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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過，最難啟齒的是，向一個人表達(dá)愛慕之情，我一直想這是為什么。比如說，我在愛劉丹媛的情況下，又愛上了陳紅艷。也就是說，陳紅艷招一招手,我就會走到她身邊。我老是以為陳紅艷身上帶著一些妖氣，她有很多法術(shù)，也善于玩法術(shù)。而劉丹媛沒有法術(shù)，她那張臉老是在我的腦子里，仿佛一轉(zhuǎn)身，一呼氣，就能觸碰到她�；蛘呶宜�覺，一伸腿，我的腳趾就能觸到她。所以我要蜷曲著腿。一直幾天，我的腦子里除了她那張臉，再也裝不下什么了，這豈不是她動用了法術(shù)？只要我一思考，她便出現(xiàn)。她沉默的臉孔，她凝神的臉孔，她大笑的臉孔。她離我很近，雖然我覺得她遙不可及。她每年一次，要到森林里去疏理溪流，她揮舞鐵鏟的樣子很特別。再說她的小鏟也很小。只是她也像上蒼作物一樣，她在揮舞鐵鏟時，不會讓任何人看到。有一次我說：“讓我也學(xué)一學(xué)�！彼�說：“你干得比我強多了。”她仿佛一直非常開心，依然保持著少女的純真。是不是她沒有結(jié)婚，就是為了保持這一點？可是當(dāng)她出現(xiàn)時，老是有個影子陪同。我給她打電話，我說，我想見她。她沒空，她一直很忙。我想見一見她，就是想證實一下，她的快樂是不是真實的。假如不是，我想透露給她快樂的辦法。這個是我媽媽教給我的，我給劉丹媛說過，劉丹媛有幾年非常歡快�？墒沁@幾年她忘了。我提醒她，她老是聽不進(jìn)去�？墒俏以谝苫螅�陳紅艷會不會相信這個良方。

使我受寵若驚的是：陳紅艷給我打電話，她說有事要跟我聊聊。我說：“我去找你吧�！彼�說：“我這就到了�！闭f著，她便推開了我的門。我說：“你怎么找來的？”她毫不掩飾地說：“我很多次路過你的野菜館，有一次我看見你進(jìn)了這個門�！蔽艺f：“你快坐，喝點兒什么？”她說：“我的村莊想舉辦“森林節(jié)”，請你幫一下忙�！蔽艺f：“我會盡力的，可是這么大的節(jié)日，需要很多果實，很多鮮花。”她說:“我現(xiàn)在想的是不知道是要種子，還是草木，還是果實�！�

陳紅艷走后，我想，要是接下這個活兒，那么就要忙一陣子。她選擇我，主要還是為了節(jié)儉。她是這樣說的：“我覺得只有你，既能辦好，又不肯多花一分錢。”我說：“什么時候？”她說：“秋季�！笨梢韵胂�，都在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整個森林透著一股子果實的香氣。她說：“你坐過來吧�！蔽艺f：“不，我還是坐在這兒吧�！蔽以诎l(fā)抖，她說：“你冷嗎？”我說：“不�！彼�說：“我看出來了，你還行�！蔽矣靡苫蟮哪抗饪粗�她，我不知道她指向我的哪一面。她說：“護(hù)林員都是忠貞的斗士�！蔽蚁胨�是指的這些�？墒俏业缴�林里來就是來找這些的。我是在一個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這個沒有了。我需要，我渴望得到。我找啊找，找紅了眼。最終連我自己也不知曉找到了沒有。其實在森林里，每一棵樹，每一棵草，每一只昆蟲，或者森林羊，或者狼，或者熊，都信奉忠貞。那么我懂了，上蒼讓我遇見仙女劉芳，就是讓我學(xué)會她的忠貞。我想過，我要從頭開始，我要一點點學(xué)。我記著本來我會來著，怎么回子事呢？什么時候把這個給丟失了呢？我掉了，扔了，我跟不上，別不過腳還是怎么的？現(xiàn)實的景象太晃眼了。我沒法思考，沒有看清，我分辨不出。有時候，就是陽光也會造成一個假象。哪怕是風(fēng)雨，還有暴雪，還有大霧等。街上的人太多了，櫥窗里的商品太乍眼了，店鋪里的商品太雜亂了。用雜亂來擾亂人們的視線。迷魂陣。劉丹媛說：“我還缺一塊披巾，大個兒的�！蔽艺f:“你已經(jīng)有十一塊披巾了。”她說：“我還要買一件像樣的外套�！蔽艺f：“你的外套比鋪子里的還要多。”她用商量的口氣對我說：“你看看，買了吧�！蔽尹c點頭。我阻止不了她。我要是阻止她，她也會在一個早晨就穿在身上了。那么劉丹媛所缺失的是什么呢？那就是男人，是性。她用所有的辦法來索取，以彌補自己的不足�？墒撬�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當(dāng)她得到一些時，她失去得更多�？墒俏液孟褚呀�(jīng)對她說了克制的辦法。也許她已經(jīng)克制過了，可是她不行，她沒有做到。更多的女人都是這樣的，在迷失中尋找，在尋找中迷失�？墒钱�(dāng)把樹伐掉，它的根墩還要發(fā)出新芽，新芽的旺枝依然可以直刺云天。所有的木質(zhì)是這般執(zhí)拗。即使腐爛，在這一過程中，也會長出味道鮮美的蘑菇，以說明它們的忠貞。

陳紅艷問：“你到森林里去了嗎？”我說：“去過了，我發(fā)現(xiàn)林子里多了兩個溪流�！彼�說：“在雨季，會有更多的溪流。”我說：“那么我到森林里去了�！彼�說：“你只是看一看。你不必動它們，它們都非常慎重，知道該怎么做，該怎樣生長。”

剛走進(jìn)森林，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森林羊臥在那兒。當(dāng)我走近它，它驚恐地站起來,想逃，只是跑了兩步，便摔倒在地。我走過去，我發(fā)現(xiàn)它的兩個前蹄子那兒斷開了。這是一只尚未長大的森林羊。我抱起它，向漢氏村莊跑去。我跑到陳紅艷面前，把它放在那兒。陳紅艷托著它的蹄子看了一眼，說：“肯定森林里進(jìn)了偷獵者�！标惣t艷為這只森林羊治傷。她先把它的腿捋直，再給它包扎，并選了一些細(xì)木棍捆在腿的四周。后來的日子，我守護(hù)在羊邊。十幾天后，羊的傷漸漸好轉(zhuǎn)。它爬著，在門前的草地上吃草。陳紅艷說：“它的傷要等到冬季才能完全好�！边@個夏季如此緩慢。

我每次睡著了，聞聽雜亂的腳步聲，仿佛是千軍萬馬在行進(jìn)。我每次醒來，都是在午夜，非常寂靜。我走到森林。森林里什么也沒有。我有這樣的錯覺。所有的都在行進(jìn)，只把我留下來。而那些是誰，它們又到哪兒去了呢？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所以在森林里走得很快。我的衣裳掛扯了，鞋子磨透了，竟然發(fā)現(xiàn)不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才發(fā)現(xiàn)我該補褲子，鞋子也該換了。我發(fā)現(xiàn)我必須不停地走�？墒俏也恢�道要到哪里去。我一邊走著，一邊移栽，一邊采野菜蘑菇。我的房間里已經(jīng)堆滿了干野菜和干蘑菇。有一天，我再次被一個聲音驚醒。剛閉上眼，便聽到交談的聲音。突然一天，我看到從編織袋的縫隙里，開出了一朵朵粉紅的花。此時我才想到，是這些干野菜在說話。這些天來，它們攪亂了我的睡眠。這些野花是野菜的渴求。

我一直在想自己的母土。其實在這些年，我已經(jīng)失去了，而在森林里是可以找到的。不過一有疏漏，就會錯過。在這些年間，樹長高了，又鉆出了新樹。野草年復(fù)一年地更替著。直到有一天，我走在叢林里，開始醒悟到，這些千軍萬馬是草木，是昆蟲，是森林羊和兔子，或者是鳥，或者熊，或者狼。它們不是飛翔就是奔跑，速度之快我根本跟不上。使我興奮的是，有一天，我也夾雜在這些隊伍里。我也在不停地行進(jìn)。我在森林里，能跟上森林羊的步履，也能在天上像昆蟲一樣飛。在水里，我也能跟魚一樣在水里頭游。開始我非常吃力，但我能夠嘗試。我就是這樣變化著，當(dāng)我變化時，我有些膽怯。我稍有不慎，便停在兩者之間。

是時候了，我要走遍整個森林。我在秋末出發(fā)，踏著厚厚的落葉。雜草將枯,但它們還在努力地試著生出一片葉子。不過這片葉子很小，粗短，但已經(jīng)成墨綠色。此時不會給它們太多的機(jī)會。好像一切都將停止，都將凍結(jié)。我走在林間，似乎聽到了樹林的呼吸聲，還有它們的心跳。不只是兔子，就是狼，也垂下了頭，靜寂下來。也就是說，在此刻，那顆心不再狂跳。再沒有奔跑的欲望，甚至食欲也在減少。我發(fā)現(xiàn)，我走著，不再舉頭看樹上的枝，樹裸著，干癟的樹枝，好像什么希望也沒有了。可是它們扎于地下的那些根也在睡眠嗎？在森林里，我的腳步好像有些亂。

我發(fā)現(xiàn)，只要我到一條溪流，陳紅艷仿佛就在眼前。她也許是上蒼的作工，她就是個奇才，她所造化的溪流老有不斷的水流。我走著走著，冬天便到了，此時還不是太冷。我的步履節(jié)奏加快了。我細(xì)心地留意每一條枝，每一棵枯草。我把手伸向草，扒開泥土，還能看到鮮綠的根。森林羊在啃枯草，雖然這些枯草不像夏天那樣鮮嫩。狼還在吃森林羊，雖然它們的肉不像冬天那樣肥美。兔子在它的洞里，土撥鼠在它的洞里，蛇在它的洞里。而我看不到一只昆蟲，哪怕是一只蠓。但我看到松的葉子還綠著。我記得我媽媽帶著我到森林里，我很不習(xí)慣松的氣味兒�？墒堑饺缃�，我非常喜歡松的氣味兒。我撿起落在地上的松籽，嗑開，品味著松的香氣。當(dāng)然我在干枯的酸車枝上，還能找到干酸率。地上還有一些凍干的野菜。我捏起一片葉子，湊到鼻子前，聞到了野菜遺留的香氣。

我的手機(jī)一直關(guān)著，在緊急情況下，我才打開手機(jī)。我一步步走著，扒開荒蕪，扒開野生，扒開寒冷。我的腳步越來越堅定了。我堅信，我能走過所有的地方，我看到了一些驚奇的樹種，還有草，我把它們畫在一個本子上。當(dāng)然，我不知道，它們長了葉子是什么樣子的。除此之外，我還發(fā)現(xiàn)，所有的生命都有其通道。樹木的通道，雜草的通道，昆蟲的通道，兔子的通道，森林羊的通道……冬天使森林變得干癟。我還要經(jīng)過若干個冬夜，還要經(jīng)過暴風(fēng)雪。在此時，我可以躲到樹洞里，或者草洞里，跟熊一起睡眠。我聽著熊的薪聲，聞著熊的氣息人眠。跟盜伐者和偷獵者遭遇是常事。我追趕上他們，跟他們廝打。我發(fā)現(xiàn)我都能追得上。我能打過他們。

一天下午，我不再沿著河走，而是一直往西。走了大約兩個月，我以為走到森林的邊緣。可不是，我遇到了一片荒原。開始還有稀稀拉拉的枯草，走著走著，地上就什么都沒有了。地很硬，我好像走在石塊上。我蹲下，想扒開土地。可是土質(zhì)太硬了。我走著走著，天黑了下來。第二天清晨，我再一次開始。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屋，便跑了過去。我叫了幾聲，沒有回應(yīng)。我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里頭有灶有土炕，還有桌椅，上頭落滿了塵埃，屋子里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不管我打開櫥子還是柜子，還有毛罐，還有缸，我發(fā)現(xiàn)里頭都是空的。我走出來，向西走。此時太陽已經(jīng)西下。我在想，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做荒蕪。這是怎么了，是上蒼太粗糙了，還是這兒發(fā)生了什么？火災(zāi)，水災(zāi)，戰(zhàn)爭？我發(fā)誓，我將回到這里，使這片荒蕪的土地長出新樹和新草。我暗下決心，這是我個人的事兒，這是私事兒，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就這樣，直走到春天。在早晨，或者傍晚，我發(fā)現(xiàn)我的胳膊，或者額頭，或者腹部又增添了新傷。誰都會發(fā)現(xiàn)，春天來得太突然，樹枝變綠了，枯草仿佛也能變綠。在一天早晨，我發(fā)現(xiàn)了枝頭上的新芽。我知道，我身上的傷口是新的累積，多了七個疤痕。我回到家，劉丹媛就會問起我身上的傷口�？墒遣徽撐以鯓�，也不能自圓其說。在劉丹媛那里，仿佛我已經(jīng)是個謊言家。她再也不信我�？墒俏疫�一直在想這個事兒，我怎樣在她那里建立起新的信任。我說，這是樹劃傷的。她不信。我說，這是狼或者熊咬傷的。她不信。我要是說，這是跟盜伐者和偷獵者搏斗時所受的傷，那更是天方夜譚。因為青湖市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這樣的報道:再不會有偷獵者和盜伐者。

就在這個早晨，我在林間發(fā)現(xiàn)了車轍，是卡車輪胎的印。我發(fā)愣時，聽到了汽車的嗡鳴聲，轉(zhuǎn)眼望去，我看到了一輛大卡車，裝著一節(jié)巨樹身向前開去。我追了上去，攔在車前。司機(jī)示意讓我躲開，我攔在那兒一動不動，讓司機(jī)停車。副駕駛上一個家伙看著有些面熟�？ㄜ囎驳沽宋�，從我的身上開過，我在兩輪之間，衣裳被什么鉤住了，我被拖著。卡車停了下來。下來一個小子，他說：“真不自量力，想擋住我們的車輪�！蔽野岩律褟你^子上解脫，我鉆出車，我竄了上去，跟那個人擰在一起。那個司機(jī)一邊跑一邊大喊：“狼！狼！”

那家伙在我身下，并不反抗。我只好作罷，我方才打量了他，我說：“是你？”陰陽臉說：“這個不能怪我，我也是執(zhí)行命令�！蔽艺f：“是耗子讓你干的？”他說：“市里要建造一座信息館,劉滿江副書記看中了這棵樹�！蔽艺f：“那么是誰告訴他這棵巨榆的？”他說：“這個誰不知道�！蔽腋�陰陽臉一起，去見耗子。耗子換了一間更大的辦公室，一百多平方米。耗子坐在那兒吸煙，他笑著看了我一眼，又抽了一口，他說：“老同學(xué),快來坐吧，多日不見了，最近在忙什么？”我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為什么盜伐森林的巨榆？”他說：“坐坐，你先坐，喝杯茶。你說話還那么刺耳�！蔽艺f：“竊賊�！彼�哈哈笑著說：“你還不知道吧，森林已經(jīng)歸我管了�！蔽液孟駴]有聽懂，我說：“什么？”他說：“我接管了森林�！蔽艺f：“信息處有這個權(quán)限了？”他說：“你不知道吧，信息處的權(quán)力擴(kuò)展了，再過些日子，比現(xiàn)在還要大�！蔽艺f：“這是你蓄謀已久的對吧？”他說：“好吧，你既然來了，就好好聊聊吧。從今天起，我們還可以合作。要是你不聽指揮，我要把你趕出森林�！蔽艺f：“你盜伐，偷獵，貪污，賄賂，你用什么骯臟的手腕收買的？”他說：“你改不了，你壞就壞在嘴上。干嗎要這么說，真的到了這種地步，不能聯(lián)手了嗎？”我說：“聯(lián)手，我們？”他說：“對啊，我們一起打造一個新的森林�！蔽掖蠼辛似饋恚骸澳銈�無知的笨蛋，蠢豬，賊！”耗子敲擊著桌子，叫道：“來人！”進(jìn)來幾個保安，他們把我挾裹著，拖著走出樓道，走出信息處，丟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