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六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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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至初六,農村的習俗,照例是拜年、招待客人、請客,忙得團團轉,一刻不得清閑。
初二,前村的孫家表叔,就來家拜年,父親陪著與他攀談了起來。表叔村子,因修鐵路客運站,土地被征用了,村民被特別雇傭,承擔鐵路工程的砂石卸運及平整鐵路路基等工作。——純粹的重體力活,正式職工不愿意干,只得雇傭民工干,而民工卻樂此不疲。
只聽見父親同表叔招呼道:“以后你們修鐵路要人,就把我叫上,挑壩力氣活太累人,我都挑不動了!”
是的,挑壩是更重的苦力活:兩只裝滿泥土的篼子,掛在扁擔兩端,用肩扛著,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濕漉漉、高低不平的土坑上,上上下下;壩就是由這樣一擔擔的泥土堆聚而成。
由于,我們家地處長江北岸低洼地帶,從鎮(zhèn)名:小池——池子圍成的,便可想而知。南面臨長江,后面是湖,嚴重受江湖洪水威脅。水來土擋,夏天發(fā)大水,守堤護壩,一身汗水、一身泥;白天烈日酷曬,夜晚蚊蟲叮咬,苦不堪言!
每年冬季又都遵照上級指示,拉開了興修水利的大戰(zhàn)——將原堤壩加固或新筑堤壩,工程量按人口攤派到每家每戶,任務完不成要扣錢。
挑壩完全是利用農民廉價勞動力,全部的土方量由農民一擔擔地完成。父親為了完成自己家的任務,更是為了掙點錢貼補家用,也投入興修水利的高潮中。父親年輕時,主要從事腦力勞動,且多少有些方面實行機械作業(yè);老來體力不支了,解甲歸田才真正開始從事各種繁重的體力勞動,怎能象青壯年一樣挺得!
而大過年的,表叔卻講了幾件更令人痛惜的傷亡事故:
表叔鄰屯的一位青年,去年在江蘇打工從在建的高層建筑摔下來,當即氣絕身亡;
表叔自己的女婿摔傷了已4、5個月了,還躺在床上,至今沒有恢復過來;
表叔屯里,一行4個青年民工,攜帶自己一年掙的辛苦費,回家過春節(jié),下火車便搭乘一輛三輪車。從九江火車站到輪渡碼頭,有5、6里路程,三輪車手可能是躲避交警,穿行在小巷內;這些小巷他們都不熟悉,以為遇上了壞人,其中有一位懷揣著4000元錢的(2000是他自己的,2000是幫別人捎帶的),開始恐懼起來,便縱身從飛跑的三輪車上跳下來,當即就被摔的奄奄一息,乃至氣絕身亡!
原本村的姑娘,結婚多年,新近成了寡婦,她的丈夫建房時,從四樓摔下來死亡。
……
初七,父親就催母親一起去扯遠在20里外承包的5畝地棉花桿。這已是第四年了,以往這些活在年前都必定干完了,今年例外。父親年年抱怨掙不了幾個錢、虧本,卻年年疲于奔命!哥嫂跟鄰居三三兩兩相邀也出門了,因為柴禾不夠燒,嫂子一大早就催哥一起下附近農場去扯他人不要的棉花桿做柴禾。
那天,天氣比較晴朗,吃完早飯,我便坐在家門口織毛衣,只見父親下坡時,佝僂著軀體,兩只胳膊軟軟地擺動著,踉蹌著腳步,顯得非常孱弱……父親仿佛矮了一大截,1.75米高大的身軀不見了。母親跟在后面抱怨,并為一些瑣事和中午帶什么充饑在吵嘴,彼此在數落對方的不是,這是以往很少見過的。他們畢竟都是年近60歲的人,年老體弱,確實承受不了這么繁重的體力勞動。望著他們的背影,還有父親那被跌傷發(fā)紫黑的大拇指蓋,我禁不住要落淚了——
農民的滄桑被無情地刻在臉上、印在身上、烙在心靈深處,與城里人相比,象黑人與白人那么分明;特別是實行包產到戶后,農民的思想更禁錮,家家戶戶只有辛苦地耕種,才得以生存,也是很正常的;所謂調動積極性,就是農民自動延長勞動時間、全家男女老少齊上陣,已自覺或不自覺遺棄了機械化,加劇了體力勞動強度,嚴重殘害了身體!
這世道對農民太不公平了,好象農民就注定該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農民子女的初中普及率、高中升學率,特別是高考錄取率遠遠低于城里學生,國家建立的高等院校,城里學生有優(yōu)先享受的權力。農民在社會遭到不平等的待遇,類似西方國家種族歧視,農民的子女,根本不存在就業(yè)問題,高考落榜了就被無情地永遠地拋回到落后的農村,他們也象當年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那樣力不從心,但遠沒有他們那么悲壯、受到社會的關注和重視。這無形中決定了大多數農民家庭祖祖輩輩、一生一世為農民,處于社會最低層,只能夠周而復始從事最簡單而又繁重的體力勞動。
那幾天,父親那十分顯眼的黑黑的大拇指蓋,總是閃現在眼前,聽母親講使人不寒而栗:母親說那是替哥家拉承包地棉花桿,翻車造成的。父親拉的是木板車,為了省力,前面用牛牽引,父親緊跟著扶板車的把手。由于馬路凹凸不平,中途翻車了,牛卻還在使勁地用力,父親被擠壓在板車、柴禾之下,腿扭傷了,近2個月才好;手被砸破了,現在還這個樣子。最后母親悲切地說:“差一點死了。”
我的心猛地緊縮一下,但沒有再追問下去,這已使我悲傷至極!
因此,我一再警告父親,如果明年仍這么干,我會一分錢也不給。但我怎么阻攔得了。——父親說,妹妹打工掙的錢要還。
“那我的錢不還了?”我明知故問,本來我的錢就是支援家里的。
“你不同,你有工作。”
我還能說什么呢?盡管同樣送他們上學,只有我幸運些,比他們多掙了一點錢。但我也僅僅是城里工薪族的一員!
我還是不免賭氣地說:“我以后再不給錢家里了,我用家里的錢早已還清了。”
父母、兄弟姐妹早都表示認同,因為我上學時花錢最少,而且過于節(jié)約,從來不隨便伸手要錢,星期天、寒暑假都自覺回家?guī)兔Ω赊r活。然而感情這筆債能還得清嗎?能用金錢來衡量嗎?我感謝父母的開明,送這么多子女上學,在本地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我們已把父母的血汗榨干了,沒有他們的投入,我能實現自己的理想,走出落后的農村嗎?
當看到父母親為妹妹不能回來過春節(jié)而寢食不安的焦慮情景,我心理都感到有愧。父親說還要為弟弟掙結婚用錢。雖然弟弟工作2年了,但單位不景氣;盡管工作很賣力,還需要家里貼補。很要好的女朋友,就嫌他單位窮,沒跟他談朋友。
我仍不免責怪父親:不能不給,讓他自食其力。父親卻義正詞嚴地回答說:“縣單位都不景氣,總不能讓他亟偷亟搶。”
他們付出的很多很多,而得到回報卻很少很少!——這世道本來就是如此,好人不一定得到好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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