不得不回家更晚了。有次,母親等不及,找到“四季春”,張姨對她說,蘋已經(jīng)從很早開始,下午天熱便不到鋪里繡了。這對兩個老人形成了一個謎:蘋姐每天下午都干什么去了呢?
回到家,蘋姐把早想好的瞎話說出來。
“我不在‘四季春’,可我在相國寺里賣自己私織的小繡品,每天下午不去賣幾件,我們的日子能過去?我們家每天都吃細面饃,錢從哪兒來的呀!”
我大娘信了,但總還要說些話。
“張姨說你的繡藝沒有大長進!
“張姨學了一輩子,我總不能幾天就把她的絕針都學會。再說……絕針她也不一定都舍得教我哩!
這樣應付了母親,似乎風波平息了。然而,“四季春”那里終于暴露了。
一天,蘋姐去鋪里早,本想早點干完繡活,同書寓的姑娘們一道到龍亭前的湖里劃劃船,涼快涼快,可一進鋪里,張姨就青著一副臉,把她叫到柜臺前。
“你坐下!
“姨,有事?”
“你說你每天下午都到哪去了!”
她本想把去第四巷的事敷衍過去,可想了想,過了初一,過不了十五,且刺繡不是她心愛的活兒,遮蓋也沒多大意思,就直說了。
“去極樂茶園了!
“干啥?”
“唱!
“老板一次給你多少錢?”
“比這兒多,每場都有一貫錢!
這話才真正傷了張姨的心。
“啊,你是嫌我給你的錢少呀!可我這是四季春繡鋪,不是妓院。沒想到你年輕輕的就貪錢、貪吃、貪穿……真沒想到你這么聰明會甘愿當藝妓。實說吧,從今后你要還當藝妓,就別踏我四季春的門,要還想學繡就別往第四巷邁一步!”
“張姨,我誤了你的繡活?”
“你誤了我鋪里的門名!
“我一輩子就愛唱祥符調(diào)……”
“那你就不要再在鋪里啦!
我蘋姐這時候并不怎么尷尬,也并不怎么猶豫,好似一切她都有預測,她從柜臺前站起來,向張姨深深鞠了一躬,簡單收拾了東西,毅然走出了四季春。
張姨見她真的走了,心里反而很失落。讓她走不是張姨的本意,她只是想讓蘋姐回過頭來,改邪歸正,沒想到小小女子,有那么剛直的脾氣。張姨后悔地望著蘋姐的后影,直到蘋姐拐過鐵佛寺下的商場消失掉,她也沒看見蘋姐回頭看她一眼。
就這樣,蘋姐在她謀生的第一個場所堅決地畫下一個句號,集中力量去做別的人生作業(yè)了。她走到馬道街心時,聽見身后有急跑的腳步聲,以為是有人追自己,回頭一看,果然。
是張姨的兒子奔舉。
“蘋妹……”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稱呼她,一時竟說不出話兒來。
奔舉說:“不是我給媽說你去第四巷的事……是你們老板給她說的。老板其實是想讓你死心進到書寓里。”
蘋姐說:“我知道。”
“我去給媽求求情,她其實不想讓你走!彼翱苛藥撞,離她很近,“回去吧……”
蘋姐后退一步,很固執(zhí)地說:“我不回。”
“那你以后……”
“天天去茶園。那里能吃好、穿好,還能隨便唱!
“蘋妹!”奔舉動情了,“你不能毀了自己呀。”
我蘋姐淡淡地笑笑,像嘲弄奔舉:“我怎么能毀了自己呢,又不是三歲小孩!
奔舉無話可說,迷惘地盯著蘋。過一陣,蘋就笑著轉(zhuǎn)身走了,把奔舉一人留在馬道街熙攘的人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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