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蘭廷先生的珠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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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莫泊桑
蘭廷先生在頂頭上司的宴會上遇到這位姑娘就一頭栽進了情網(wǎng)。
她是省里一位幾年前去世的稅務員的女兒,隨母親到了巴黎。她媽媽在鄰里中結交了好幾個中等人家,指望把姑娘嫁出去。母女倆雖窮,但名聲好,樸實,本分。姑娘是位最理想的人兒,無論哪個青年都巴不得守著這樣的人過一輩子。她又貌美,又莊重,宛如天使。嘴角總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那微笑仿佛是她心靈的影像。
人人對她交口稱贊,凡認識她的總要說了又說:“得有福氣的人才能娶到她。比她強的你能上哪兒找?”
后來蘭廷先生當了內(nèi)務部長的首席秘書,年俸3500法郎,才向她求婚結了親。
要說他有多幸福就有多幸福。她非常善于當家理財,兩口子生活居然過得闊闊綽綽。她對丈夫體貼入微,一思一念都能領會,迎合。她的容貌分外動人,自第一次會面后時間過了6年,他對她的愛較之當初卻有增無減。
他惋惜的只有兩點:她喜歡上劇院,愛戴假寶石。
凡有新劇上演,她的朋友們(她認識好幾位二等官員的夫人)總要邀她到場,有時還看首演;雖然丈夫辛苦一天已經(jīng)有氣無力,可她不管他愿不愿意,仍拉他去消遣消遣,弄得他筋疲力盡。他央求她答應,只跟那位能陪她回家的女伴上劇院。她嫌這是下策,拖了很久沒下決心。但是,她最終還是同意了,他對她感激萬分。
由于喜愛上劇院,自然而然她需要打扮。誠然,她的裝束依舊簡單(總是樸實而大方),她那輕盈的體態(tài),那動人、矜持的風度,那款款淺笑,似乎因為衣著的簡單才別具一格,但是她變了,耳上總要戴兩只萊茵石耳墜,看起來倒像兩顆真寶石,脖子上還掛著串假珍珠,手上有手鐲,也是類似的貨色。
她丈夫似乎有些看不慣這種俗里俗氣的愛好,說:“心肝,要是你戴不起真寶石,還不如讓人看看你的風度和美貌,這才是真正值錢的珠寶!
但她不以為然地笑著,不肯依!敖形矣惺裁崔k法?我就愛這樣。親愛的,你說得對極了,這是我的壞習氣,但我不能脫胎換骨,對嗎?我不過想真珠寶想得要命!
她用手指玩著珍珠,說:“看,多精巧!你不把它當真的才怪哩!”
夜晚,當兩人坐在火爐前時,她常取出珠寶箱,放到茶桌上,一件件細細欣賞里面的東西,好像這樣做其樂無窮。她還硬把一串串珍珠往丈夫的脖子上套,開心地笑著,叫著:“親愛的,你這模樣真有意思!”然后,就撲到他懷里,發(fā)瘋似的吻他。
有一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她看完新劇回來冷得直哆嗦。到第二天,咳得厲害。再過一星期,她死了。
蘭廷就差沒跟著她進墳墓。他悲痛欲絕,沒出一星期,頭發(fā)全白了。他不住地哭,難過得心都碎了;往事歷歷在目,那微笑,那聲音他忘不了,亡妻的天姿國色總浮現(xiàn)在腦海里。
甚至時間的流水也沒沖淡他的哀傷。在辦公室里,往往同事們在談天說地,他卻臉發(fā)白,眼含淚,現(xiàn)出一副苦相,嗚咽起來。
他把妻子房間里的一切都保留原樣,每天獨自坐在里面沉思。所有家具,甚至衣服,在那個不幸的日子放在哪里,現(xiàn)在仍然放在哪里。
他的生活變得拮據(jù)起來。妻子當家時,他的收入兩人花還綽綽有余,現(xiàn)在卻不夠一人的開銷。他給弄糊涂了,猜不透為什么佳肴美酒她有錢買,而他卻無法再問津。
他負債了,沒逃出每個一朝落泊的人的困境,開始為了錢而團團轉。有一天早上,風和日麗,他卻一文不名,并且離發(fā)薪還差整整一星期,于是他想變賣點什么。突然,一個念頭從他腦子里閃過:不妨看看妻子的百寶箱。說實在的,他對這箱瑰寶一直感到不大痛快。瞧一眼不要緊,這一來他對愛妻的思念卻減了一分。
翻珠寶箱還是件難事,因為妻子在臨終前幾天,仍執(zhí)意要上商店,天天夜里帶回一件新玩意。最后他揀了她喜愛的一掛漂亮項鏈,算算,估計值六七個法郎;雖然這是一件贗品,但的確屬于能工巧匠的杰作。
他把項鏈揣進衣兜往部里走,順路找一個可靠的珠寶商。
他挑中一家店,走了進去,但想到因此要讓人看出他的窮困,多少有些心酸;他要賣的又是件值不了幾個錢的東西,也感到難為情。
他走近了店主!皠隈{,請看看這一件你能出什么價。”
那人接過項鏈,看了看,翻過來,掂搪分量,又叫來伙計,低聲說了幾句,再把項鏈放到柜臺上,站在遠處仔細打量,似乎在估計有幾分像真的。
這一系列動作使蘭廷先生憋不住了,張開嘴打算叫嚷:“算了吧,我知道這東西不值錢!”但就在這時,店主說:“先生,這東西值12000到15000法郎,但我得先弄清它的來路才會買!
蘭廷睜大著眼沒吭聲。太不可思議!最后,話總算出了口:“什么?你有絕對把握嗎?”
那位先生似乎對他的態(tài)度有些惱火,沒好氣地說:“你如果以為賣得起更好的價錢,就另找一家吧。我至多只出15000,等賣不出了你再上這兒來!
蘭廷先生莫名其妙,接過項鏈,走了,恨不得一個人躲起來,省得煩惱。
然而,沒走多遠,他又幾乎要笑出聲來,心想:“笨腦袋!真傻!我該把他的話當真!還有這樣的珠寶商,連真假鉆石都分不出!”
他走進和平大道的另一家珠寶店。珠寶商一看到項鏈便嚷開了沒錯!我認得這掛項鏈,是我賣出去的!”
蘭廷先生的心怦怦跳著,問:“值多少錢呢?”
“先生,我賣出的價是25000法郎,現(xiàn)在買進愿出18000,只是你得說——你知道規(guī)矩——說出它怎么到了你手里!
這一次蘭廷吃驚得不能動彈。他嘟喃著:“可是,——可是——你仔細瞧瞧,先生。我一直以為它是——是假的!
珠寶商道先生,請問尊姓大名?”
“我姓蘭廷,在內(nèi)務部工作,住先烈街十六號!
那商人翻開總賬,一頁頁査,說這掛項鏈于1876年7月12日送往先烈街十六號蘭廷夫人家!
店員、店主面面相覷,一個目瞪口呆,一個只當看到了強盜。
珠寶商道你能不能讓它在我這兒擱一天?當然,我給你收條!
蘭廷先生脫口道:“那行!”他出了店門,把收條疊好放進口袋。
接著,他橫過馬路,往回走,卻發(fā)現(xiàn)走錯了路,又掉轉頭,等過了杜伊勒利宮,又發(fā)現(xiàn)錯了,于是從塞納河橋回頭往愛利舍大道走,一路上腦子活像一鍋粥。他好不容易開始思索。他妻子不可能買這樣貴重的珠寶。絕對不可能!那是怎么回事呢?是別人送的?送的?誰送?為什么送?
他停下來,站著一動不動,就呆在馬路正中。一個可怕的設想掠過腦際。她?但是,別的珠寶也全是人家送的!他只覺天旋地轉,正對著他的一棵樹仿佛朝他倒了下來。他攤開兩手,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等他蘇醒過來一看,原來他已被過路人送進了附近一家藥房。他請人護送他回到家,然后鎖上了房門。
他痛哭流涕,直鬧到天黑;為了怕人聽到哭聲,他往嘴里塞了一塊手帕。天黑以后東倒西歪地上了床,已經(jīng)有氣無力,睡熟了。
這一覺他直睡到太陽照到了臉上。他慢慢兒起床,打算去上班。受到這樣沉重的打擊后,堅持上班談何容易。他覺得有理由請假,給上司寫了張請假條。接著他想到該去珠寶商那兒,羞得臉發(fā)燒。真不該把項鏈留在店里。他匆匆穿好衣,出門了。
蘭廷一路走一路想成了富翁過得快活還不容易!有了錢你甚至能使悲傷煙消云散,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可以旅行,消遣。要是我當真成了富翁就好!”
這時,他發(fā)覺還是先天晚上吃的飯,肚皮已經(jīng)餓了?墒,他的衣袋空空,這才又記起項鏈。18000法郎!18000法郎!多大一筆洋財!
他走到和平大道,卻在珠寶店對過來回踱起步子來。18000法郎!他打了20多次主意,想進店門,每一次因羞愧而畏縮不前。
他饑腸轆轆,腹內(nèi)空空,袋內(nèi)也空空,終于,他下了決心。為了不讓自己有時間再猶豫,跑過馬路,沖進了店里。
珠寶商一看見他,招呼得異常熱情,賠著笑,恭恭敬敬請他坐。馬上兩個伙計進來了,在蘭廷左右坐下,樂得眉開眼笑。
珠寶商說先生,太好了。如果你昨天的主意沒有變,我愿付給你預定的數(shù)目。”
“好——好吧蘭廷結結巴巴道。
那商人從抽屜取出18張大鈔票,數(shù)過一遍,交給蘭廷。蘭廷的手顫抖著,在收據(jù)上簽了字,把錢塞進口袋。
但是在快出店門時,他又轉過身,向眉飛色舞的店主走來,耷著眼,輕聲問:“我——我還有些寶石,來路也一樣,你愿不愿買?”
珠寶商點點頭。“那當然,先生。”
那兩個伙計一個幾乎要笑出聲來,另一個為了遮掩自己的高興勁,只得躲進另一間屋子。
蘭廷沒那股勁,滿臉一本正經(jīng),說:“我給你們拿來!
一小時以后,他回到店里,還是沒吃沒喝。那些珠寶幾個人一件件看,一件件估價,但結果統(tǒng)統(tǒng)又回了蘭廷的家。
現(xiàn)在蘭廷懂得生意經(jīng)了,討價還價,叫他們非拿賣貨賬目出來看不可,隨著對方出價的增高,越來越興奮。
大耳墜可賣2萬法郎,手鐲3.5萬,各式別針,小像牌1.6萬,全部財寶估價19.6萬法郎。
珠寶商用高興的聲音嚷道你花錢買寶石只能得到這個結果。”
蘭廷嚴肅地說:“不,這是一種生財之道!”后來,他答應珠寶商第二天再找內(nèi)行的人作第二次估價,走了。
到了大街,他抬頭看著旺多姆圓柱,想縱身跳上柱頂,感到體輕如燕,可以和在高聳入云的柱頂?shù)幕噬纤芟裢嫣苡螒颉K哌M一家高級餐館吃飯,喝20法郎一瓶的酒。
然后,他雇了輛車,在布萊樹林兜圈子。他看著閃閃亮的過往馬車,真想大叫我也是富翁了!我有20萬法郎!”
他想到了自己的公務,便乘著馬車上部里。他邁著莊重的步子走進部長辦公室,宣告:“大人,我請求辭職!我剛繼承了30萬法郎的財產(chǎn)!”又與同事們一一握手,把以后的打算通盤告訴了他們。出了內(nèi)務部,他往昂格萊酒家吃午飯。
他發(fā)覺鄰座是位儀表不凡的貴人,忍不住帶著興奮的神情低聲對那人說,他剛繼承了40萬法郎的財產(chǎn)。
他生平第一次愛上了劇院,晚上還喝得酩酊大醉。
半年后他又結了婚。第二個妻子是位十足的貴婦,但相當難對付,使他沒法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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