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莫斯科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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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上,如果失眠,安德烈會在窗下的木椅上坐很長時間,看著天空中被月光照亮的云團,在風中緩慢移動,躁動不安的心會慢慢平靜下來。但今晚這一方法失去療效,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躁動,打開了行李箱,從箱底抽出一個黑色記事本。記事本里記錄了一個令他終生難忘的事件。這事件不僅使他與妻子生死相隔,而且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
10月23日是妻子卡琳娜的生日。2002年這一天,為了慶祝妻子三十六歲生日,他買了兩張音樂劇票。晚上八點鐘把兒子伊凡送到友誼大道姑媽家,他和妻子手挽手,沿著寬闊的城市大道,向劇院方向走去。妻子哼唱起他們都很喜歡的那首歌《沒有比那花兒更好的了》,甜美的歌聲在月色稀薄的天空回蕩——
沒有比那花兒更好,
當那蘋果花開了,
沒有比那時刻更好,
當我心愛的人來到。
我一看見,
我一聽見,
情不自禁心兒跳。
臉頰滾燙,
整個心靈在燃燒
……
是啊,如果沒有那場災難,他們幸福一定會繼續(xù)。他還會在許多個某年某月某日的晚上,與妻子手挽手,哼著《沒有比那花兒更好的了》走在莫斯科城市大道上。但是,生活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和幸運。
2002年10月23日晚9時許,四五十名車臣綁匪闖入莫斯科東南劇院,將在那里看音樂劇的700多名觀眾、100多名演員和文化宮的工作人員扣為人質……
黑色記事本上貼著這樣一條黑體字醒目的報紙消息。
很不幸,他和妻子就在這七百多名觀眾,千余名人質當中。
當記憶的閘門打開,他仿佛又聽見尖銳的子彈呼簌簌飛過他的頭頂,剎那間一陣神經(jīng)質的寒戰(zhàn)溜過他的脊背。好半天,他才戰(zhàn)栗著把記事本翻了一頁:
非法武裝劫持人質的頭目巴拉耶夫要求俄羅斯在一周內(nèi)撤出車臣,承認車臣的獨立。否則,他將引爆莫斯科文化宮大樓。他們警告:警方每打死他們一人,他們就殺死十名人質。
在這一頁的右側,是他咬破手指寫下的血字:
10月24日,星期四,下午6時30分,我們中的兩位女人趁暴徒不注意,從座椅底下偷偷爬到劇院后面,想從后窗戶逃出,但不幸的是,她們還是被暴徒們發(fā)現(xiàn)。暴徒瘋狂地向她們開槍射擊,投擲手榴彈。手榴彈在劇院爆炸,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所有人都尖叫起來,嚇得抱頭伏地。硝煙騰起,許久不散。那兩女人中的一個受傷,從窗戶下掉下來,她躺在地上,鮮血從她的胸口汩汩涌出,身體在不停地抽搐?漳认胝酒饋,我知道她想去救她,我用力按住她?漳刃χ橇宋乙幌,在我耳邊小聲安慰我:“親愛的,不會有事的,我是護士,我只想看看她的傷勢,幫幫她,不然她會死的!”望著卡琳娜的笑,我該死的手不知不覺松開了?漳日酒饋,向前走去,隨之而來的,是暴徒的狂呼亂叫,和可怕的鳴槍。
“我是護士,我想看看……”卡琳娜舉著雙手,繼續(xù)向前走。
“站住,他媽的,不許動,蹲下——”
一群暴徒涌了過來,拿著槍對準了卡琳娜。
“卡琳娜快回來——”我,可憐的我,只喊出了這一句話,就啞了。
我看見卡琳娜的身體猛烈地抖了一下,霎時鮮血從她的背后噴射出來。她轉過身來,向我一笑,就像我們第一次相見時那樣,粲然一笑,然后,她向后倒去……
一顆淚滴落下來,在紙上化開。他仰起了頭,努力地睜著眼睛望向天空。但他什么也看不見,淚水從眼眶里滾落下來,鉆進他的鼻孔里、嘴里,苦苦的……
“你為什么要松手,為什么要松手,為什么要松手?”
尖利的聲音黃蜂般在他頭上、耳朵里撞擊。他回答不出,晃動著腦袋想躲開它,可是它連一絲一毫,一分一秒都不放過他。
“你該死,你真的該死——”
安德烈轟然撲倒在記事本上,淚水打濕夾在里面的一張俄羅斯舊報紙,那上面記錄著俄羅斯特種部隊解救人質的最后戰(zhàn)斗:
10月26日,星期六
凌晨5時30分,特種部隊開始發(fā)動襲擊。他們向劇院發(fā)射了迷魂氣,并在大樓墻壁上炸開一個洞。雙方爆發(fā)激烈槍戰(zhàn)。
6時30分,特種部隊沖進劇院,可以聽到一系列爆炸聲和槍聲。五名女人質逃出。30多名綁匪在戰(zhàn)斗中被擊斃,其中包括綁匪頭目巴拉耶夫。所有女性綁匪都系著爆炸腰帶。至少有八名人質被打死。特種部隊士兵無嚴重傷亡。
7時,爆炸聲和槍聲沉靜下來。
7時10分,特種部隊士兵將活著的綁匪押出劇院,許多被救人質也陸續(xù)離開。還有一些尸體被抬出。
7時15分,一名官員宣布綁匪頭目巴拉耶夫被擊斃。
7時25分,安全部隊已經(jīng)徹底控制該劇院,所有人質已經(jīng)被解救。官方后來宣布:750名人質被救,67名人質死亡。有34名綁匪被擊斃。
他平安回家,卻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望著妻子的尸體,他痛不欲生。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安葬妻子,就被警察帶走。有人告發(fā),綁匪頭目巴拉耶夫曾在他家中出沒,他可能就是令人發(fā)指的綁匪份子。多么可笑,他的妻子被綁匪開槍打死,他卻成了綁匪成員。但沒有人理會他的申辯,警方很快又得到了一個有力證據(jù):他和綁匪巴拉耶夫同是車臣格羅茲尼人,且同上過莫斯科土地規(guī)劃學院。隔離審查,心理戰(zhàn)術,幾乎把他搞瘋掉。幾經(jīng)周折,在親朋好友的幫助下,半年后他獲得保釋。走出牢籠,他已精疲力竭。
莫斯科,沒有妻子的莫斯科,只是一個冰城,叫他寒心。
于是,他帶著不滿五歲的兒子逃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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