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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麥田斷奶后的十天，楊家發(fā)生了第一個大變故。母親把小麥田偷偷抱進自己懷里，趁家人不在，反鎖家門，扭開了煤氣。直到二十年后，小麥田還對濃濃的煤煙味仍心有余悸。半小時后，嬰兒小麥田臉漲得黑紫，他仰視著的母親便成了他眼中最后的母親。那是個靠在床頭、掉垂著腦袋的女人，脖子和身軀似乎脫了節(jié)，長頭發(fā)蓋了滿臉。這最后一眼的母親，還是沒能讓小麥田看到她的臉，只有個模糊的輪廓。然后，小麥田的注視就被二姐打斷了。

幾年后二姐小蓓蕾告訴小麥田，母親自殺的下午，她正上著課，突然沒來由地一陣恐慌。恐慌里只現(xiàn)出小麥田的臉。于是她跑出教室，只用了五分鐘便奔回家里。門口圍滿人，但誰都打不開門，煤氣的濃厚程度體現(xiàn)了母親求死的決心。沒人知道小蓓蕾哪來的力氣，她用瘦弱的身體一下下撞著門，把鐵門的鎖撞脫，不管不顧地沖進煤氣里，從已死的母親手里，從死神手里，奪出了小麥田的命。

那時小蓓蕾已經(jīng)忘記了哭，只是抱著小麥田呼哧呼哧喘氣。看小麥田在懷里掙扭，與死神做著最后決斗，此刻她才想起來哭，才想起要給弟弟做人工呼吸。她把空氣連帶著咸咸澀澀的眼淚一起喂到弟弟嘴巴里。幾分鐘后，小麥田的呼吸漸勻了，在姐姐的懷里穩(wěn)穩(wěn)睡去。

奶奶重男輕女的思想在鋼鐵廠是出了名的。生下兩個女孩后，人們經(jīng)�？梢钥匆娫阡撹F廠荷花池旁的小路上，一個惡婆婆推搡著自己兒媳的畫面，還可以聽見惡婆婆辱罵兒媳的高亢嗓音。

奶奶固執(zhí)地以為生小麥田也一定是個女孩，所以母親生產(chǎn)時她去也沒去，窩在山頂?shù)乃聫R里念經(jīng)拜佛。這苦情的母親、妻子、女人在產(chǎn)下孩子后，聽說是個男孩，心里沒有欣喜，有的是欣喜到極致的哀慟。此刻，她的心像一口深井，靈魂不斷往下墜，墜到底了，她便把自己永遠封存了。那時，閉塞的小鎮(zhèn)還不懂什么叫“產(chǎn)后憂郁癥”。所以小麥田從來不知道母親長什么樣子，他印象里的母親，只是腦袋與身軀脫節(jié)的輪廓，像母親在對命運低頭認(rèn)錯。

因此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大姐楊梅，從小就仇恨弟弟。家里沒人的時候，她常常把弟弟拋起來，在離地不到十公分的距離又接住這粉紅的肉團，讓肉團在手臂上一次次玩過山車。弟弟的哭聲讓她開懷大笑。有一天楊蓓回家，正好看見這一幕，大姐被嚇得手一縮，小麥田徑直摔在地上，后腦著地，摔得聲響全無。楊蓓抱著弟弟飛奔到醫(yī)院，在路上她想，你這命苦的小麥田，你為什么不是個女孩？

從此之后，小蓓蕾把弟弟當(dāng)了女孩子。小麥田三歲時，小蓓蕾把她小時候的衣服穿在小麥田身上。粉紅的公主裙，腦袋上再別朵大花。這是小蓓蕾和小麥田之間的秘密，當(dāng)然這是在臥室里才能玩的游戲。有時候他們把被單披在身上，扮演古代小說里的白娘子和青蛇。有時候小麥田和小蓓蕾縮在被窩里談?wù)撃赣H，談著談著，小麥田就枕著姐姐的肚子睡著了，絲毫沒感覺到姐姐在默默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