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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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人拿來一條毯子,他聞到了那條毯子上熟悉的氣味。遠去戀人的氣味。他喃喃地念出了從前戀人,主人女兒的名字。女主人說:“是她的東西,你知道她是個愛干凈的姑娘,不然,怎么會想去當醫(yī)生呢?”說完這話,女主人又抹起眼淚來,說,“當年,兩個年輕人是多么般配的一對。
崔巴噶瓦道:“沒爹教的娃娃,可憐!”
可他什么都沒有聽見,藥力和這房子里安詳?shù)臍夥帐顾麖睦锏酵馑神Y下來,沉入了睡鄉(xiāng)。
中間,他醒來一次,屋子里悄無聲息?纯创巴猓荤爮澰乱呀(jīng)從黝黑的山梁背后升上了天空。他翻了一個身,又沉沉地睡去了。再次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女主人正在重新點燃火塘。崔巴噶瓦拿上了砍刀,繩子,只對他說了一個字:“來!
他就起身相跟著去了。用屋子后面的泉水洗了一把臉,他感到神清氣爽。也許是走出了房子,沒有了那種特別安詳氣氛的籠罩,他馬上為曾經(jīng)露出的可憐相而后悔了。崔巴噶瓦好像總能猜到他的心思:“想走了?不行,你得幫我干點活還我的藥錢。”然后,把一把砍刀塞到他手上。
夜露浸軟的路潮潤平整,轉(zhuǎn)過一個山彎,就到崔巴噶瓦家取薪柴的地方了。后來,有人問說:“老頭不記恨你嗎?”
拉加澤里也才認真想了一下這個問題,的確,這個倔老頭為什么對自己女兒過去的男友這么心平氣和,慈愛有加;卮疬@個問題的時候,他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他給我用催眠術,然后教育我!
“教育你什么?”
“拿他自己做榜樣,教育我不要砍樹!可是,我怎么會去砍樹呢?”
村子里的人都說,崔巴噶瓦老頭好久都不在村里現(xiàn)身了,看來是專門來會拉加澤里。這個不常在村里的拉加澤里并不知道。但他真是拿自己做榜樣。走在山道上,老頭隨手指指某個地方,這里,那里,伐木場大規(guī)模砍伐過后還殘存了小片林子都在木材生意起來之后,被機村人自己給砍伐了。
“錢就那么有用?什么東西都弄光了,這輩子活了,下輩子人還活不活了!
“你又沒有下輩人在機村了,操這個心干什么!”
轉(zhuǎn)眼間就來在了進行課外教育的地方。這面南向的山坡,隔著小河正與機村遙遙相對。滿坡是不能成材,但燒起來火力強勁的青杠樹。這樣的青杠樹林在村莊附近有好幾片。過去,雖然滿山遍野都是茂盛的森林,機村人烤火做飯,采伐薪柴從來都固定在這幾小片林子。那時山林沒有權屬的概念,但約定俗成,哪幾家人砍哪一片青杠林作為薪柴,都有一定之規(guī)。這還不是規(guī)矩的全部。青杠樹在當?shù)厮闶撬偕鷺浞N,采伐薪柴時,都是依次成片砍伐。從東到西,從下到上,十來年一個輪回。最早砍伐的那一茬,圍著伐后的樁子抽出新枝,又已經(jīng)長到碗口粗細了。后來,工作組來下鄉(xiāng),小學生們在教室里過冬天,需要城里人一樣在不出煙不揚灰的爐子里燒木炭,村里也是在這薪柴林邊開了窯口,一年一窯,也是幾片林子輪流來過。
當人們可以隨意地對任意一片林子,在任何一個地方,不存任何珍愛與敬畏之心舉起刀斧,愿意遵守這種古老鄉(xiāng)規(guī)民約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到了今天,機村傳統(tǒng)上幾片薪柴林早被砍得七堆八落。只有這片林子,因為有一個倔老頭還固執(zhí)地遵守著這個規(guī)矩,人家也就不好任意下手,還能一茬茬長得整整齊齊。這片面積廣大的群山里,除了不能成材的杜鵑樹林,這是唯一一片整齊漂亮的林子了。
崔巴噶瓦當然知道這全是因為自己,所以他驕傲地說:“看,我的林子!
“不是你的,是國家的!
“國家的,國家的!什么東西都是國家的。國家是個多么貪心的人哪!他要那么多看顧不好的東西干什么?什么東西一變成國家的,就人人都可以隨意糟賤了!”
“你這話,你這話……”拉加澤里本想說這話太反動了,但他也明白這個時代不大時興給人扣上這樣的罪名了,“你不怕犯錯誤嗎?”
崔巴噶瓦朗聲大笑,響亮的笑聲把在林子里面覓食的一對斑鳩都驚飛起來了:“犯錯誤?小子,總想去靠什么譜的人才會犯錯誤!什么是錯誤?靠的不準就是錯誤。我什么都不靠,犯什么錯誤!”他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憐憫的神情,“小子,你離開學校,還有我那聰明的女兒,那就是一個錯誤!
拉加澤里低下頭去,用自己聽上去都不太清楚的聲音說了聲:“對不起!
崔巴噶瓦搖了搖頭:“哦……老話說,一個男人一生最多可以犯三次錯,小子,你一次就同時犯了兩個,再犯就是第三次了!
“為什么是兩個?”
“一個好姑娘,一個好前途,兩個!
他用底氣不足的聲音說:“我不會了!
“我看見你,你害怕警察!
“我沒有犯法,我不怕。”
“我看得出來,你害怕!崩项^慢慢搖搖頭,“犯過法的人怕,將要犯的人也會怕。”
老頭子說這些話時,拉加澤里一直在向山的高處張望。他知道自己在張望什么。是那些在十月間在一地白雪與燦爛陽光中的落葉松。這種樹木,只生長在針葉林帶將盡未盡,海拔將近四千米的高山之上,而且數(shù)量稀少。深秋時節(jié),它們落盡了金燦燦的針葉,光禿干硬的枝叉伸展在藍天之下。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即便是在雪線附近,樹木凍住的身子又活泛起來,冰凍的脈管打開,水沿著這些脈管,上升,上升,使那些堅硬的樹枝變得滋潤柔軟。僵住的枝條開始在微風中飄蕩。而從遠處看去,枝頭爆開的密集綠芽,竟氤氳成一樹翠綠的薄霧。
他不禁嘆道:“那些落葉松真是好看!
“到底是念過書的人!”老頭感嘆道,“看得到美麗的東西!這些樹多半的時間雪里生雪里長,干凈!”
拉加澤里突然以一種很漫不經(jīng)心地口吻轉(zhuǎn)換了話題:“我要鎮(zhèn)上聽說,有人喜歡用這樹做棺材!
“哦!”老頭像被什么東西撞擊了胸膛一樣叫了一聲,“那樹是要站在高處的,人都埋在土里了,還要糟蹋那么好的木頭!這些漢人怎么有這么古怪的念想!”
“藏人也一樣。
“哦,我死后可不要埋在土里漚成一堆蛆蟲,我要火葬,一把火燒得干干爽爽!”
“可是,你看廟子里,那些活佛燒成灰了,還要用那么多金銀和寶石做成寶塔來安放!”
老頭真也就回不上話了。但拉加澤里還要找補一句:“所以,漢人也就想死后睡一副好木頭的棺材!
“呸!看一大清早,我們說些什么話。我們還是回去吧!弊吡艘欢,老頭回過頭來,看拉加澤里還不斷抬頭去望山高處,雪線上那些氤氳著綠霧的正在萌發(fā)新葉的落葉松,心下就有些狐疑,“小子,走路時好好看著腳下,不要踩空了!
這樣的話聽起來,就像上學時喜歡抄在日記本上的格言警句。這使拉加澤里心生惆悵,真正的生活一經(jīng)開始,任是什么樣的格言警句都沒有什么作用了。他走在老頭的身后,眼睛突然就有些濕潤,生活只是像個念頭一樣差了那么一點點,不然的話,他會從很遠的大學里走回來,學一個女子叫這個倔強的老頭做父親。
這一趟出來,并沒用帶出來的砍刀,拉加澤里明白,老頭子就是想跟他說說這些話。老頭子把他當成一個男人,不愿意在女人面前教訓他。問題是,任何教訓都沒有什么用處了。
吃過早飯,拉加澤里心里有事,正想告辭,崔巴噶瓦拿出昨天調(diào)好的藥膏:“帶上這個,我最多留你三天五天,不能留你一輩子,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女主人卻抻開袖口擦起了眼淚,她說:“孩子,想跟老人說說話,就來找你大叔吧!
拉加澤里走出這個院子,突然有很悲傷的情緒涌上心頭,要是他繼續(xù)上學,那這個倔強的老頭真的會成為他的父親,但這一切不能挽回了,他冷冷地在心里說:“大叔,我也顧不得你那些道理了,我一次就把三個錯誤犯完了。!”
拉加澤里剛進村就碰上了刀子臉。
刀子臉也用搞木頭賺的錢買了東風卡車。村里人靠著這木材生意,已經(jīng)有十多輛東風卡車了,鄉(xiāng)長說,縣里可能要給機村掛一塊運輸專業(yè)村的牌子。人們叫這家伙是刀子臉,并不是說他臉上有什么陡峭鋒利的意味,而是他臉上總有一種青幽幽的顏色。那是一種鞘中刀子上常有的顏色。
刀子臉一看他出現(xiàn)在村口就迎了上來:“媽的,聽說你當上老板了?鋼牙,雇我跑你的第一趟車吧!
拉加澤里知道,哥哥已經(jīng)把消息散布出去了。這里話還沒說完,又有人迎過來了。刀子臉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說定了,運輸?shù)氖虑榫褪俏伊!到時候別忘了,你的第一鏟金子是我?guī)湍阃诘!?
這里話還沒有說完,外號叫鐵手的小伙子又搖晃著身子走過來。刀子臉說:“看,我管運輸,這小子是砍木頭的,機村的木頭生意,一條龍服務!”
拉加澤里就對鐵手笑道:“我知道你要讓我看你的木頭!
“都知道你有門路了!
他沉穩(wěn)地笑笑,并不言語。
“這么多年,這么多人搞木頭賺錢,蓋房子,買汽車,存銀行,你一點都不動心……這一出手,就……”
“我不動心?我都急死了!彼瞄_玩笑的口吻說出了真實感受,但人家會認為這是胸有成竹的人常開的那種自嘲的玩笑。
“都說你是要成大氣候的,以后要木頭可要想著我啊,鋼牙。”
“還是看看你現(xiàn)在有什么貨色吧,鐵手。”這些年,機村人年輕一點的男人們都互稱外號了。好像如此這般,某種隱悔不*照不宣的特別情愫才能得到暢快的表達。鐵手不是有什么特別的武功,就是十根指頭比起別人更堅韌,不用任何工具,三刨兩爪,就能扒下杉樹厚厚的樹皮,讓木材老板驗看木頭里面的質(zhì)地。
他伸出手去,把好幾個迎面擋道的人推開:“鋼牙答應先看我的貨!再擋道,你的衣服與皮肉可是沒有樹皮結(jié)實啊!”
大家就閃開一條道,在兩人身后一陣轟笑:“鋼牙,鐵手,好嘛,都配成對了!”
鐵手聽了這話,更加來勁:“嘿,是個好兆頭!”
拉加澤里卻沉默不語,一直走到鐵手隱藏他存貨的地方。鐵手是個老手了,存貨就堆在公路上面一點點,平鋪兩根過橋木,木頭直接就可以平移到卡車上了。這堆貨整齊地碼放在一叢正在盛開的杜鵑后面,從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看見,就是坐著警車來來去去的警察從公路上無法看見。更絕的是,這堆貨上還罩著一張軍隊用的偽裝網(wǎng),貨主人在面向公路的一方插上了許多新鮮的樹枝。
鐵手解嘲說:“游擊戰(zhàn)嘛!”
“有添頭嗎?”
鐵手揭起偽裝網(wǎng)的一角,說:“有!”
在那堆五六十公分直徑的木頭堆里,還有五六根二十公分上下的木頭。這些小口徑的木頭就是“添頭”!疤怼痹谀睦?這是木頭生意里一個公開的秘密,很多卡車的車廂都經(jīng)過了改裝,下面有一個夾層,正好塞進一排直徑二十公分上下的木頭。與木材檢查站有默契,這些添頭就在允許出關的指標之外了。但為了這些添頭,伐下來都是未成材的樹。鐵手還真的伸出如鐵的指頭,扒下木頭上粗礪的厚皮:“看看里面!這是我最好的貨色!”
兩個人坐下來抽煙,并且議定了價格,木材等級一定,價格也有行情擺著,沒什么好商量的,只是由于拉加澤里不是現(xiàn)款,每個立方加價三十塊錢。這,也是行規(guī)。然后,用卷尺一根根丈量了每根木頭的直徑與長度。每量一根,鐵手都用計算器算出結(jié)果。尺子量完,木頭也量完了。一共是十二個立方,外加“添頭”的零點八個立方。
“鋼牙,我鐵手的木頭是好木頭吧?”
“下回,我要指定地方!”
鐵手狠抽了一口煙:“只要時間來得及!”
“真的指哪里你就砍哪里嗎?”
“老板就是上帝,就是老天爺,就是總司令,指哪打哪!”
“那就好!
接下來的事使拉加澤里更加像是一個將成為大老板的樣子,他從身上掏出一個小本子,甚至還有一支筆,寫了一張條子,撕下來,交給鐵手:“拿著,這是欠條。你看看數(shù)字對不對。”
他這個舉動弄得鐵手有些不自然了:“嗨!鋼牙,你覺得我信不過你嗎?”
“我的生意,一開頭就要立個好規(guī)矩!
鐵手訕訕地接過紙條,說:“鋼牙,知不知道,你做事情……總是要做得跟大家不一樣……為什么?讀書多就要跟別人不一樣嗎?”
這話讓拉加澤里不高興了:“不要跟我說讀書的事,讀書多的人會賊一樣跟你混在一起?”
“那倒也是。”
“時間還早,我們?nèi)フ艺椅蚁胍哪绢^!
“你嫌我的木頭不好?我的東西都是一級品!”
“你剛才不是說我就是要跟別人不一樣嗎?”
“那你還要什么?”
“落葉松!
“知道那是什么嗎?那是上了什么,咦,叫什么?”
“珍稀植物保護名錄!
“那你還要?!”
“要。”
“鋼牙,現(xiàn)在這種生意,不是我膽子大,是因為大家都做,警察也顧不過來,再說,就是抓住了,也就是罰點款,在拘留所呆上一陣子,不會真正有事。你這么干,可是在玩火,算了,我們的生意做不成,你的膽子太大了。”
“你坐下!
“你在我屁股下放了燃燒的火炭,還要我坐下,我不怕把屁股燒焦了?”
“你多慮了,我不是整車整車地要,我只要一棵就夠了!
“一棵?能干什么?”
“禮物!
“禮物?”
“有人稀罕這個!
“給你開路子的人?”
“給我開路子的人,也就是給你開路子的人!
“媽的,我只好干了?”
“也可以不干。”拉加澤里語氣帶上了李老板對自己提落葉松時那種疲憊的無可無不可的勁頭,“伙計,你會干,我也會干。我們不干,別人會干,對不對?”
為了什么?錢。當然是錢。但是錢本身嗎?好像也不全是。好多東西,人家沒有自己沒有時,誰都不會覺得有什么缺憾。但人家有了,大多數(shù)人都有了,你沒有,就要日思夜想,不得安寧了。
“有錢了,我先賣卡車,東風牌,最新型號的,你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哥哥養(yǎng)我長大,他眼紅人家都在蓋新房子,那我就幫他蓋一座新房子吧。”
“幫他?那不也是你的房子嗎?”
拉加澤里說:“等我們掙到了錢,我請你到鎮(zhèn)上,在李老板的茶館里慢慢扯這些閑篇!”一個上午,拉加澤里就把事情搞定了。木頭訂下了。車也雇下了。自己搭了順路的拖拉機回鎮(zhèn)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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