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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啊呀!你看……我是東京西派的倪清本。你看看……說透了,都是同罩,你快屋里請。”

十二分的熱情。姥爺知道那兵曾是同罩后輩,不由分說,扶進屋里,讓媳婦打了荷包蛋,說了歉話,親自搭了床鋪。情況完全翻了兩樣。那一夜,姥爺和那逃兵談到深夜,都是東京的斗雞話題,沒說半句中原大戰(zhàn)的誰長誰短。來天一早,姥爺給那人弄了吃的,又親自送到大南門,看著他家人用車將他拉走。

斗雞的人就這樣,見了雞客,如兄弟一般,別人別事,則顯得冷淡異常令人難以理解。也許斗雞本身,就是一個冷暖世界,完完整整。世界以外的人是人非,在雞界都顯多余。

那兵祖輩斗雞,自己也有余愛,姥爺和他有了這一夜同罩交往,也是姥爺?shù)拿\安排。后來的日子,那人給了姥爺很大救援。當然,這是后話了,要說就得飛過很多歲月,跳到民國三十四年以后。

民國三十四年前,東京起起伏伏,沉沉落落,經(jīng)過了不少大事,都是歷史不能忘記的。民國二十七年,蔣介石掘開黃河花園口,洪水從東京一漫而過,房倒人亡,其慘難書;民國三十一年,中州大災,千年不遇,餓死、凍死達三百萬之眾。那時,東京以東以北,已被日本軍隊占領,西南數(shù)十縣,大部分是山區(qū)薄地,物產(chǎn)不豐,加之春季無雨,鄉(xiāng)間麥收只一成二成,人心惶惶,已有不可終日之勢,寄望于秋,誰知夏天又是大旱,滴雨未下。且禍不單行,夏秋之交,蝗蟲復又為害,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秋糧幾乎無收。這兩大天災,致使東京物價暴漲,糧食奇缺。“達宏雜貨行”本來經(jīng)營鄉(xiāng)村物產(chǎn),這一來,斷了貨源,幾乎倒閉。好在掌柜身體尚好,親自到外州奔走收購,加之行里還有陳年存貨,才算勉強可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地開門經(jīng)營?墒虑椴粌H如此,周圍一百余縣已淪陷大半,被全面封鎖,國民政府不僅無力救災,還要向當?shù)貫拿裾魇账陌偃f石軍糧。在東京城則征收各種新創(chuàng)造的稅款:煙酒稅、直接稅、所得稅、印花稅、鹽稅……連東京第四巷和會館胡同的賣肉妓女亦不例外,何況老字號的行、店、莊。當然,應該說東京在那個歲月,災難不比其他有的地方大,如南京、北京。否則,東京的斗雞為何能年年有斗?姥爺又為何能夠繼續(xù)他的斗雞事業(yè)?

他靠了命好,更靠了支撐“達宏雜貨行”的舅舅。

回頭說民國三十四年,春夏之交時節(jié),日本國的軍隊大舉向河南、湖北邊境進犯,豫西、南也同時遭了日本軍的踐踏,老河口、浙川、南陽等地先后被占,中州半部,均已陷落。局勢異常緊張,東京的日子提心吊膽,居民們把光景打發(fā)得凄凄惶惶。城里百姓大多靠小本生意過活,因為戰(zhàn)事,鄉(xiāng)下人日日進城少了,物資交流瀕于停滯,民國政府稅收不斷提高,各區(qū)警察署的人又不乏惡徒,夜闖民宅的事不斷發(fā)生。隨之,斗雞也落于低潮。

到了五月初五端陽節(jié),東京老人、孩娃,一般都要出城采藥──多是采些艾枝。傳說端午節(jié)所采草藥,靈驗有效,能治百病。因之,家家都將艾枝插于門楣。年幼小女,亦多將艾梢嫩枝,插入發(fā)辮,說如此可以避免瘟疫,還說“閨女媳婦不戴艾,死了變成丑老太”。這天的早飯,按例要喝雄黃酒,還要把酒涂于耳孔鼻孔,以避五毒;另將五彩絲線纏做縫制的三角、心形、瓜形等香囊布袋及胖香娃娃掛胸系腰,以避蝎螫蛇咬。飯時,要食用江米紅棗粽子、炸麻葉、糖糕油香等,凡此節(jié)中的種種煩雜瑣事,都由老婆、少婦承辦,丈夫多為閑手,所以,這天各派斗雞,都要到斗雞坑一比雌雄。不消說,姥爺吃過早飯,喝過雄黃酒,坐上車子就去了北郊。

斗雞坑那里十分清凈,沒有一人?永镩L滿了雜草,青的黃的,紫的綠的,各色野花,爭艷奪目。周圍的幾棵大樹,也似乎高大許多,葉子極為茂盛。有只灰狗,在坑里跑來跑去,對著城里的方向,偶而狂吠幾聲。姥爺站在斗雞坑邊,心里異常蒼涼。新年時,這里還那樣熱鬧,上百個斗雞家云集坑里,從上午斗到黃昏。半年不到,這坑里竟變得如此荒蕪。雞頭家連坑里斗場的野草也不鋤一下。姥爺放下紫色禿尾斗雞,雞子昂起頭來,環(huán)顧一下四周,莫名地“咕”了一聲,低頭在草地找著蟲子。怎么會這樣呢?姥爺打量著周圍,除了看見通往城里的街上,有幾個來往行人,其余什么也沒有。

走了吧。姥爺想,可還是沒有走。雞子在往日的斗圈里啄著草籽、蟲兒,姥爺在坑邊來回走動,很像是專程到這兒放雞的。到半晌時分,姥爺站到坑頭時,忽然看見坑那頭站著一個人,懷里抱著一只青色斗雞,心里一喜,走去一看,那人竟是方老板家的公子方明。

“啊呀……是你呀!”

方明把雞放下來,樣子很尷尬。

“真是你……我看著不像!

“你、不是不斗嗎?”

“錢莊關(guān)門了,交不起稅……你家呢?”

“有我舅在,沒問過……咋回事?今兒這兒一個也沒來!

“包府坑、相國寺、龍亭,我都去了,那里也沒人……見了你家里的,她說你到這里了。”

“雞頭家也不在……”

“雞頭家死了。前幾天聽東派人說,他去徐州販鹽,撞見了日本人,捅了他七刺刀……”

“……”

“知道吧,南派也不剩幾只雞子了,都說沒心思喂,人嘴還顧不上……”

姥爺看了一下遠處。他的雞子隱沒在草地里,只看到一個雞頭在草尖上一點一點。過一會兒,收回目光,他無頭緒地罵了句。

“操他八輩祖宗……”

方老板的公子,似乎心里也十分惘然。

“玩不玩?”

“來了,玩玩吧……”

兩個人開始找到斗雞坑里往日的斗雞圈,動手拔著里邊的野草。太陽升上來,在稍偏正頂?shù)纳峡照罩。地上的草長得虛,一拔就掉,不一會兒,那個舊有的斗圈就給拔光了,黃沙土的泥腥味直撲鼻子,格外清新。他們開始站起來,把松散的沙土踩平踏實,對著臉,起落著腳步。

“聽說信陽那里,有個村莊,老少幾百口人,全被日本軍給殺了!狈矫髡f。

姥爺站住了腳。

“不會吧?”

“真的……山東那里,姑娘媳婦一出門臉上就得抹鍋灰,要不就被日本人給拉走了。還聽說日本人一弄完女人,就用刺刀扎女人的那地方。”

呆著,姥爺一動不動。雞斗場被他倆踩得光亮平整。兩只雞子跑到遠處覓食了。有一只蟋蟀跳到斗場上,伸開翅膀“咯咯咯”叫了幾聲,忽然就又有一只蟋蟀從草叢跳進圈來,一樣地叫了幾聲,兩只蟋蟀便毫無緣由地瞪起來。還未廝咬,姥爺用腳尖把它們踢開,然后抬頭望望天。太陽比先前高了些,小了些,亮了些。光線也開始有些刺眼。

姥爺說:“該吃午飯了吧?”

方公子抬起頭。

“差不多了!

“還玩?”姥爺問。

“算了吧!惫诱f。

“那就算了。”

最后這樣說了句,姥爺看一眼方公子,方公子看了一眼姥爺,就一道走出那斗雞圈,去尋找雞子了,并著肩,誰也沒再說啥兒。

到夏季,東京形勢嚴峻,日本軍西進速度很快,城里的商家紛紛關(guān)門歇業(yè)。多數(shù)公立、私立中學,也都遷出京城,將學校設在較遠縣境。有的師生,逃往陜西,到西安去了。居民們則是為了殘破家業(yè),心想橫豎都是一個艱難日子,苦挨苦熬。各罩雞派,也有人逃到鄉(xiāng)下避難。喂雞本來是閑日子的樂事,日子里沒了閑心,斗雞還有什么意義?姥爺則不同,不喂雞他活著干什么?可惜這個年月,到包公湖桶子雞都很難碰到一個同行,有時反倒會碰上扛槍的青年軍、國民軍的兵。他們把槍橫在肩上,見了別人尚可,見了斗雞的,便怒目視之,像說:什么時候了,還斗雞!因此,姥爺索性也不外出,趕雞時,有時在院里,有時起早床,就在門口胡同。這時期,老姥姥已子孫滿堂,二男三女,雖有吃有穿,媳婦又孝,端吃端喝,可畢竟老了,七十多歲,對兵亂感到格外心慌。

幾天前,馬道街的店鋪,連連遭劫,都是光天白日拿貨不付錢。于是,為了安全,“達宏雜貨行”也關(guān)了門。老姥姥的弟弟要回鄉(xiāng)下躲躲,勸姐也回娘家靜靜心。老姥姥想,趁還能走動,最后到那個偏遠老家看一眼也好,就同弟弟離開東京,租了一輛毛驢車,回鄉(xiāng)下老家了。

姥爺把老姥姥和舅送到城外大路上,還給母親買了很多鄉(xiāng)下沒有的東西,如洋糖、洋火、洋糕點,囑托母親早日回來,讓舅回來時帶點鄉(xiāng)下的地瓜吃。

東京有句俗話,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話就在姥爺家里應驗了。在老姥姥走后第三天,天氣不好,從早上陰到午,似乎要下雨,終又不肯下,滿天烏云,滿城水汽,街里的空氣又濕又黏。姥爺喂罷了雞,給雞遛了腿,忙到半午晌時,正想搬竹床到院里樹下歇歇精神,忽然有個愛看斗雞的小伙從門外闖進來。

“清本叔──不好了!”

姥爺懷疑著。

“啥事?”

“不好了,你快出去看吧!”

“日本軍打進東京我也不去看……”

“不是……是達宏雜貨行的掌柜和奶奶……”

這下把姥爺驚了。

“出、啥事啦?”

“去吧叔……都到門口啦!”

這是幾十年來,我姥爺不曾有過的緊張。他招呼一聲媳婦,就跟著那小伙大步出了院子。果真的,就是拉著母親走的那輛毛驢車,又把母親給拉回來了。車停在門口,毛驢打著噴嚏,車把式在一邊吸著旱煙,舅在拉扯著車上的被子,和圍上來的胡同里的鄰居們正從車上朝下抬著啥兒。這時候,誰說了啥話,舅就撥開人群,滿臉灰白地站到了人群外。

“清本……你娘遭災了!”

姥爺一下子被嚇住,竟突然呆在人群外,木木地盯著車上的被子不動。他看見被子鼓鼓的,被頭上露了一撮銀白枯干的頭發(fā),心立馬抽起來。

“別呆著,”舅說,“先把你娘抬下來,讓車子先走,人家把式也記著自己家!

就和想的一樣,姥爺掀開車上的被子,看見母親那張臉,干瘦到純是皮和骨頭,黃得如燒紙一樣;眼窩陷下去,看不清眼是閉上了,還是睜著的。她穿的衣服,被驢車顛得扭來扭去,脖子下塌了一個又深又大的坑。

娘死了……

人之生死就這么簡單。三天前,娘還活脫脫的,說著娘家里的一些舊事;走了三天,再回來就算永別東京了。舅和姥爺敘說他姐的死時,說得非常淡然,非常輕飄。說他們離開東京,沿著鐵路朝東走,快到家時,途經(jīng)桃花鎮(zhèn),碰上軍隊往火車站運糧食,先要把鎮(zhèn)上的糧食裝上汽車。這其間有段距離,是當兵的用肩扛。等他們走近了,當兵的就要用他們的毛驢車。過來一個日本兵,在車前嘰哩咕啦說了一陣,誰也不懂,都嚇得臉白,又不知該如何是好。那日本兵急了,上前揪住老姥姥胸口的衣服,把老姥姥提起來,放在地上,將車趕走了,這下他們明白是要用驢車的,心都穩(wěn)了?赊D(zhuǎn)身一看,老姥姥已經(jīng)躺在地上斷了氣。

她是被嚇死的。

雖說日本兵提著她往地上放得并不重,可她活了七十多歲,是第一次聽了聽不懂的話,第一次見了外國的人,她就這么活生生地被日本兵給嚇死了。

“娘的……”姥爺說,“用車也不能揪住胸口啊!”

舅舅道:“日本人嘛……你還沒見過日本軍隊做的慘事哩,鄉(xiāng)下比城里災還重!

“操他祖宗!”

埋了母親,姥爺多日都沒了輕松興致。一個人說死就死了,這么大的事,卻又這么簡單。死了,那些軍隊的人且連問也不問一聲,就當沒有那回事……人命呀!是別的?連斗雞有病死了,他們還都認真埋葬,把雞頭、雞爪取下,送給罩派主持看看,證明是真的死了,不是把雞送給了外罩,何況是人……這事叫姥爺驚訝,叫姥爺生恨。

如何能不恨呢,母親死了,在倪家如同塌了天。兵荒馬亂,生意不好做,一開店門就惹是生非。且姐姐過了世,當舅的到底對外甥是另一個態(tài)度。

“我該走了,在這也不敢開店門……清本,你也半身入土的年齡,不能老系著斗雞,到了獨掌門戶的時候!

擱下幾句話,舅舅真的走了。這樣一來,一個家庭的擔子,是完完全全放在了姥爺?shù)募缟。這叫他如何能夠擔當?shù)闷穑抗饩氨浦,不擔也得擔。其實,姥爺所能做的,就是夜里睡在店里,守著半空的一間倉庫,真讓他開門做買賣,實是一件難事,何況東京又不斷下雨,鄉(xiāng)下人壓根兒不太進城,城里人又不太出門,加之還有政府的稅。然而日子是坐吃山空,糧完了,舅留的錢也日日少去。想到未來的艱難時,姥爺打開了倉庫門,看看存貨到底能把歲月維持到什么時候。誰知門一開,一股霉潮氣味差點把他熏暈過去。他這才發(fā)現(xiàn),所謂倉庫存貨,竟全是腐爛的小麥。一包一包,整整堆到梁頂,面積占去半間房子。直到這一刻,他才想起來,幾個月前,舅對他說,要勤看倉庫,白天把風窗關(guān)死,晚上半夜時打開,有機會就賣,沒機會別動。他一直以為,倉庫里存的是木耳、核桃、干菜,沒想到竟是糧食!姥爺用手摸了一下麻袋,麻絲像干草樣立馬斷開一個口,粘在一塊的糧食團兒,長出了半指長的白毛。挨著地的一層麻袋,小麥全都生出了芽子,嫩黃的芽,在麻袋外密密蓋了一層……姥爺感到真正遇上了疑難。小麥是不能吃了,賣也賣不出去,這是母親和舅留給他的活命保障,倒弄得扔也不敢扔,讓政府知道自己囤積糧食還得要命!

有幾日,姥爺連斗雞也喂得潦草起來,愁得日夜都不能睡覺。然事情到了最后,得了個圓滿結(jié)尾。有一天,姥爺去買小米喂雞,到鼓樓廣場,見鼓樓正面,貼了很大一張紅紙,上書八個大字:請求義捐,支援前線。紅紙下,有個青年,剃了個三七分發(fā)頭,在大聲喊話,說日本軍就要完了,前線開始了大反攻,望各界人士、商賈,為救國救亡,慷慨解囊,力扶前線將士。那個喊話的青年身下,站了一大片人,姥爺注意瞧一眼,發(fā)現(xiàn)大都是馬道街大小商戶,老板、經(jīng)理、掌柜、跑腿的小二,幾乎都在那里,這時候,“義捐”兩個字,在姥爺心里滾球般動了一陣,最后,他下了個決心,匆匆低頭離開了鼓樓。

那日,姥爺發(fā)現(xiàn)東京熱鬧處,哪哪都有“義捐救國,支援前線”的標語,標語旁都有喊話的青年。也許事該如此,讓姥爺有一偉大作為的。本來,離開鼓樓,從馬道街穿過時,他已不想義捐之事,可到大相國寺門口時,偏碰到一個熟人。

“清本,清本兄!”

在相國寺義捐場中,有人叫著擠出來。

姥爺回頭打量著。

“我呀,不認識啦……鄭聯(lián)同,十多年前受傷在你家住過一夜……”

就是這樣,邂逅了。離別十多年的時間,人群如麻的東京城,能叫兩個有一夜之交的人,相碰到一塊兒,可真叫我姥爺感到是命運所使。一夜之交的鄉(xiāng)下人,已非往日所比。他顯然干了大事業(yè)。那一天的東京義捐活動,就是由他發(fā)起組織的。說為了還愿,他非請姥爺吃一頓飯,敘敘十余年的別事。于是,兩個人進了館子,要了兩碗燴面。

他們從午飯前,談到午飯后。話題從斗雞開始,又到斗雞結(jié)束。

最后,姥爺毅然到鄭先生那里,在“義捐注冊”上簽了字。

十余石小麥,顆粒不留,全都支援了前線。

“就是糧食不好……”姥爺歉意地拉著鄭先生的手。

“前線的人,連鞋底都吃了!”鄭先生說。

去達宏雜店拉麥那天,政府在門口掛了彩綢,敲了鑼鼓,把整個東京城都驚得天翻地覆。

我姥爺好光彩,直到幾十年后,他將近百歲,對此事還記憶猶新,談起來仍滿面紅光,洋洋得意。

這對姥爺是大事,對東京也是大事,對國家又何嘗不是大事。此后,姥爺成了商界義捐援前的典型,被前線打仗的人稱道,被東京市民稱道,被雞界朋友稱道,很在東京城里沸沸揚揚了一段日子,直到解放以后,東京上下,很多人都還記得姥爺?shù)倪@一事跡。

可這等慷慨作為,悖逆了商人本性。你慷慨了,受了政府的褒獎,不是從另一個方面,揭示著別的商賈不大方、不愛國、不支援前線嗎?不是逼著眾商戶都要大解腰囊嗎?

一日,方老板家公子方明見了我姥爺。

“倪先生,聽說你生意做大了,捐了十石小麥,身上沒打個寒戰(zhàn)?”

姥爺當然知道其中話意。

“為了國事,你也可以捐點嘛!

方公子淡然一笑。

“我方明只管經(jīng)商,名利是身外之物!

姥爺冷眼一望方先生。

“我倪清本斗了大半生雞,除了雞子以外,其余的東西,也是身外之物,概不放在眼里。”

方先生想了想。

“這么說來,我要請倪先生壓下‘達宏雜貨行’和我斗一場,倪先生也會應下的?”

姥爺一怔。

“我說過了,除了雞,別的都是身外之物。”

方先生正經(jīng)了。

“好!有言在先,政局穩(wěn)了,我方明和倪先生瘋斗一場!

姥爺很有氣度地一笑。

“方先生回去把雞子喂好些!

斗雞要看局勢,看似有點小題大做,其實不然。試想,國難當頭、全民抗日的時候,兩個在東京都有名望的人,卻要展開一場瘋斗,賭注大到三間房子,且是門面金屋。加之方先生義捐時,一毛不拔,這瘋斗叫政府如何想法?最少把你的稅再收高些。

當然,斗也只是說說。民國三十四年后,日本人雖被趕走了,戰(zhàn)事卻延續(xù)了四五年。東京的氣候,一直冷冷熱熱變幻無常。一會兒傳來一個消息,說國民黨的部隊在哪里哪里,被八路軍消滅了一個軍,大部分都被趕到了長江以南,共產(chǎn)黨執(zhí)政是大勢所趨;沒過幾天,又有消息傳來,說共產(chǎn)黨的一支部隊全軍覆沒,蔣介石立腳很穩(wěn),打不垮共產(chǎn)黨,也要南北兩治……東京城內(nèi),搶劫謀殺的事情時有發(fā)生。城外的郊縣各地,游擊隊、還鄉(xiāng)團、占山為王的土匪兵,你來我去,撞上就打。此時的人心都已不在過日子上,而在千方百計躲災避難上,不要說斗雞,各罩派的人,連養(yǎng)雞的興趣都干枯了。

我姥爺如果在街巷見上了往日的雞友,總要為此感嘆一番。

“你不喂了?”

“哪還有這份心思!

“唉……打仗,天天的打,日子都過不好!”

有時會有人先問他。

“倪先生,聽說你還天天到包府坑遛雞?”

“都不喂了……我下年也想歇歇!

“不能不能,你有‘達宏雜店’出賃的房錢養(yǎng)活著,再不喂咱西派雞就要絕種啦。”

“光喂不斗,過這號日子……”

“仗還能天天打?”

“說得也是,早晚會有一個把那一個打下的!

究竟誰能把誰打下,似乎我姥爺并不十分在意。在姥爺內(nèi)心,戰(zhàn)事雖于他無大的關(guān)系,畢竟影響了他的雞。斗雞這玩意兒,和老鼠一樣,三天不咬東西,牙骨就要長瘋的。而且斗雞到了斗齡,一般都要每月斗上一次,三個月歇了雞嘴,雞的智勇就要衰退。按各派規(guī)矩,同一罩的雞子是不能相斗的,就如弟兄不能相打一樣。然為了雞的銳氣,姥爺已經(jīng)私下破了規(guī)矩,每過兩個月,他就要關(guān)起門來,讓自己的雞子相互斗打一場。我姥爺站在一邊,看著自己的同罩雞子翻臉斗打,無論場面如何精彩,都沒有精神,沒有樂趣。他怎么忍心看著自個精心飼養(yǎng)的一對雞爭斗呢?可不斗不行,斗了又難受,這兩難滋味,擱在姥爺心房,久而久之,折磨得他看見什么都煩,聽說打仗就罵。公元一九四六年,美國幫助國民黨武裝了二十個軍,五十個師,并派大量艦艇把國軍送往華北、東北,支援內(nèi)戰(zhàn)前線。東京的學生在城里撒傳單揭露此事,我姥爺撿到一張看了,罵道:“操他奶奶,美國人吃飽飯撐得,天下哪有支持打仗的道理!”同年底,蔣介石召開國大會議,簽訂了《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條約》。接著,北平發(fā)生了美國兵強奸女學生的事情,激起舉國上下的抗議。東京的“國立河南大學”游行時,我姥爺上街看風景,碰見了方先生。學生隊伍,呼著口號,舉著牌子,浩蕩而過,警察在前邊攔著去路,人仍在街上擠成肉團,姥爺和方先生就那么被擠到一塊兒。

“天天都這樣鬧騰!狈较壬f。

姥爺嘆道:“啥時能和你斗雞?”

苦笑一下,方先生道:“沒時候了!

時局的好轉(zhuǎn),其實并沒等多長時間。不久,共產(chǎn)黨就把國民黨打下去了。

東京是在公元一九四九年解放的,雖然成立了新政府,但國家的炮聲還在響著,市民們心里并不十分踏實,連妓業(yè)都還開著。然而斗雞卻與別事不同,愛好者只要時局一穩(wěn),就又養(yǎng)起雞來。年底時,包府坑、龍亭邊、鐵塔下、禹王臺,又有了很多趕雞的老人。直到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在戰(zhàn)亂之間,偷著喂養(yǎng)斗雞的,并非我姥爺?shù)葞兹,各罩各派都有那么三五六七的人在喂著哩?

可以公開趕雞了,也就可以公開斗雞了。北郊斗雞坑的雞頭家被日本軍捅了刺刀,沒有人再出面組織,相斗便成私下相約。陣勢并不十分熱鬧。到了一九四九年冬,東京為了賀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政府決定組織民間的高蹺、獅子、響器、旱船、斗雞、假面人、大銅器熱鬧一場,并決定各種門類,分別尋找一人出面牽頭。我姥爺萬也沒有料到,一夜雞友之交的鄭聯(lián)同先生,這時節(jié)竟又是東京市政府的干部、此次民間游藝活動的總指揮。姥爺義捐十石小麥,就是鄭先生樹立宣傳的典型,所以,斗雞界由姥爺出面組織,則順理成章。

當然,各派斗家,十幾年不斗,肚里都脹著一股急氣。提前打了招呼,讓大伙調(diào)好雞子。到了慶賀這天,氣候異常溫暖,太陽懸在頂空,東京城到處都是燦爛光芒。橫額、標語貼掛滿了胡同巷子。多少年都沒有這般喜慶了,各戶各家,這天都閉門落鎖,老老少少一同尋熱鬧處歡樂。按總指揮的區(qū)域劃分,高蹺、旱船,主要活動在寺后街;響器在相國寺周圍;戲班在東西南北四個城門附近;斗雞仍在老地方──包府坑的一塊松軟廣場。四郊的農(nóng)民,為了趕上熱鬧,起大早帶著干糧往城里奔,各城門外拉媳婦、拉老娘的驢車,一個挨一個,排出幾里之遙。斗雞場這里,更是少有的紅火。各對斗家,相互商約,自選一處,撒開爭斗。整個包府坑邊,東一處,西一處,水邊、樹下、墻頭,凡平整之地,都有一對斗雞的廝殺。遠看這里,人圍著湖,湖浮著人,熱烈而不喧鬧。和其他各處的游藝相比,這兒別有一番雅靜之趣。臨近午時,總指揮鄭先生陪著東京市長,去各游藝點同樂,待到包府坑時,靜水清風,默言斗打的趣味,一下就把市長吸引了。他到各斗雞圈看了一遍,走時問了斗雞是誰組織的,如何會這樣井然有序,鄭先生當即向市長介紹了我姥爺。并重點敘述了他在抗日時期,曾一次捐了十石小麥,把“宏達雜店”的生意都給捐垮了。市長很感動,把我姥爺?shù)拿钟浀搅怂囊粋小本上。

游藝活動結(jié)束,鄭先生把我姥爺叫到他家吃了一頓便飯,說市長對他組織的斗雞很是滿意。其實,姥爺心里最有數(shù)。他組織的斗場沒法和斗雞坑的雞頭家組織的相比較。包府坑那場亂斗,完全是一盤散沙,沒有組織,順其自然,誰想和誰斗,誰就和誰斗,想斗多長時間,就斗多長時間,一切均不合斗雞的規(guī)矩。姥爺本為那場斗雞感到羞愧難當,沒想到市長卻十二分滿意。當然他不能再說別的話兒。

“各熱鬧處都踩傷了人,只你們斗雞場沒有傷一個!编嵪壬f。

姥爺接:“袁世凱上臺,袁四少爺組織斗雞,還踩死過兩個哩!

鄭先生望了望我姥爺。

“解放了,你以后準備干啥呀?”

姥爺有些不解。

“五十多了……再喂幾只好雞一輩子就完啦!

一笑,鄭先生認了真。

“新社會要人人都勞動,政府要給市民們都分一個工作干!

這就叫姥爺犯了大難。

“鄭先生……你看,我能干啥?”

鄭先生沒有立馬回答,招呼我姥爺吃菜。在吃中,和我姥爺講了很多政策,很多政府的計劃,總起來就是:解放了,新天新地,人人都要過新的生活,不允許再存在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同時告訴他一個絕大機密,再三叮囑他不能泄露──馬上要劃階級啦!

來日,市政府召開游藝活動總結(jié)大會,市長在全市各界都有人參加的大會上,點名表彰了我姥爺。說他抗日時期,為國家出了力,組織斗雞積極認真,又顯示了對新社會的無比熱愛。散會時,姥爺走在最后,心里溢著噗噗直冒的興奮和喜氣,不想到門口,方明先生在等著他。

“倪先生,市長表揚了你……”

“嘿……說了幾句!

“眼下連市長都支持斗雞,咋樣,斗一場?”

“閑斗?”

“壓注嘛……幾年前都說死的。”

“方先生,這是新社會!

“咳,你看第四巷和會館胡同的妓女拉客政府都不管。”

我姥爺想了想……這一想,則決定了他后半生的命運是這個樣子,而方先生的命運是那個樣子。

“啥時斗?”姥爺問。

“下月初一!狈较壬芄。

長話短說。姥爺斗雞那天,沒有抱他最好的青紫雞,結(jié)果輸了,“達宏雜店”的三間金屋歸了方先生,老伴、兒子和他大鬧了一場。可過了一段時間,東京對商界登記財產(chǎn),根據(jù)現(xiàn)有財產(chǎn)折合價格,方先生恰好夠上劃入資本家的一列,而姥爺手中沒有半點可折價的東西,就連小商販的成分也沒劃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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