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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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科時,田佳釀?wù)诤筒∪思覍僬勗挘雷由弦淮蟠貏倏驮獠粍印?
“辛苦你了,”看到黎糯回來,她說,“還有我們剛收了個患者,淋巴瘤待排,你先去看一下吧。”
新病人是個和黎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兩人直嘆有緣?墒撬那闆r卻不容樂觀。
女孩的父親把黎糯拉到一邊,問她:“醫(yī)生,門診醫(yī)生說我家孩子可能得的是淋巴瘤,到底是壞的好的?治的了嗎?”
“我們下午就做檢查,等結(jié)果出來就能確診了!彼龂@口氣,答道。
收完新病人,還未走進(jìn)辦公室,她就聽到了田佳釀愉快的說話聲。
而接下去的二十分鐘里,黎糯真心覺得自己像枚巨大的電燈泡,同時深刻悔恨自己中了田姑娘的“美人計”,說不定之后每個班都會撞上前來探班的岳芪洋。
她一個人坐在電腦前碼病例,而他們兩個就在前面的桌子旁相談甚歡,從共同的朋友到交叉的課題,從實(shí)驗(yàn)的模型到統(tǒng)計的方法。
如此健談的岳芪洋她只見過一次,而這次,似乎更加意趣相投。
她心里莫名升起一團(tuán)無名火,燒得她完全吃不下比薩。
這還是大家嘴里沉默寡言的冷醫(yī)生嗎?
他怎么可以和田佳釀有那么多共同語言?
還特意抽出寶貴的休息時間跑上來吃飯?
聽起來還不是第一次?
他們到底算什么關(guān)系?
憋了一會兒,她忽然拍案而起,扔下寫了一半的病史,憤然去樓梯間怒啃雞翅。
原來喜歡一個人,還會有這種感覺。
那個女孩下午做的淋巴結(jié)穿刺活檢,一周后出了病理報告:高危非霍奇金淋巴瘤確診。
女孩的父母了解情況后,根本接受不了。黎糯于心不忍,離開談話室時悄悄留下了包紙巾。
事后家屬表示舍不得女兒,畢竟還這么年輕,希望醫(yī)生盡全力治療?上煲馀,在跟著田佳釀值到第三個班時,患者猝死。
深夜,她默默在辦公室里寫著死亡病例討論,邊寫邊抹淚。
這時有人遞給她一張紙巾,抬頭一看,竟然是女孩的父親。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他說,“謝謝!
她差點(diǎn)號啕大哭。
第二天出了夜休,變成兔子的黎糯覺得心里著實(shí)堵得慌,便約樊師倫出去玩。
這廝最近戀情告吹,心情同樣低落。兩個郁悶的人對飲了一下午咖啡,都快喝得胃穿孔了,還沒想好去哪里放松心情。最后腦子一抽,決定去占卜館算塔羅牌。
相較于樊師倫的熱衷,她純粹覺得新奇,不懂主牌輔牌什么的,也不信隨便抽幾張牌就可以知曉未來。
半信半疑地坐下后,神秘打扮的占卜師看過她抽的牌,告訴她,最近家人可能會有不順,讓她小心。
她想了想,這也許指的是前不久心梗的岳老,便贊同地點(diǎn)點(diǎn)頭,可轉(zhuǎn)身就忘了一干二凈。
直到回宿舍的路上接到了一個電話。
自母女大吵一架后幾個月不曾聯(lián)系過的媽媽的電話。
第二天一早,黎糯特意請了假,出現(xiàn)在岳歸洋所供職的Y醫(yī)院。
“出什么事了?火急火燎地要找我!彼裉觳辉陂T診,從病房一路跑下樓去見她。
黎糯什么也沒說,塞給他一疊化驗(yàn)單、CT片子和影像報告。
岳歸洋狐疑地接過,先埋頭端詳化驗(yàn),眉頭一擰,再舉起片子對光查看,然后臉色越來越凝重,并再次核對了患者名字。
“你媽媽?”
她垂頭不語,雙眼通紅。
“從這些報告看來不是很好……你做好心理準(zhǔn)備了嗎?”
點(diǎn)頭,又搖頭。
岳歸洋行醫(yī)多年但并不善于安慰人,只會伸手不斷輕拍她的肩頭。
“可是,這不是找黃芪幫忙更妥當(dāng)……”他小聲說。
“我喜歡他,但是我信任你!崩枧磶е鴿庵氐谋且舻驼Z,“我想你會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久違的來自媽媽的電話。
“黎糯,我在你們醫(yī)院附近,見一面吧!眿寢尩恼Z氣,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
“有什么事嗎?”她還在回寢室的路上,晚高峰的噪音吵得她頭昏腦漲。
“嗯,有件事,得告訴你一下!眿寢屨f。
有些生分的母女在一附院附近的咖啡廳見了面,之前的過節(jié)讓她們相對無言了很久。
“有什么事?”黎糯提醒道。
“哦,”媽媽如夢初醒,“就是前陣子我肚子一直疼,便去醫(yī)院看病!
“嗯!
“然后做了一大堆檢查,想拿來給你看看。”
“哦。”
說著,媽媽遞過了檢查結(jié)果。
黎糯漫不經(jīng)心地翻過幾張,可看到腫瘤標(biāo)志物時就愣住了,再抽出增強(qiáng)CT的報告,頓時驚慌地站了起來,紙張隨之撒了一地。
藤制的椅子因猛然移動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引起室內(nèi)顧客的回頭側(cè)目。
那一刻,大腦一片空白,她徹底手足無措。
黎媽媽彎下腰撿起四散的報告,施施然坐回座椅,無可奈何地笑道:“醫(yī)生說了,大概還有半年的時間。”
幾小時前占卜師的話語不斷在她腦海中盤旋,說最近她家人可能遭遇不順。她沒有相信,一笑了之,哪知幾小時后就噩夢成真。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不順——胰尾腫瘤伴結(jié)腸轉(zhuǎn)移。
岳歸洋先帶她去找了他們醫(yī)院普通外科的大主任,主任看了片子直搖頭,說:“大家都是醫(yī)生,我就挑明了。胰腺癌晚期,開刀已經(jīng)沒有太大意義!
黎糯又去咨詢了一附院外二的老師,同樣表示:“化療、靶向、中藥都可以,但是開刀沒有意義,也就剩半年,最多做改善手術(shù)。”
無論是在學(xué)校還是醫(yī)院,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給學(xué)生上醫(yī)患溝通的講座,重中之重?zé)o非八個字:設(shè)身處地,推己及人。
黎糯他們一直覺得,這講座形同虛設(shè):你的命總是你的命,我告知的方式再藝術(shù),結(jié)果根本不會有所改變。
于是她也曾直言不諱地對家屬說過:熬不過今晚,或者,沒有治療意義。
而今天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生病的是自己的媽媽。干脆利落地被判了死刑,連緩刑都沒有。
內(nèi)科大樓十四層是階梯教室,平時人跡稀少。
黎糯神游般地飄回血液科,再飄上樓,抱著片子蜷縮著蹲坐在角落里。
從她知道媽媽出事后,幾乎沒怎么合過眼。上網(wǎng)、找專家,得到的結(jié)論無非和早已被自己翻爛的《內(nèi)科學(xué)》書上一樣。
閉上眼睛,腦袋里昏昏沉沉的,無數(shù)被剪輯過的片段紛紛向她砸來。
癌癥之王,根治術(shù),干預(yù)措施,放療,細(xì)胞因子,生物制劑,五年生存率低于百分之五……
媽媽的笑臉在咖啡廳昏暗的背景和斷續(xù)的音樂中搖曳:“太貴就不要治了!
“不要去借錢,哪怕是岳家。我不希望你在他們家抬不起頭。”
“我現(xiàn)在挺好的,所以你也不要太難過。”
“四十六歲,可以了,活夠了……”
頭上被輕輕拍了一下,她睜開蒙眬的雙眼。
竟然是田佳釀。
她在黎糯身旁蹲下,然后與她一道席地而坐。
“我聽說了你媽媽的事,”田佳釀莞爾道,“我有些羨慕你呢!
黎糯愕然,不明白有哪點(diǎn)值得她羨慕。
“你起碼還有個媽媽,而我連媽媽都沒有!彼W赃呅呎f,“我可憐的媽媽,在生我的那天,死于羊水栓塞。她沒有看到我,我也沒有見過她,她成了照片里的人。隨著漸漸長大,我發(fā)現(xiàn)我和她越來越相像,眼睛、鼻子、嘴巴,親戚說甚至連性格也像,仿佛再世。
“后來我被思女成病的外公外婆帶去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看神婆,神婆見了我十分驚恐,說我身上同時存在有我和媽媽兩個人的靈魂,是個妖孽,并發(fā)動在場的所有人往我身上潑糞水。
“我嚇哭了,然后神婆說我一哭我媽媽的靈魂就不見了。我不信這些鬼鬼神神,但那時,我突然覺得有種溫暖將我包裹,陌生又熟悉的,是從未有過的溫暖。我忽然心有靈犀地明白,那正是我媽媽,舍不得我受傷,特別是因她而受傷。
“所以長大后,我特別想要個女兒,然后把她捧在手心里,呵護(hù)她長大。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你媽媽也是。
“她不希望你因?yàn)樗绱穗y過,如此不堪重負(fù)!碧锛厌剶堖^她的肩頭,輕撫她的后背。
“我很后悔!崩枧雌怀陕暎拔抑浪@輩子全都為了我,再不擇手段也希望我成龍成鳳。我卻輕易地踐踏了她的自尊心,并且對她不聞不問了好幾個月。其實(shí)我很后怕,我媽真的非常狠心,對我狠,對自己更狠,她若想隱瞞病情,完全可以狠到直接發(fā)訃告給我。她提前告訴我,是擔(dān)心我這個心理承受力極差的女兒一下子扛不住。”
“媽媽不會怪你的!碧锛厌?wù)f,“而你現(xiàn)在必須振作起來。該上的治療必須得上,傾家蕩產(chǎn)也得上!
“現(xiàn)在有什么癥狀嗎?”她問。
“因?yàn)槟[瘤在胰尾部,黃疸比較輕微!崩枧凑J(rèn)真思索了下,答道,“腹部隱痛時有發(fā)作,但沒到打止痛針的地步。最主要的是食欲極差,近幾個月消瘦得非常快,而且伴結(jié)腸轉(zhuǎn)移,所以腸梗阻的癥狀在加重!
田佳釀眉頭微蹙,接著說:“這樣吧,住院營養(yǎng)支持,膽腸吻合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能造瘺。”
“上次我們值班來吃飯的那位醫(yī)生你沒忘記吧?”她問,“我?guī)闳フ宜。?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得找岳芪洋。
黎糯不是沒有想到過找他,只是她仍舊不敢。
因?yàn)樗涣私馑,所以不敢?
因?yàn)樗矚g他,所以不敢。
因?yàn)樗男奶b遠(yuǎn),所以不敢。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小樹林夜夜獨(dú)處的時光就如南柯一夢,手一抓,就沒了蹤影。
田佳釀直接帶她去了C5的外三病房。一字排開的醫(yī)生辦公室、值班室、會議室、談話室,似乎深邃得遙不可及。
問過護(hù)士臺,得知岳芪洋今天值班,此刻人就在二班的值班室,田佳釀拉著黎糯就往值班室走。
“你稍微等下,我先進(jìn)去打聲招呼。”田佳釀吩咐道。
說完,敲門,推門而入。
“黃芪,我……”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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