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Bellevi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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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來自中國的葉子。是的,feuille,葉子,是我的名字; printemps,春天,是我媽媽的名字!我很幸運,是一片在春天里發(fā)芽生長的樹葉……在這個世界上,媽媽永遠是女兒的春天……”
葉子的演講話音剛落,教室里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太棒了!”
“完美極了!”
就連不茍言笑的語言老師Madame Dora“馬大母多哈”都咧著嘴夸贊起來,葉子面帶微笑,彎腰鞠躬,不料力度太大,一頭撞到講臺上……剎那間,雷動掌聲變成了地鐵哐當(dāng)哐當(dāng)行進的聲音。
她摸著腦袋抬起頭,定了定神,下一站該是Belleville吧!
Belleville對于葉子來說,是個陌生之地。但是她卻像已經(jīng)來過千百次一樣,熟悉它。早聽母親說過,那里是巴黎一個華人聚居地,中國人叫它美麗城。
想起母親,葉子心里暖呼呼。雖說母親是個機械師,但在母親的精神活動里,文學(xué)一直占很重要的地位,特別是法國文學(xué)。家里那一面壁的書柜里,一大半是大小仲馬、盧梭、左拉,是梅里美、羅曼•羅蘭、巴爾扎克,其次才是那些機械專業(yè)書。大文豪筆下美麗悲愴的巴黎,浪漫放縱的鄉(xiāng)村,詭譎而華貴的宮廷,溫暖而貧困的閣樓,冉阿讓躲避追蹤的地下迷宮,還有塞納河畔石塊鋪就的小街和蒙巴那斯的洗衣船……整個青春時期,這些幻夢一直纏繞著她。
說起法國,說起巴黎,中國人腦子里便是浪漫,便是時尚,便是奢華和美麗。那是一種定格了的、頑固的印象。母親也有她的法國印象,那是大文豪們筆下一幅幅古典浪漫的畫卷。其實世界瞬息萬變,大文豪筆下的法國早已灰飛煙滅,但它們還是在她心里扎了根。母親選擇來法國,定是與她心中固有的法國印象不無關(guān)系。
鉆出地面,風(fēng)呼呼地刮來細雨。葉子從背后豎起外套上的帽子戴在頭上。心想,母親的話一點不錯,巴黎十一月的天說風(fēng)就是雨。她四處瞧了瞧,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就是Belleville美麗城!更驚異的是,美麗城竟連一點法國影子都沒有。
按慣例,星期天巴黎各大商場超市都關(guān)門休息,大街上往往比平時冷清。而美麗城卻是行人如鯽,車水馬龍,一派喧囂繁華、擁擠嘈雜的景象。大道兩旁鱗次櫛比、掛著中文招牌的店鋪餐館,都按照中國人的習(xí)慣照常營業(yè),熱火朝天地迎來送往,堪比國內(nèi)的集貿(mào)市場。
一股濃郁的玉米香氣撲面而來,葉子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好聞的香味是從地鐵口旁一個烤玉米攤飄來的。一個臉色黝黑的印度男人,剛才還雙手舉著玉米,沖著來往的行人不停地吆喝著“Pas cher pas cher,un euro!(不貴不貴,一歐元)”。這時卻手忙腳亂地搶救雨中的玉米,顯然這突來雨打亂了他的陣腳,也攪黃了他的生意。他不時看看天,聳著肩不滿地嘟噥著。
看來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即便是一場不大的雨,人類也總是手足無措,如此無奈。
葉子匆匆地走著,突然一只酒瓶滾過來,一腳踩上去,差點摔倒。急忙收住腳,卻見路旁欄桿下倚躺著一個流浪漢,正把一個個空酒瓶滾向人行道。
他裹著一身看不出什么顏色,臟兮兮的厚衣服,臉卻是出奇的紅,稀疏的白發(fā)被雨水打濕,亂糟糟地貼在頭皮上?站破克纳⑾蚵分醒霛L去,不時引起路人的驚呼?伤耆珶o視于周遭的這一切,紅臉?biāo)菩Ψ切,一只手抱著酒瓶,另一只手忙不迭地滾著空酒瓶。雨無聲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好像沒有感覺似的,仍舊專注著自己的游戲。直到身旁的空酒瓶滾完了,他才慢騰騰舉起那只老得不能再老的手,擦了一把臉,然后一仰脖子,抱酒瓶猛灌……
葉子有些恍惚,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什么都不真實存在的世界。
這是美麗城,巴黎的美麗城,母親住過的地方。
美麗城大道是一條依著地勢而建的大道,越往上走越吃力。葉子怕自己走錯路,一路仔細搜尋。第三個路口,左邊是一條高低不平的青石路。一幢面目有些猙獰的舊樓,墻上有五顏六色張牙舞爪的圖案。那也許就是老外有名的涂鴉藝術(shù),葉子看不懂。舊樓墻壁上有個白色指示牌,指示牌上寫著:“Rue marguerite”,這就是她要找的瑪格日特路。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青石板被雨水沖刷后,干凈冷幽。
瑪格日特路遠離了美麗城大道,也遠離了美麗城大道的熱鬧。長長的一條路,只有零星兩三家店面,顯得破敗不堪。一家無人光顧的中餐外賣店旁就是她要找的21號。黃色木門半掩著,葉子遲疑了一下,推門進去。一推開門,一個尖尖的女人的聲音便沖進耳里。
“……華姐你命真好,這么快就可以離開這鬼地方!”
“羨慕吧!羨慕你就加把勁,趕緊找個法國男人嫁了呀……”另一個女人咯咯地笑著。
“我是想找呀,可兩眼一黑,啥法國男人也不認識!
“那就在大街上,閉著眼睛撞,撞上誰就是誰!”
也許是在異國他鄉(xiāng),耳朵對中國話更敏感。樓上女人們的調(diào)笑聲一字不漏地沖進葉子耳朵里。既然這里住著中國人,那就說明她沒有找錯地方。她有一種莫名的狂喜。
“喂,華姐,你那法國老公怎么還不來啊?你看看你,東西堆得到處都是,我的腳都沒地方站了……”
樓道里黑乎乎的,那些聲音近在耳畔,葉子卻尋不到人。她在昏暗的走道里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上樓的門。但門推不開。正著急,猛然發(fā)現(xiàn)右手邊墻腳有個小按鈕,她伸手遲疑地按了一下,只聽輕輕地一聲“嚓”,門就開了,樓梯驀然出現(xiàn)。
母親住在二樓二號房。
法國人計算樓層的習(xí)慣與中國人不同,他們把一樓稱為零層。二樓就是中國人所說的三樓了。葉子脫掉帽子,像探密似的,心跳如撞鹿,上了樓,那些說話聲也更加清晰。
“……華姐,嫁了法國人,那你就有身份了?”
“沒有,聽說現(xiàn)在法國政策又變了,要三年以后才能換到十年居留,現(xiàn)在我只能拿到臨時身份!
“管它臨時還是正式,反正你終于脫離苦海,再也不用像我們一樣擔(dān)驚受怕啦!”一個尖嗓子女人高聲說:“唉,你說我怎么就這么命苦,怎么就沒個法國男人看上我呢?”
“你呀,就是沒長一張像華姐那樣的臉,咯咯咯……”這個女人笑起來像雞打鳴。
“看來我得去整整容,整得跟咱華姐一模一樣,連皺紋都一樣……”尖嗓子又叫起來。
“好了,你們倆就別取笑老姐了!蹦莻叫華姐的女人,聲音有些低沉,卻很好聽。
“取笑?”尖嗓子嗓音更尖了,“華姐,我們姐倆羨慕都來不及,哪敢取笑您老人家呀。不過華姐,你進天堂了,也得想著點我們這些還在地獄的姐妹們,等你嫁過去,你可得把你法國老公的哥哥弟弟,表哥表弟啥的,介紹介紹給我們呀,好歹看在我們一起搭過鋪的情分上!”
“沒有哥哥弟弟,老爸老爹也行。
“哈哈哈……”
葉子就在一屋子人都在哈哈大笑時,出現(xiàn)在二號門口的。門是開著的,一間僅有十平方米的房間,里面緊緊排放著三張高低雙層床,所有的空間都堆滿了衣物用品。也許是因為有人要搬家,房間里顯得更加擁擠零亂,令人窒息。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親會住在這種地方?!在母親的信中,她住的地方客廳外是個大花園。這里哪有什么花園,哪有什么隨風(fēng)而入的花香?有的是一種人物飯菜混合的濕漉漉的怪味。
“喂,你找誰?”
睡在門邊上鋪的女人欠起身問。聽到她的聲音,收拾東西的兩人女人也一起回頭望著葉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找劉春!”葉子驀地慌了神。
“劉春?你找錯了,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回答葉子的是那個尖嗓子。
得到這種回答,葉子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氣。說實話,她的確不愿意看到母親住在這樣的屋子里。但是,她清楚記得,在母親寫給她的信中,留下這個地址的就五六封,這說明她確實曾住在這里。而且至少住了五六個月。
“麻煩你們再想想,她以前就住在這里。你們看,這是她寫的信,地址就是在這兒。”
尖嗓子拿過信封看了看,笑道:“地址沒錯,可你看這郵戳上的時間,都過去快兩年了。太久了,我們這地方,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誰還會在這種地方長住呀,肯定是搬走了!
“是呀,說不定也像咱們?nèi)A姐,找個法國男人嫁了享福去了!咯咯咯,我們這兒有姿色的女人很吃香喲……”上鋪的女人雞打鳴似的笑起來。
“你積點口德吧……”收拾行李的女人扔下手中衣服,拍了一下上鋪的女人,回頭對葉子說:“一定是搬走了,你再去別的地方找找吧!”
葉子從聲音判斷出她就是華姐,她比另外兩個女人要老,態(tài)度也和善許多。葉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拉住她:“大姐,求求你再想想,或許這里還有別人認識她?”
“她是你什么人,你這么著急找她?”她問。
“她,是我媽媽……”眼淚在葉子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盡量忍著不讓它掉下來!啊椅乙呀(jīng)快兩年沒她的消息……”她的聲音小了,但屋里的人全聽清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華姐遲疑了一下,對葉子說我?guī)湍銌枂。她掏出手機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最后搖了搖頭:“住這兒其他人也都說不認識!
不認識,就等于沒有線索,我該怎么辦呢?葉子心一急,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幾下——
“喂,你怎么啦?”華姐一把扶住她,“別急,你可以到別的中國人多的地方去問問。”
話雖這么說,但連華姐自己都知道她說的這句話毫無意義。住在這種地方的人,都是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誰也不知道誰的底細。當(dāng)然各自為了生計,也顧不上去了解別人的底細,當(dāng)然,也沒有那個必要,住在這里的人經(jīng)歷目的都大同小異。即便有幸在一起住上一年半截的,但分開時也不過只知道彼此張三李四的代號。她們匆匆地來,匆匆地去,殘存在這里的點滴痕跡即刻也會被后繼者的代替。甚至連這間小屋也不知道這里來來往往有過多少過客。
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傳來一陣尖銳的汽車喇叭聲。上鋪女人抬頭向窗外看了看,說:“華姐,你法國男人來了。”
華姐一聽,沖到窗邊,揮著手叫道:“Mon cheri,je suis là(親愛的,我在這里)——”
尖嗓子拍拍上鋪女人,女人會意,惡作劇地叫起來:“Mon cheri,je suis là!痹捯魟偮,兩人便爆笑起來。
面對兩人的調(diào)笑,華姐并沒有惱,她笑道:“兩爛嘴的,還不幫你老姐搬東西!
上鋪女人跳下,在地上一堆東西里翻了翻,嚷道:“華姐,你這些破爛還要干什么呢?這跟你馬上要去住的別墅不相配呀,我看還是扔了吧!
“不能扔,不能扔,我們?nèi)A姐雖沒那法國人有錢,好歹也要帶點嫁妝過去!是吧?華姐!”尖嗓子搶著去提箱子,“我送你,華姐。”
兩人抬著箱子往外走。
“哎,等等我!”上鋪女人趿著鞋,抓起個塑料袋追了出去。
在面對喜事和傷心事的時候,人們往往更喜歡選擇喜事。在巴黎,哪個中國人沒有傷心事。更何況這些沒有身份的女人呢。骨肉分離,甚至生死離別,時時都發(fā)生在她們周圍。也許她們看得太多,也受夠了,她們的同情心已經(jīng)麻木——如果她們不在困苦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點喜事,看到點希望,那她們也許真的活不下去了——
葉子的腦子亂極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就如此脆弱,她要站起來,去繼續(xù)尋找母親。她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到門邊。
媽媽搬走了,她搬到哪里去了呢?一定是那個客廳對著花園的房子。母親最愛的就是花。想到這里,她有些釋然。就在這時,她聽見上鋪女人和尖嗓子上樓的聲音。再問問她們,也許還能打聽到點什么。這樣一想,她便站住了。
“我還以為華姐找了個法國老頭呢,沒想到那男人還挺年輕還挺帥的!
“呵呵,你可別小瞧了華姐,我真羨慕她,她可真給我們中國女人長臉。聽說那法國帥哥迷她迷得暈頭轉(zhuǎn)向,華姐說東他不會向西!
“真不可思議,那男的腦袋叫驢踢了吧!你說華姐有啥好呀,一個四十歲的女人,離過婚還有個十幾歲的拖油瓶,長得嘛又不好看,一臉老相,又沒身份。那帥哥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呵呵,這就是愛情,偉大的愛情!
“見鬼去吧,你還真相信愛情呀,幼稚不幼稚!”
“不管怎么說,華姐是脫離苦海啰!有紙張能正兒八經(jīng)打工賺錢啦。可我們還得熬呀!”
“是呀,沒身份打黑工真他媽不是人受的罪,不僅受老板克扣,還擔(dān)心警察抓!唉,我哪天也能走狗屎運,撞上個法國男人愿意娶我,哪怕是個老頭也行啊!”
“得得得,就你那幾句四不像的法語,也想跟法國人交流,別做夢了!”
“那我就不可以找個會中文的法國男人呀。”
“哈哈,做夢吧你!”
“咯咯,反正做夢也不要錢!再說了,現(xiàn)在流行肢體語言,動手不動口?┛,告訴你一個秘密,現(xiàn)在美麗城好多女人就這樣,抓到個法國男人啥也不說,直接脫衣服上床faire l’amour(做愛)!”
“瞧你,這話也說得出口,不害臊!
“害臊?!都什么年代了還害臊。你知道不知道,法國人還把做愛當(dāng)歌唱呢!你呀,整一個老土。告訴你這年頭,只要目標(biāo)明確,拉得下臉面,敢干敢做,啥事都能成。不信,你去試試,說不定你立馬也跟華姐一樣找到偉大的愛情……”
“你這個爛嘴的,去死吧——”
尖嗓子追打著上鋪女人,上了樓,看見到站在門口的葉子,都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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