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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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加澤里對李老板說,他知道棺材是什么東西,知道棺材要用上等的木頭。他還給李老板講了那個小孩讓棺材屋嚇傻的故事。告訴他看見過伐木場的老師傅一遍遍給棺材刷上一層層漆,使之發(fā)出一閃爍不定的幽暗光亮。
李老板還是啞著嗓子:“是啊,人只死一次,死了,什么都帶不走,只好帶一副好棺材了!
“要死的是你的好朋友?”
李老板并不答話,自顧著嘆息一聲:“可是躺不躺好棺材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個拉加澤里并不知道。藏族人關心死后靈魂的去處,對肉身的安置并不特別上心。
“嗨!我對一個年輕人說這個干什么!”
一陣微風吹起,又是一股一股的杜鵑花送到鼻腔里來,但他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房子背后,河岸下面,轟轟奔流的河水他也沒有聽見。星空燦爛,河水轟鳴著在星光下奔向東南。而芬芳溫暖的春風之中,這片群山里,一片片的杜鵑正從山腳的河岸,由低到高,開向山崗。再有一個多月,現(xiàn)在山頂積雪的那些山梁,將變成杜鵑的海洋。
從三十年前開始,采伐的利斧揮向成材的高大樹木:杉樹、樺樹、樺樹和柏樹。到如今,傷痕累累的群山上那些成材的樹再也不能連綴成片,倒是這些枝干虬曲,木質(zhì)疏松的杜鵑生機勃發(fā),使溝壑峰巒一片絢爛。在學校作文課上,拉加澤里曾經(jīng)用很漂亮的文字寫過杜鵑。
他寫杜鵑文字,最讓老師贊揚的就是說,這些杜鵑初放之時,他不是看見,而是聽見。現(xiàn)在他卻對撲鼻而來的濃重香氣都沒有了一點感覺。他的心思已經(jīng)全部沉浸在李老板剛剛給他的那張紙頭上去了。他出了店門,看見檢查站的關口上還亮著燈光,沉悶的腦子里也透進了一絲亮光。他往檢查站走去,一下下邁開步子時,腰眼上被電警棍擊傷的地方放電一樣竄出一股股尖銳的痛楚,閃電一樣蜿蜒而上,直到腦門頂上,凝聚的燈光迸散開來,變成許多晃動不已的光斑。他盡力穩(wěn)住身子,深吸一口氣,但他仍然未曾聞到杜鵑花香。那些光斑消失了,只是在耳朵里留下了嗡嗡的余響。
他走進檢查站時,劉副站長已經(jīng)有些醉意了。站長被撞傷,要是出不了醫(yī)院,鎖著驗關章和神奇表格的柜子鑰匙就由他來掌管了。
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屋子中央滿是蒼蠅屎的白熾燈搖晃不止,使圍著桌子的檢查站這些人,一張張臉神情不定,忽明忽暗。檢查站七個人,一正一副兩個站長,五個驗關員,輪流值守關卡,余下的也無處可去,就在屋子里打牌喝酒。
拉加澤里進屋的時候,又有人舉起了酒杯:“劉站長,我再敬你一杯!干!”
“站長在醫(yī)院!”
“所以,你現(xiàn)在就是站長!”
“至多也就是代理站長!”
“代理也是站長!”
“這話倒也在理,好,我……咦?這小子,什么時候溜進來的?”
拉加澤里盡量使自己的笑容自然而燦爛。
“來,替我喝了這杯!”
拉加澤里接過來一飲而盡。
“媽的,你……干什么來了?”
“我想請你看看,這單子是真的還是假的?”拉加澤里拿出了那一紙批件。
一個人大笑:“瘋了,補輪胎的小子都拿著批件做生意,真是瘋狂了!”
幾個醉了的家伙就把那張紙頭搶來搶去:“我看看!”
“我看看!”
“給我也看看!”
他們不是要看這紙頭是不是真的,這東西他們見得多了,但這么一張紙頭從這個天天見面,不吭不哈,圍著個橡皮圍裙修補汽車輪胎的毛頭小子手上拿出來,就有些稀奇了。
“咦,居然是真的!
“該不是哪個木頭老板皮包里掉出來,你撿到的吧?”
“小朋友,撿到東西要交給警察叔叔知不知道?”
拉加澤里急了,伸手要從別人手里去搶,紙條就圍著桌子在醉漢們手里傳來傳去,拉加澤里圍著桌子跑了兩圈,惹得他們縱聲大笑,而他圍著這長條桌子跑動時,牽動了腰上的傷處,一陣尖銳的疼痛使他臉上出現(xiàn)了很可怕的表情。他這表情,把檢查站夜宴桌邊縱情的笑聲立刻凍結(jié)了。每張臉上都露出了驚詫的神情,都像被施了傳說中的定身魔法。紙條正好傳到本佳手上,他舉著紙條就再沒有往下傳遞了,他的睛睛落在被痛楚弄得一臉怪相的拉加澤里身上。
他問:“你怎么了?”
痛疼像閃電一樣,猛抽他一鞭,又在攸忽之間消失了。閃電襲來,炫目的光使他眼前一片黑暗。閃電消失,他又看見了?匆娏四菑埞胰丝梢蚤_會也可以圍著喝酒吃飯的長條桌子,看見所有人都緊盯著他,驚詫的目光里也多少包含著一點關切的意思。
而本佳手里舉著那張紙,眼神里流露出更多的關切:“你怎么了?”
拉加澤里盡力使自己因疼痛,因屈辱扭歪的臉恢復正常,讓肌肉不要緊繃,讓牙關不要緊咬,讓眼睛里不要流露出怨恨的光芒,不要讓這張臉告訴別人自己是如何感到憤怒與羞恥。果然,他回歸到正常位置的五官相互配合著作出了一個需要的表情,他裝作滿不在乎地說:“媽的,沒想到老王下手那么重,這腰一陣陣痛得要命!
劉副站長這才開口:“這小子倒是條硬漢,連老王都說你是好樣的!
拉加澤里這才伸出手,從本佳手里去奪自己的批件。
本佳笑了:“好小子,你扯呀,用勁呀,我不松手,撕成兩半,這張紙就什么都不是了!
拉加澤里就松了手,嘴里卻溜出來甜蜜的稱呼:“好哥哥,你就還給我吧!
有人提議:“看你敢跟警察硬抗,坐下,喝酒!
一杯酒當即推到了他面前。是喝茶的玻璃杯子,二兩有余。
拉加澤里喝過酒,但沒喝過這么好的酒,更沒一口喝過這么多的酒。他問本佳:“喝了就還我?”
本佳笑而不答。
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一股清冽的酒香從嘴巴,到鼻腔,直上腦門,一團火焰卻掠過了喉頭,在胃里燃燒。
本佳說:“好了,拿去,這是真家伙。”
但紙頭被人劈手奪去了:“再喝一杯。”
如是往復,拉加澤里喝到第四杯的時候,紙頭到了劉副站長手上,他想走到劉站長跟前,卻不敢邁開步子了,只要動一動,他知道,自己會立馬栽倒在地上,那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的舌頭也僵直了,說不出話來,只是對著劉副站長傻笑。
“傻瓜!眲⒏闭鹃L又說了一次,“傻瓜!
拉加澤里知道這是說自己,他殘存的意識里知道這話里有不忍的意味。他的笑容更加憨直了。他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撐著不得勁的腰眼,支持著不要倒下。眼前的燈光在虛化,面前的臉孔在模糊,但他還是聽清了劉副站長說:“為了五個立方的批件,就把自己弄成這樣,弟兄們,我想幫這小子一把!
“幫他一把……”
聽到這句話,他聽到咚一聲響,提起的心重重地落回到肚子里,然后,他自己也弄出這么一聲悶響,昏倒在地上了。
從檢查站會議室兼飯?zhí)玫拈L條椅上醒來時,拉加澤里感到頭痛欲裂,醉倒前劉站長的那句話還回響在耳邊,使他感到神情氣爽。太陽已經(jīng)照亮了山頭,峽谷里是那么寂靜,整個鎮(zhèn)子還酣睡未醒。警察老王,檢查站劉副站長、本佳,還有茶館李老板,旅館里的客人與小姐,以及貿(mào)易公司分理處漂亮的業(yè)務經(jīng)理都還要自己的床上。甚至那些盛開的杜鵑,在露水清涼的這個時刻,都把盛開的花瓣稍稍閉合起來了,停止散發(fā)芬芳的香氣了。
拉加澤里穿過鎮(zhèn)子時,身體依然疼痛,心卻幾乎要歌唱。他回到店里,開了門,把工具一一擺放好,這樣,店主不在,司機們自己也能鼓搗好重新上路。他還往工具旁邊的白鐵皮盒子里放了些五塊兩塊的零錢,這招對吝嗇的人沒用,但對粗心的人是個提醒:用了東西要給點錢!這幾年在鎮(zhèn)上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使他心細得很了。心細的他想起更秋家?guī)仔值芩徒o自己的軟包紅塔山,抽了一包,還有九包。他在沒開門的茶館門前給李老板放了一包,出鎮(zhèn)子時,六包煙放在了昨晚醉了酒,現(xiàn)在只是杯盤狼藉的桌子上。剩下兩包,揣在身上往機村去了。
檢查站修在兩條公路交匯處,寬的一條,從更深更廣闊的山里來,那些山里還有兩三個縣,很多的林場,天氣干燥的季節(jié),滿載木頭的卡車弄得整條公路塵霧翻滾。公路通過一座百多米長的大橋,與過了一座小橋向機村方向蜿蜒而去的支線相匯,然后來到檢查站,來到鎮(zhèn)子跟前。一大一小兩條河流在訇然奔流中撞在一起,在鎮(zhèn)子下邊陡峭的崖岸下騰起一片迷蒙的霧氣和沉雷般的聲響。
只有幾年短暫歷史的鎮(zhèn)子因了這兩條河兩條路的交匯而有了一個名字:雙江口。群山的皺褶里,森林吞吐哺養(yǎng)的眾水四出奔流,任何一個峽口都有水流相逢,但這些相逢地都處于無名狀態(tài),因為沒有路的交匯。一旦有路出現(xiàn),命名的人也就接踵而至了。
地名辦公室的人下來,在這鎮(zhèn)子上住了一個夜晚,趴在桌子上拿著放大鏡跟尺子,在地圖上比劃一陣,在表示河流的藍線和表示公路的紅線交接處打上一個小點,嘆口氣,說:“雙江口,雙江口,這張圖上已經(jīng)有好幾個雙江口了,這個時代連停下來想一想,給地方取個好名字的心思都沒有了!”
拉加澤里也在場看稀奇,今天之前,他一直是雙江口鎮(zhèn)上的一個看客。這個看客忍不住發(fā)表自己的意見:“那就想個不一樣的名字!
那人放下放大鏡與尺子與鉛筆,說:“約定俗成,約定俗成,懂嗎?我們只是記錄,而不是改變!
這個想建言獻計的家伙當下就無話可說了。他本來想說,這個地方本來就有自己的名字。哪來的名字?祖祖輩輩進出這個河口的機村人起的:“輕雷”。
過去,因為沒有公路,沒有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這個世界比現(xiàn)在寂靜,幾里之外,人的耳朵就能聽見河水交匯時隱隱的轟響。現(xiàn)在,這個世界早已沒有那么安靜,人的耳朵聽了太多聲音,再也不能遠遠地聽見濤聲激蕩了。
這個早晨,拉加澤里在水泥橋欄上坐下來,河水在橋下轟響,騰起的水霧中一股清冽之氣直沖腦門,橋欄濕漉漉的,扎根在巖縫間的杜鵑開得蓬勃鮮艷。這的確像是個一切可以重新開始,一切將要重新開始的早上。
拉加澤里感覺到了這一切,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忘記告訴那個記錄地名的機村人為這個地方所起的名字。
“輕雷!
在鎮(zhèn)上,人們不用藏語交流,現(xiàn)在,他獨自一人用當?shù)氐牟卣Z喃喃地念出了這個名字,然后,就起身往機村去了。
此行的目的非常簡單,收購一卡車最好的木頭:勻直的樹干上很少節(jié)疤,紫紅的皮,紋理清晰,木質(zhì)緊密。
中年樹。
美男子樹。
“紅臉膛的卷發(fā)漢子,
挺拔的身軀像筆直的鐵杉,
在斷開的截口上,
看見你的心湖,
仿佛年輪一圈一圈均勻又圓滿!”
年輕人已經(jīng)不會吟唱的民歌里吟唱過這樣的樹。拉加澤里也不會吟唱。李老板就曾經(jīng)說過:“問你藏族的什么事你都不懂,都不知道,那還叫那個麻煩的名字干什么?取個漢人名字你就是漢人了嘛!”
李老板還半開玩笑地說過幾次:“我給你取個漢人名字,你就是我的兒子了!”
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從來不知道做一個父親的兒子是什么感覺,F(xiàn)在,他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需要這樣的感覺。
他父親死得早,早到自己連父親是什么樣子也不知道,早到提到父親這個字眼時,他心里只有漠然而空洞的感覺。父親是什么時候死的?他不知道。在機村,一個人去了,就成了一個記憶中的人。而他什么時候去的,并不重要,也不會有人提起。所以,他也就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死的。他只聽到過隱約的傳說,說父親在他出生前就不在人世了。他得到一個什么病,正當壯年的人就日漸餒弱,最后在人們都把這個出不了門的人漸漸淡忘的某個晚上,悄無聲息地走了。他記得小時候還有人叫自己是“懷了十二個月的娃娃!
今天在他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在往機村走的路上,這兩天的經(jīng)歷引起的激動在心頭漸漸平復了。他想到了這種平時不想的事情。懷了十二個月的娃娃,什么意思?兩個意思。一個,他不是那個死人的兒子,另有一個男人是他真正的父親。還有一個呢?能在娘胎里不慌不忙坐上十二個月的人,肯定不是一個普通人。傳說中,有個當了王的家伙,在娘胎里呆了三年!他這個“懷了十二個月的娃娃”,從小就看見,母親對哥哥的恭順超過別的婦女對丈夫的程度。在人民公社時代,哥哥雖然就是一個普通社員,還是意氣風發(fā)的?偸菍λ@個小弟弟說:“念書,好好念書,將來你當了干部,就是我們一家子的出頭之日!”那時的哥哥不是如今這個總是在抱怨與嘆息的哥哥,也不是這個眼紅人家發(fā)財,自己卻什么都不敢干的哥哥。不過,今天回家,如果他知道自己懷里揣著的這張紙頭,應該會高興一點了。
但走到家門口時,他卻被人叫住了。
那是更秋家老三在叫一個不熟悉的名字:“嗨,鋼牙!”
拉加澤里轉(zhuǎn)過身,要看看愛給人起外號的更秋兄弟們又給誰起了個這么樣的名字,但是明晃晃的太陽底下,只有他和老二老三老五面對面站著。
老二走過來,拍拍他的肩:“伙計,就是叫你!”
“警察撬不開的牙就是鋼牙!”
他攬著拉加澤里的肩膀就往他們家去了。去了,沒出門的幾兄弟自然聚起來一起喝酒吃肉。講些弄木頭時和警察和檢查站那些人的打交道的驚險故事。幾兄弟都說:“想發(fā)財就跟著我們干!”
“不要不說話,想跟我們干的人多得是,可我們看不上!”
要是以往,拉加澤里肯定就受龐若驚了,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所以他不說話。
“不要想讓他說求人的話,他是鋼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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