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二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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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是一座更矮的小瓦房,屋檐下的矮墻高不過2米,屋頂隆起的高度不到4米,且墻體只下部六、七十公分是用紅磚砌的,其余都是用土磚砌成的,面積大約20 平方米,和哥家合用的。走進廚房是一片昏暗的土黃色,依舊是兩個大土灶臺和兩個柴草圍子,占去了一大半空間,加上兩個碗柜、一個水泥板菜臺、兩只水缸和散 放在兩處的幾只水桶,顯得十分擁擠和破舊不堪。
母親走向左邊小一點的灶臺前,灶面呈油膩的土黑色,灶臺上有兩個灶坑,外側(cè)放置的是一口高起的鐵湯罐,里側(cè)是嵌入一口大鐵鍋。母親側(cè)著身子走進灶臺里側(cè), 便開始操練起來了——只見她揭開鍋蓋、洗碗、刷鍋,又將水用一個葫蘆瓢舀進灶外側(cè)碗柜跟前的一個水桶內(nèi)。然后來到柴圍和灶坑之間,從柴圍柴堆上抽出2根棉 花桿,轉(zhuǎn)身坐在柴圍上、對著灶坑,將棉花桿頂在膝部,用雙手配合用力一折,便聽見咔嚓咔嚓響,如此3、4次,棉花桿被折成七、八寸長,然后用左手一把掐在 中間,右手從身后扯一把稻草并纏繞在柴桿上,就形成了一個柴禾把。母親立即將它放進灶坑口,再又抓一把草放在下面,便從旁邊的灶孔里拿出一盒火柴,劃一根 點燃了稻草,繼而用右手操起長長的鐵火鉗夾起柴禾把,讓它燃燒烈一點,伴隨著便有滾滾濃煙冒出,母親這才慢慢地送進灶堂里,放下,然后再又揪了一個塞了進 去。母親這才欠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又回到鍋臺那邊了。
母親首先用一把黑糊糊的洗碗布,將鍋底水分擦一下,然后從位于灶臺上部、兩灶坑煙道的交匯處下方的孔洞內(nèi),拿出一個罐頭玻璃油瓶。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這油簡直是——壺漿半沉土!我不禁擔(dān)憂地問:“這油怎么這么多黑渣?”
“油不好。”母親淡然地回答道。
“不好就不要!”
“棉子都給了別人,”母親更是軟弱地說,“熟人不拿不好。”
母親邊說邊舀出兩調(diào)羹黑糊糊的油,倒入鍋里,然后在砧板上切幾根四季蔥,用鍋鏟鏟動一下油鍋,便順勢用刀將蔥推撒進去,就立刻從灶臺上拿起葫蘆瓢伸進右側(cè) 的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進油鍋內(nèi),騰的一下,油煙四起,母親立即蓋上鍋蓋,又來添上一把火。水開了,母親揭開鍋蓋,將雞蛋在灶臺上磕破,打進鍋里,一個、 二個,剛打完第二個,我便阻止母親說:“兩個就夠了。”我是從營養(yǎng)角度來考慮的,認(rèn)為兩個雞蛋就足夠了。母親便應(yīng)聲將第三個雞蛋放下。
鍋又燒開了,母親便從盛飯的簸箕里撥進一點飯鍋里,和雞蛋一起煮……望著母親灶上、灶下,動作這么嫻熟,又是那么原始,卻是這么熟悉,我不禁眉頭一皺,——這就是久違的生活,我將要開始重溫舊習(xí)……
又開鍋了,差不多了。母親正待盛起來,不料半路殺出“程咬金”,——小侄女奔進來了,大聲叫嚷:“我要,我要,我要!”便端起一個碗來,毫不客氣地與我分享一半。
緊接著母親就開始準(zhǔn)備午飯了。只見母親拿著一把烏黑的鐵菜刀,走進了她的臥房,仰著頭,舉起菜刀從掛在樓板底下的一掛已風(fēng)干了的約2斤重的肉上割下一小塊。我端著碗站在堂屋門洞口,望著母親,忍不住地問:“這是什么時候買的肉?”
“哪是買的肉!”母親連忙否認(rèn)說,“這是舅家的小禮。”
“怎么不吃?”我更是責(zé)問道。
“留給你回來吃。”
“斗地要留,怕我冇吃得!”
“要么呢,你回來吃么事?”
我無話可說,我很理解母親的一片心意,且還要留的慢慢吃。
……
母親用那一小塊肉,做了一大盤香噴噴的蘿卜燒肉,小侄們,既不挑肥,也不揀瘦,而是囫圇吞棗、津津有味地吃著。
……
巡視一遍家里,發(fā)現(xiàn)除了壘起這幢房子外,一切都照舊:哥哥的房間里仍舊只有一臺10年前買的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一套結(jié)婚時自制的木質(zhì)家具:一個立柜、 一張書桌、一個梳妝臺、二把自制的單人沙發(fā)和一個小茶幾,但家具古黃色油漆大量脫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想當(dāng)初,上學(xué)時,父親為哥哥結(jié)婚,顛前忙后,省吃 儉用,我竟然教訓(xùn)父親,告誡父親別搞的是:一邊是現(xiàn)代化的家具,一邊是破爛不堪!——這是多么可笑!
父母的房間里,當(dāng)然仍舊是:一張破舊的書桌、一個褪了色的老式櫥柜、一張舊木床,——早年結(jié)婚用品,是很簡陋的。我的房間更簡單:一張舊木床、一張舊書桌,更可氣的是門和窗都散了架,嗍嗍北風(fēng)穿窗而過,透入心徹……
從外觀上看,這老房子更象古跡:青磚、黑瓦,正面墻體有一道裂縫,并且與內(nèi)墻脫開,朝外傾斜。為防止倒塌,正面已被三根長短不一的粗樹干,高低支撐著, ——這仿佛是貼在新樓房側(cè)面的古老頹敗的小屋,與新屋形成強烈的反差!怪不得,嫂子告訴我:鄰居的小女孩,一與小侄們吵架,開口就罵“破屋!”幾氣人!不 過是——名副其實!
父母哥嫂全力以赴地蓋這座房子,一方面是因為破房子經(jīng)受不了暴風(fēng)雨的襲擊;另一方面更是為了爭口氣!
最大的變化是西邊原位于鐵道線上的4家鄰居都拆遷了,因為得到了國家的補貼,在不遠(yuǎn)處的地方,都輕輕松松地蓋起了4幢漂亮的二層小洋樓,在他們原屋地基 處,京九線已從那兒穿過;準(zhǔn)確地說,我家老屋西邊墻離鐵道線基礎(chǔ)邊只有10多米遠(yuǎn)——當(dāng)然是鄰居拆走留下的空地。我的心隱隱作痛,不禁抱怨:老天為什么不 長眼睛,讓我們家也拆遷,這樣父母哥嫂也能占一點便宜,不就少受點累、輕輕松松地蓋房子。難道是我們家人的能力太大?無奈,父親得到的好處就是用力氣挑鐵 路路基換回來200多元錢,哥哥給別人多蓋了幾座房子。然而越來越少的土地,越來越少的農(nóng)田收入,承受不了暴漲的物價,和攀長的公糧稅費,農(nóng)民的生活水平 簡直停滯不前……蓋房子完全是靠找副業(yè)的收入來實現(xiàn)的。
下午,母親迫不及待地告訴我蓋房子之事,是多么令人心酸:原來哥本想把父親的錢借去,只蓋自己的兩間樓房,父親沒有同意,說一間舊房子,弟弟妹妹3個人都 回來住不下了(弟弟大小伙子原是搭張單人床與父母合住前半間),也想湊在一起蓋一間。哥嫂本來對父母就有意見,一開始就不樂意,沒有答應(yīng)。因為父母一直只 靠自己辛勤勞動所得的微薄的收入,堅持供我們姊妹兄弟5個人上學(xué),特別是后來弟妹花費更大,并且妹妹還不爭氣落榜了。送每個子女上到高中,在農(nóng)村是絕無僅 有的,是相當(dāng)了不起的壯舉!可見父親在經(jīng)濟上已是相當(dāng)拮據(jù)!然而經(jīng)濟狀況剛有一點好轉(zhuǎn),前年爺爺奶奶又相繼去世,出殯時將父親僅有的一點積蓄又花光了,所 以哪有積蓄蓋樓房。哥嫂也因此鬧分家了。——這本是無可厚非的,但父母親是多么的不情愿!母親的心理我更明白:在一起老來生活更有依靠、塌實,動不得的時 候,起碼自己可以不用做飯。
然而在農(nóng)村,衣食住行,住是首位的!小伙子定親,女方是很看重房子的。一方面,她是抵抗大自然暴風(fēng)驟雨的特別要求;另一方面,她又是一筆可觀的財產(chǎn),是富 裕的象征。即使小伙子差些,也許除了家里有樓房生活富裕些,其他什么也比不上別人,女子也會選擇的。幸虧哥定親時,還僅有一、二戶富裕人家蓋了樓房,嫂子 及其父母都認(rèn)為哥手藝不錯,父母親有能力,人緣好,所以才同意了這門親事。
如今人們?yōu)榱松w房子,拼命地賺錢;為了蓋好房子,會毫不猶豫地花去所有積蓄。——好象生活只有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賺錢蓋房子。先蓋起了樓房的,有幾家是由于 姐妹們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紛紛和父母親一起去承包遠(yuǎn)處圍湖造出的公家田地,掙了不少錢;另有好幾家是靠初中沒畢業(yè)的小伙子和父輩民工潮攜手,紛紛涌入江浙 等地當(dāng)泥瓦匠、賣力氣,掙回了血汗錢;手工藝人象趕潮似的,紛紛南下深圳,從事縫紉業(yè),賺回了“包身工”的辛苦錢……近兩年他們都爭先恐后地蓋起了樓房。 加上去年修鐵路拆遷的,屯里的樓房住戶就過了一半。
哥也曾出外打個工,但由于條件差、勞動強度大,且水土不服,生了病,就打道回府,發(fā)誓再也不出去了。
父親眼睜睜地看著一座座樓房拔地而起,早已忘記了往日的榮耀,為此更覺得矮人一大截。父親也曾數(shù)次不經(jīng)意地數(shù)落弟弟、妹妹(當(dāng)然我花的錢是比他們少多了,有物價上漲的原因。后來我資助了他們不少錢。)不是你們上學(xué),我的樓房早蓋起來了!
母親說,最后父親無比悲傷地向哥哭訴著說,他這一生沒能耐,只想借兒女的光住上樓房,都借不上光,白勞碌一生。見此情景,哥嫂的心才軟了,但要求父親出資 蓋的一間,兄弟倆各一半。——當(dāng)然我們女子是沒有份的。父親答應(yīng)了,哥嫂才勉強同意了。哥嫂只好另借六千塊錢買原材料。這樣原本只能湊合蓋兩間,現(xiàn)在要蓋 3間,可見經(jīng)濟是相當(dāng)緊張的!
父親拿出近兩年來所有的積蓄、湊上所有錢,這其中有我支援的1000元錢、妹妹出外打工一年掙的3000元,其余是父母這兩年承包5畝荒地掙的(其中當(dāng)然 還有我這兩年給的錢)。弟弟單位效益不佳,分文未出。而承包的責(zé)任田地的收入只夠供應(yīng)口糧及交納公糧稅費。父母親靠辛勤耕種,又省吃儉用,從牙縫里、從日 常的衣食生活中,克勤克儉,才省下了3000元錢。
我深感慚愧,曾經(jīng)大言不慚,說要支援家里蓋房子,自己要一間,因為我們女子沒有繼承權(quán)。然而,我無能為力,沒有兌現(xiàn)。事過境遷,說心理話,這樣的地理位置、這樣簡陋的生活設(shè)施,如今的我根本看不上。
更令我憂心忡忡的是,門口的水塘,三分之一被壓在了鐵軌下,仿佛變成了一個天井,這是周圍上百人吃水用水之源,水已變得更“綠”了!里面還有小蟲子在游動,看了使人心驚肉跳。我不敢用這樣的水,只好死皮賴臉去遠(yuǎn)處鄰居家打井水用。
更令我惱火的是:當(dāng)夜幕降臨,鄉(xiāng)村仿佛進入了夢鄉(xiāng),只有斑斑點點的螢火蟲似的燈光在搖曳——無電,又面對著我最頭痛的問題。晚上,點上煤油燈,進入黑糊糊、冰窖似的房間里,早早地上床睡覺了。
然而,當(dāng)夜深人靜,在睡夢中,猛然被一陣陣暴風(fēng)驟雨聲驚醒,伴隨著四五級地震,振得房子發(fā)顫,人象躺在搖籃里。只聽見一墻之隔,睡夢中的母親,在大聲喊:“龍過路啰!龍過路啰!”
“這是火車走這兒過!”父親立刻糾正說。
沉睡的夢被打碎了,我驚魂不定,老半天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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