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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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落著細小的雪霰,一條烏篷船載著三名船客在浮著殘冰的江水中前行,撐船人手執(zhí)一竿蘆蒿,不斷有細長輕緩的清波在江面上悠悠蕩開,襯著青山裊裊的煙氣。
身在這頗有詩意的畫境中,簡丹砂卻怎么也愜意不起來。
“你們要帶我到哪兒去?”她蒼白著一張臉,四肢癱軟,潮濕臟污的衣裳黏在身上,好不難受。
這船上明明有六只耳朵,三張嘴巴,偏偏再沒有第二道聲音回應(yīng),只有一壺清水遞到她面前。
簡丹砂看著對方,雙手藏在身后,一張嘴抿得比蚌還緊,唇色青白。
“你喝不喝?”
見簡丹砂還是沒有言語,捧水壺的年輕男子瞇了瞇眼,聳聳肩膀,自己咕咚咕咚喝了個暢快,接著發(fā)出一聲響亮暢快的喟嘆,一雙濃眉揚得高高的,好似喝的是什么瓊漿玉露,最后還炫耀似的一抹嘴,哼了一聲,故意坐到最遠的位置。
簡丹砂看著這個把她擄來的歹徒,他高額深目,面略粗獷,高大健碩的身子被裹在尋常的粗布衣衫下,雖是一臉的絡(luò)腮胡,但看得出很年輕,只因毫無遮掩的一雙眼把什么都張揚出來,天真與風流雜糅在一起,而眼底淡淡的青色又泄露出一絲疲憊與憔悴。
但再怎么樣疲憊憔悴也比現(xiàn)在的簡丹砂好。
不是她真的倔強傲骨不吃不喝,也不是忌憚害怕什么,而是真的毫無胃口,什么都覺得難以下咽。似有什么攀爬纏繞上心頭,一絲絲一縷縷,如蒲絲,纖細、柔韌,勒出的痛楚涌上喉頭化作一波又一波的苦味在唇舌間彌漫。
她早就悄悄在錢莊中寄存了一筆錢款,定了落腳的地方,也訂下了船只,先遣緋兒把簡單的行囊偷送出去,她們再尋個由頭一同出府,在外改頭換面,遠走高飛。然后那便是她的另一段人生,另一片天地,另一個簡丹砂。
沒想到她剛向緋兒囑咐完,院子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蒙面漢。她還來不及驚呼,青天倒轉(zhuǎn),烈日刺目,她便再沒有了知覺。之后就一直迷迷糊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偶爾能聽到些許人聲,也能感到路途顛簸,甚至還有人給她喂食喂水,可是就是使不上力氣,怎么也清醒不過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她真正清醒,發(fā)現(xiàn)已身在船艙中。她看清了身前人的容貌,聽清楚了他們的對話,這個滿面絡(luò)腮胡的人就是將她擄走的匪徒,名叫瑯天,后來負責接應(yīng)的人叫洛長行,只是他們究竟是什么來路、為何要把她擄來、要到什么地方去,這兩人卻是一字不提。
簡丹砂不懂水性,置身渺茫的江水中也不敢妄為。
瑯天拍著腰邊的水壺好一會兒,伸展了一下四肢,索性以手枕頭躺了下來,一雙腳搭在篷外頭。
洛長行將自己的水壺遞了上來。他四方的臉,四方的眉,棱角卻是圓潤含蓄的,一身鴉青的衣衫平整干凈,襯著溫潤淡然的眼神,絲毫沒有惡人的樣子。簡丹砂抿了抿干澀的唇,猶豫著要不要接受。
瑯天扭頭道:“你管她做什么,她愛喝不喝,愛吃不吃,這樣更好,省得她有力氣鬧騰!
洛長行直接將自己的水壺塞進她的手里,淡淡說道:“你若想喝了隨時可以喝。還有這些干糧!
簡丹砂攏了攏手,雖然眼前的是擄劫她的匪徒,但她目光中還是對他流露出了感謝之意。
“也許到了目的地,還有熱湯熱食,可以暖暖胃!
“到底要把我?guī)У侥睦锶?”簡丹砂抓住機會,又問了一次。
洛長行正遲疑著該不該回答,該怎么回答。瑯天翻起身,口氣不耐煩地說:“你對她那么好做什么?你該不會看上這女人了吧?”
“你胡說什么!”洛長行露出不快,“你不覺得有些過了嗎?”
“我只是在提醒你,看歌輝怎么治你!
洛長行道:“這話你恐怕沒有資格對我說!
瑯天反問:“我怎么沒有資格?”
兩人對峙了片刻,還是洛長行先軟下口氣:“你想太多了!
“那就好。”瑯天轉(zhuǎn)而又瞪向簡丹砂。船只正駛進一條狹窄的江道,貼著峻峭的崖壁走得顫巍巍,四周陡然暗了下來,樚斓囊浑p眼睛死死盯住簡丹砂。
簡丹砂僵著身子一動不動,直到船只駛了出去,光亮融去了瑯天眼中的深沉,她才松了口氣。
三個人在船中安靜了好一會兒,船停了下來。
瑯天率先站起身,說了句:“走!
簡丹砂瑟縮了一下。
洛長行將簡丹砂扶了起來,對她說:“走,上島再說!
“上島?”
簡丹砂探出篷子,小船?吭谝黄瑴\灘前,不見了雪與霧,眼前一片開朗清明。江岸邊七八艘大小不同的船沿岸排開,茸茸的細草從沙礫與黃土中探出,沿著江堤勃勃生長,綠意盎然。視線再抬高些,便能看到不遠處延綿高巍的城墻,旌旗獵獵,寒光湛湛。扭頭再望身后,山峽外依稀還見得著飄飛的雪。
分明是兩個世界。
瞧著簡丹砂的驚怔,瑯天很是得意,臉上露出一彎笑容:“怎么,我們沒說過嗎?我們是江匪!
當然沒有!
從外面仰望,這是一座島中城池,壁壘森嚴,高高矗立?墒情l門大開,高巍的城墻和刀劍的駐守后隱藏著的卻是一個尋常村寨。村寨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得質(zhì)樸隨意,都是尋常人的相貌,他們朗聲喚著“大當家”、“軍師”,臉上堆滿了笑容。還有成群的孩子在島上笑啊鬧啊,有一兩個不小心撞上瑯天他們,縮縮手腳吐吐舌頭,轉(zhuǎn)身奔到娘親懷里去了,只把小腦袋露在外頭,目光溜溜地轉(zhuǎn)著,全是繞著簡丹砂這個外來人,半是好奇半是戒慎。大人們附身在他們耳邊說上幾句,他們眼中的戒慎盡褪,露出笑意。
然而這些簡丹砂都看不真切,她把頭垂得低低的,散亂的發(fā)絲半遮著容顏,只從眼角余光中收悉周圍一二,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緩慢,越走越是乏力,越走越是艱難。
洛長行伸手扶住這纖弱的身子,關(guān)切地問著:“怎么了?”
瑯天只是瞥了一眼,自己一個人走在最前頭。
周遭的笑意漸漸寥落,即便是不諳世事的孩子也瞧出了疑惑,不停扯動大人們的衣袖。
有幾個漢子走到瑯天和洛長行面前,其中一個略高一些的漢子拍著瑯天的肩膀,戲謔道:“怎么,到頭來還是用搶的?看小娘子那不情愿的樣兒,你也不溫柔點?”
又有個彪形大漢沖他嚷:“哎呀,大當家什么都行,就是啊對著女人不行,看看軍師!”
“對女人可要溫柔點,何況是自己的新娘子!
新娘子?
簡丹砂這時才抬起頭來,下頜繃得緊緊的,那唯一一點的唇色也褪得干凈,不比灰白的墻瓦色好到哪兒去。
瑯天眼中的溫度迅速冷去,眼睛瞇起道:“她?”譏諷的話語冷凝在半揚起的嘴角,冷冽無情,隱隱地還帶著幾分薄怒。
“她怎么可能是我的新娘?要不你問問老三?”
眾人目光茫然地游走在三人之間,洛長行皺了皺眉,不贊同地看著瑯天。
“既然不是你的女人,怎么可以私自帶上島?”伴著怒喝,碧江島上的二當家瑯穆從哨站上走下,敞開的毛皮褂子里露出晃眼的彎刀,“瑯天,你身為當家的越來越不知道分寸了!”兩把濃眉擰得高高的,橫貫額角的刀疤也跟著猙獰起來。
瑯天卻越發(fā)輕佻了:“二叔不必那么緊張,誰說非得是我的女人?將來說不定—”說著邊睨向洛長行,邊挑起簡丹砂的下巴,“瞧這姿色,這身段,也算是上乘了,只不過嘛……”他猛地拽住她的頭發(fā),“現(xiàn)在,她是我們大家的錢箱子!”
痛楚震醒了簡丹砂原本昏茫的神志。她伸手朝瑯天一抓,幾天未剪的長指甲在瑯天臉上留下了三道鮮紅的抓痕。
一道長鞭破風甩來,簡丹砂不及反應(yīng)就被抽痛了手腕,又一鞭甩來令她摔倒在地,火辣辣的痛在臉頰上灼燒。一雙紅靴伴著叮叮當當?shù)穆曧懸徊讲阶呓,簡丹砂勉強抬起頭,看見一個裹著披風的女子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長長的黑發(fā)不拘地披散下來,雪白的肌膚猶如一捧冰雪,襯著一張菱唇殷紅欲滴,額心還飾著用珠貝做的花鈿,纖長的指把玩著鞭把,眼看著又是一鞭。
“夠了,歌輝!甭彘L行扣下鞭子,擋在簡丹砂的面前。
簡丹砂按著臉上的傷口,不覺轉(zhuǎn)目向瑯天望去。他也正居高臨下望著簡丹砂,目光冷冷的。就是這樣一個任意妄為的男人,生生壞了她兩年來的籌謀,載負著多少忍辱,多少盤算—就是為了一樁擄人勒索的買賣。
簡丹砂義憤、畏怯、不齒,然而到底知道了瑯天他們的目的,心頭的意志一松,黑暗吞沒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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