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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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正房,父親教竇昭寫自己的名字。
竇昭前一世跟著祖父請來的一位老儒讀過幾年《烈女傳》、《女誡》,看賬本還可以,學(xué)問卻談不上。
看見父親端正秀麗的小楷,她很是羨慕。
父親呵呵地笑,彎腰在多寶槅格子底層找了幾張描紅的紙鋪在了書案上,握著竇昭的手告訴她怎樣運筆。
含笑進(jìn)來稟道:“王姨娘那邊的瓊芳過來,問七爺什么時候過去用晚膳?”
父親看了看窗外夕陽的余暉,笑道:“王姨娘在月子里頭,五小姐也要靜養(yǎng),我一過去,又要重新擺桌,麻煩得很……我就不過去了,晚膳就在正房和四小姐一起用!
含笑笑著退了下去。
竇昭有些意外,但也沒有放在心上。陪父親用過晚膳,含笑移了燈進(jìn)來,兩人又寫了會兒字,父親就在正房內(nèi)室歇了。
整整一個月,父親都沒有踏出家門半步,在家里讀書作文章,教竇昭寫字。
竇明的滿月禮因為母親的孝期,只在家里擺了兩桌。王家送了些小孩的衣飾作為滿月禮,沒有派人到賀,而作為外家的趙氏,既沒有來喝滿月酒,也沒有來送滿月禮。竇家的人有些尷尬,王映雪則是又氣又惱、又羞又怨。
等到蟬鳴匝地的時候,從京都傳來消息,舅舅趙思謀了延安府甘泉縣縣令一職。
前世,舅舅做到了慶陽府知府,正四品。這一世,舅舅還是謀了西北的缺。
竇昭既為舅舅高興,心里隱隱又有幾分失落。
祖父評價舅舅:“看不出來,他還有這樣的手段。甘泉縣雖然貧瘠,可一去就是主政官,雖然沒有入選庶吉士,但起點還是很高的。”
三伯父更為不安:“元吉也這么說!
元吉是竇昭的五伯父竇世樞,這個消息就是他從京都傳回來的。
竇昭吩咐妥娘清點自己屋里的東西?礃幼,舅母很快就會來接她了。事情應(yīng)該會很快暴露,到時候肯定有番周折,她還是未雨綢繆的好。
父親笑她:“壽姑小小年紀(jì)就知道藏東西了!
竇昭趁機將父親書案上的翡翠筆洗抱在了懷里:“這也是我的!
反正到時候新繼母進(jìn)門,這些公中的東西都會重新登記造冊,以便和母親的陪嫁區(qū)別開來,還不如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收起來,混淆視聽,變成自己的。
父親笑得不行,指了自己多寶槅上的兩件玉石器皿:“這個喜不喜歡?”
“喜歡!”竇昭不住地點頭。
父親大手一揮:“也給你搬去藏起來!”
竇昭笑得眼兒彎彎如月牙,指了父親炕幾上的錦盒:“我還要那個紅色的石頭!”那里面是兩方上好的雞血石,顏色鮮艷,自成山川霧巒的模樣,竇昭很喜歡,琢磨著以后找個名家?guī)椭谭接≌隆?
父親刮著竇昭的鼻子:“你這個小機靈鬼,那可是爹爹的私藏,你要來干什么?等你嫁人的時候,我親手雕塊閑章送給女婿,當(dāng)作是你的陪嫁好了。還有幾方好硯,到時候一并都給了你!
竇昭嘻嘻笑,心里卻打著鼓:難道還要嫁給魏廷瑜不成?他可不是讀書人,只怕那幾方好硯給了他也只是收進(jìn)了庫房。
正想著,外面?zhèn)鱽硪魂嚧舐暤男鷩W。
父親并不理會,把竇昭抱到了書案前的太師椅前告訴她練字:“我已經(jīng)吩咐下去了,按照你的身量給你做套花梨木的書案和椅子,就放在爹爹的旁邊,到時候你就可以坐在椅子上練字了。”
話音未落,含笑神色慌張地跑了進(jìn)來:“七爺,舅太太來了!”
父親一愣,道:“舅太太來了,有什么好慌張的?”
竇昭心里卻隱隱猜出幾分來。
事情最終還是敗露了。不知道是誰泄露出去的?又是誰給竇家通風(fēng)報信的?
“舅太太說,要把四小姐接過去住幾天,老爺不答應(yīng),讓丁姨奶奶出面跟舅太太說。剛說了兩句話,三太太趕了過來,不讓舅太太把四小姐接回去,還說什么四小姐是竇家的姑娘,沒了娘親還有爹和祖父,沒有道理寄人籬下給舅舅撫養(yǎng)的。”含笑神色惶恐,竇、趙兩家翻臉,最倒霉的就是她們這些陪嫁了。趙谷秋的陪嫁按例是留給竇昭的,竇昭是竇家的女兒,自然歸竇家養(yǎng)育。竇昭太小,根本當(dāng)不了家,做不了主,她們留在竇家,竇家的人不會給她們好臉色看;她們?nèi)粝牖刳w家,也得看竇家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叭說,四小姐長大以后還要嫁人的,是趙家的表小姐體面還是竇家的嫡小姐體面?趙家要是真為四小姐好,就不會想出這樣的餿主意了。舅太太不能因為趙家和竇家有罅隙,為了打竇家的臉,就不顧外甥女的顏面!”她頓了頓,又道,“大太太早得了信,說趙家準(zhǔn)備全家都去任上,東西都收拾好了,單等接了四小姐就起程。舅太太卻矢口否認(rèn)。老爺說了,四小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跟著舅太太去安香的……”
竇世英眉頭緊鎖地打斷了含笑的話,吩咐妥娘:“你在這里看著四小姐!比缓髮Φ,“你帶我去看看!”
含笑慌慌張張地應(yīng)了一聲,陪著竇世英出了門。
竇昭靜靜地坐在太師椅上,等著人來找她。
陽光透過窗欞射進(jìn)來,微塵在空中飛舞。女子細(xì)細(xì)的說話聲溫柔如風(fēng)。
腳步漸行漸近,竹簾被撩起,一個穿著淡綠色褙子的女人腳步輕盈地走了進(jìn)來。她柔聲喊著竇昭:“壽姑,你舅母來了。我?guī)湍闶嵯创虬缫环,我們(nèi)ヒ娔憔四,好不好??
竇昭定定地望著她,自嘲而笑地喊了聲:“丁姨奶奶。”
“哎!”她笑盈盈地應(yīng)著,喊了玉簪和妥娘,“叫小丫鬟打水進(jìn)來,我?guī)椭男〗闶嵯匆环,換件衣裳,好去見客!
玉簪忙將丁姨奶奶的話吩咐了下去。
丁姨奶奶幫著竇昭洗臉,一會兒支使著妥娘遞這個,一會兒支使著玉簪拿那個,兩個丫鬟都忙得團團轉(zhuǎn)。
她溫聲問竇昭:“壽姑想娘親嗎?”
竇昭笑:“想!”
丁姨奶奶道:“那你想見娘親嗎?”
“想!”竇昭高聲地道。
“我們壽姑真乖!”丁姨奶奶親了親竇昭的面頰,抱著竇昭往廳堂去。
她身邊的丫鬟簇?fù)碇透]昭,把玉簪和妥娘遠(yuǎn)遠(yuǎn)地隔開。
轉(zhuǎn)過那棵亭亭如蓋的大槐樹,就是廳堂了。
丁姨奶奶輕聲地道:“壽姑,你舅母來接你了。你等會兒千萬別和她走,要不然,她會把你賣到老山溝里去的,你就再也見不到你娘親,吃不著桂花酥了,也見不著妥娘、玉簪還有你祖父、你父親了!
竇昭點頭。
丁姨奶奶有些意外,沒想到壽姑這么好哄。她笑著摸了摸竇昭的頭發(fā):“乖,等會兒見過了你舅母,丁姨奶奶就帶你找你娘親去,好不好?”
“好!”竇昭應(yīng)道。
丁姨奶奶轉(zhuǎn)過大槐樹,進(jìn)了廳堂。
如兩軍對峙,舅母和彭嬤嬤站在廳堂的中間,三伯母和幾個陌生的婦人站在廳堂的中堂下。
聽到動靜,雙方的目光都轉(zhuǎn)了過來。
三伯母笑盈盈地朝著竇昭招手:“來,壽姑,到三伯母這里來!
舅母的笑容則有些勉強,她柔聲喊著竇昭:“壽姑,讓舅母抱抱!”
丁姨奶奶把竇昭放在了地上,同時在她耳邊低聲道:“賣到老山溝里去了每天都會挨打的,快去你三伯母那里!”
竇昭避過舅母,噔噔噔地朝三伯母跑去。
舅母愕然。
三伯母滿臉笑容地抱起了竇昭:“舅太太,孩子還太小,什么事也不懂,更離不開常在身邊服侍的丫鬟、婆子,要是嚇著了可就麻煩了。我看,還是讓她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好,您說呢?”語氣里忍不住帶上了幾分譏諷。
舅母臉上紅一陣子白一陣子的,心里卻把家里的小丫鬟罵了個狗血淋頭。
跟丈夫去任上的真正原因她連自己的母親都沒有說,誰知道卻讓璋如這個小丫頭鸚鵡學(xué)舌般地告訴了平時陪她玩的小丫鬟,小丫鬟又告訴了自己的表哥……一來二去,也不知道是誰給竇家通風(fēng)報信,結(jié)果她人還沒到,竇家就早擺好了陣勢。
他們原本就沒有立場把壽姑帶走,如今竇家請了真定縣幾家大戶人家的主母作證,壽姑不知道聽了些什么,又對她避之不及,這次,恐怕是難以如愿了。
她的眼圈不由得一紅,聲音也變得有些哽咽:“壽姑,舅母來接你去家里玩的。”她做著最后的努力,“你還記不記得璋如表姐啊?她們都在家等著你去玩呢!”
竇昭點頭,人卻躲進(jìn)了三伯母的懷里,睜著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畏懼地望著舅母,磕磕巴巴地道:“我想和表姐玩……可丁姨奶奶說了,我要是跟您走,您會把我賣到老山溝去……”
全場嘩然。
丁姨奶奶更是滿臉慌張地辯道:“我……我什么時候說了這樣的話?小孩子家家,不要亂說。”
三伯母的臉色十分難看,但還是強露出個笑顏:“壽姑,可不要亂說話哦!”
“小孩子說真話。我就說,壽姑平日和我母女般的親近,怎么今天見了我就要躲?”舅母氣得滿臉通紅,“你們這樣糟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小心遭報應(yīng)!”
有婦人笑著勸道:“都是一場誤會,都是一場誤會,說清楚就好了,說清楚就好了。趙太太,您遠(yuǎn)道而來,先進(jìn)屋歇歇,喝口茶……”
“什么誤會?”舅母毫不客氣地反擊,“有這樣的誤會嗎?我們家姑奶奶尸骨未寒,你們就這樣離間壽姑和她舅舅,是不是看上了哪位大戶人家的閨女想娶了給我們家姑爺做續(xù)弦,怕我們趙家壞了你們兩家的好事啊?”
這話說得就有點聽頭了。
幾位主母避之不及,沒人敢出面搭話。
舅母見狀氣勢更盛,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我也知道,竇家家大業(yè)大,跺一跺腳,真定縣就得抖三抖。可也不能這樣欺負(fù)人!”想悄悄地帶走壽姑是不可能的了,竇家已經(jīng)有了防備,就算是能趁著竇家一時不備出了真定縣,半路上給竇家的人追上了,他們一樣得把壽姑交給竇家的人,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大鬧一場,算是給竇家一點顏色,也免得他們以為趙家沒人,給壽姑臉色看。舅母打定主意,說話就更尖銳了:“說什么我們想把壽姑帶到任上去,也不知道你們是從哪里聽說的?壽姑父親、祖父都在世,她雖沒了母親,也沒有寄養(yǎng)到舅舅家的道理。你們竇家好歹也是官宦世家,讀書、做官的不知凡幾,連我這婦孺都知道的事,難道你們不知道?你們就算是想栽贓陷害,也想個好點的理由……”
竇昭聽著大為佩服。倒打一耙!舅舅那樣看重舅母,果然不是沒有道理的。
三伯母已經(jīng)被罵得面皮發(fā)紫,但事到如今,不服軟也不行了?伤淼氖歉]家,她若是服了軟,豈不是承認(rèn)了趙太太的指責(zé)?
念頭閃過,她瞥了眼臉色發(fā)白的丁姨奶奶。為今之計,只能讓她去背黑鍋了。反正她只是個妾室,上不了臺面,做出這樣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親家太太,”三伯母把竇昭交給身后的丫鬟抱了,屈膝給舅母行禮賠不是,“都是我,聽風(fēng)就是雨的,您大人不計小人過,看在親戚的分上,就原諒我這個老姐姐一次!闭f完,臉色一板,吩咐丁姨奶奶,“還不快給親家太太賠個不是!”
丁姨奶奶的臉又白了幾分。讓她教唆壽姑的是她們,出了事讓她背黑鍋的也是她們……可她又能說什么呢?除非她不想在竇家待了。
“趙太太,”她強忍著心中的屈辱,略一思忖,低頭含淚跪在了舅母的跟前,“都是我的錯!”伏在地上給舅母“咚咚咚”地磕起頭來。
舅母長嘆了口氣。明知道這件事丁姨奶奶不過是受命行事,她又能說什么呢?壽姑年紀(jì)小,不能自保,趙、竇兩家翻臉,受牽連、受遷怒的只可能是壽姑。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只能息事寧人。
盡管如此,她還是對三伯母道:“這女人搬弄口舌可不是什么好事,壽姑還不懂事,放著這樣的人在身邊,可真讓人擔(dān)心。這件事只怕要和親家老爺說說才好。壽姑身邊,也得放個規(guī)矩的人才能讓人放心!”
這是要竇家懲罰丁姨奶奶。
三伯母只能硬著頭皮說了句:“親家太太說得是!比缓蠛椭∧,“看我們,只顧著說話了。親家太太就要跟著親家老爺去任上,三五年恐怕都不會回安香了。相請不如偶遇,正好幾位太太來家里做客,我就借著這個機會在花廳里擺上兩桌,算是給親家太太送行了!彼贿呎f,一邊上前挽了舅母的胳膊,吩咐身邊的丫鬟,“去跟大太太說一聲,我要給趙家舅太太送行,請她過來作陪!
丫鬟急匆匆應(yīng)聲而去。
舅母沒有拒絕,笑道:“這一大早的趕過來,還真想討杯茶喝!
幾位主母中立刻有人接了話茬,笑道:“趙太太什么時候起程?到時候我們也好湊個熱鬧,給您送送行!
“就這兩天吧!”舅母笑道,“怎么好麻煩竇太太拖步……”
一群人說說笑笑,親親熱熱去了旁邊的花廳,沒有人再提及剛才所發(fā)生的事。
竇昭從丫鬟的肩頭眺望大廳,無人的大廳,空曠、寬敞、冷清。
丁姨奶奶瑟瑟地趴在地上,如萎蔫的秋葉,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把她吹走。
竇昭轉(zhuǎn)過頭來,眼底平靜無波。
敢被別人當(dāng)槍使,就要有鳥盡弓藏的覺悟!
晚上,舅母歇在竇家,請了俞嬤嬤去說話。
竇昭不用猜也知道舅母會說些什么,不外是把她托付給俞嬤嬤?上,母親嫁進(jìn)來的時候雖然帶來了趙家一半的家財,但與竇家相比,卻是微不足道的。錦帛動人心。想靠幾句話就籠絡(luò)人,一時尚可,沒有比較的時候也可以,可若是時間長了,又有竇家這樣的榮華富貴在身邊,人不免會迷了心智。
前世所發(fā)生的事就是最好的佐證。她沒有興趣知道,能找到妥娘,已是幸運。
竇昭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覺,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天還沒有亮就讓妥娘抱著她去了舅母安歇的客房。
舅母還沒有起床,聽說竇昭來了,她很是意外。
竇昭已跑了進(jìn)來,手腳并用地往炕上爬:“舅母,舅母,我要和您睡!
舅母呵呵地笑,把她抱上了炕,用被子裹著摟在了懷里。
舅母身上有好聞的玉蘭花香。
她跟舅母道:“舅母,我以后給您寫信,好不好?”
舅母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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