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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娜娜顧不上吃飯，夾著病歷直奔醫(yī)院。星期四，馬赫在病房值班。江娜娜敲開醫(yī)生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看一份資料，看到江娜娜，臉上先是職業(yè)地閃過一絲陌生，然后又開出一兩朵笑容。

他抬頭問有什么事？并示意她坐下。

江娜娜遞上病歷，試圖用病歷上的內(nèi)容喚起他對她的記憶。她說，我一直是在門診上定期檢查的，這段時間乳房總是感到疼痛，我有些害怕。

的確，江娜娜每隔兩個禮拜就去檢查一次，馬赫說他周五門診，其余時間都在病房，有事可以去病房找他。江娜娜沒去過病房，總是安分守己地排隊掛號排隊就診。她已經(jīng)習慣在那條逼仄的走廊里等待叫號，把自己夾雜在一群滿臉苦大仇深的人群里。

馬赫走向檢查室，她跟在后頭。他的白大褂很干凈，跟墻壁渾然一體，走廊里的燈把他的影子壓縮或拉伸，突然間她想躲進他的影子里。

躺在檢查床上，腦袋里嗡嗡的，江娜娜看著他的臉，一張像經(jīng)過消毒液擦拭過的潔白的臉，連笑容似乎都顯得無菌而干凈。他彎下腰，說放松一點。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緊張。

桃園大門再度打開了，她已沒有前幾次的羞澀，他的雙手一落在那片土地上，她就感到了一股暖流，暖流迅速竄到心上，心就像壓縮餅干遇到水，一下子膨脹開來，收得不那么緊了。江娜娜從來不馬虎自己的定期檢查，她覺得只要一踏進他的診室，她的心臟就充滿了活力，不再沮喪，她曾經(jīng)認真地注視過馬赫的手，那是一雙幾乎神奇的手，泛著桃花一樣的粉白，她開始喜歡這雙手，它溫熱、它輕柔、它平靜、它真實。她希望這雙手能幫她守護桃園。

其實，江娜娜希望跟馬赫有一丁點兒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干凈，純潔，沒有一絲雜質(zhì)，絕不需要上床做愛的那樣，但這關(guān)系卻能把她和他緊緊連在一起，比如她和李一波共同擁有這兩顆乳房。她也希望她的乳房能成為她和馬赫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她呵護乳房，像呵護一對兒女一樣；他也呵護她的乳房，像關(guān)心自己的某個研究或培育的成果一樣。他們共同負責它健康，守望它成長�？傊�，是需要她和他共同付出和關(guān)愛的。

有一段時間，江娜娜一直思索或?qū)ふ疫@樣的一個機會，這個機會能迅速將他倆緊密聯(lián)系起來，她想請他吃飯，作為感謝，但一直不知如何開口；她想和他成為朋友，他像關(guān)心朋友一樣而關(guān)心她的乳房，但是馬赫總是以職業(yè)的笑容豎起一堵墻。他們也偶爾在談及疾病的時候閑聊幾句，比如對方是哪個學校畢業(yè)的，平時在哪里打羽毛球等等，但只是短短幾句，馬赫似乎就看出了江娜娜對乳房的擔憂，便對她說，有規(guī)律的生活和好的心情有利于乳房健康，不要擔心，定期檢查，我不在門診就在病房。是的，他只是一個醫(yī)生而已，把乳房不是交給門診就是交給病房。她覺得她和馬赫之間有一道溝，這道溝讓她無法和他建立友誼，他們只是醫(yī)生和病人的關(guān)系。乳房在嬰兒的眼中代表食物，在戀人眼中代表性愛，在馬赫眼中，它或許只代表某種病菌的載體。

她像一個無力照顧兒女的母親，急切地想把它們托付給誰，希望它們健康地成長在她的土地上，她究竟為誰守護著這片桃園，江娜娜不住地問自己，為李一波，為自己，為將來哺育，還是為自己繼續(xù)快樂地存活。

馬赫洗了手，對江娜娜說，還是一點增生，定期檢查吧，平時適當按摩，多運動，游泳最好。

江娜娜認真地點頭。馬赫說按摩的時候，她想起了李一波，說游泳的時候，她則想起了許光榮。前者讓她百轉(zhuǎn)惆悵，后者令她百感叢生。

出了檢查室，江娜娜走在前面，馬赫跟在后頭。江娜娜故意放慢腳步，這一前一后的，似乎就是疾病和治療的關(guān)系。她想和馬赫并排走在一起，顯得像朋友一樣。經(jīng)過拐彎處，一副擔架床迎面而來，床上躺著一個女子，面色慘白，大概剛下手術(shù)。江娜娜猜想她的胸前一定不再玩好，曾經(jīng)也許如白熾燈泡一樣明亮的雙乳，現(xiàn)在被拉滅了一盞，女子緊閉著雙眼，似乎還不能接受和適應，眼前的這片黑暗。

江娜娜一陣難過，原本都已膨脹開來的心，又收縮起來。她轉(zhuǎn)過臉，想對馬赫說點什么，馬赫卻低頭走著路。突然間她覺得跟馬赫之間有種親切，這種親切讓她覺得原本馬赫跟李一波就該是同一個人，是不是上帝弄錯了。李一波的手充滿激情，馬赫的手卻滿是溫情，李一波只接受她的健康，而馬赫卻使她變得健康，他填補了李一波的空缺，他的填充才讓她感覺到了一種完整。她抿了抿嘴，醞釀了一股感情，激動而又謹慎地啟開雙唇，剛說了聲“馬醫(yī)生”，一個護士在身后喊起馬赫，護士看見江娜娜，先是用眼睛勾了一下，問馬赫，找你的？馬赫點頭回答，是的，然后頓了片刻說，一個病人。江娜娜忽的愣在那里，剛剛的那股感情像掙脫手的氫氣球，“騰”地飛了出去。她想自己是病人嗎？或者像病人嗎？她以為她都快和馬赫成為朋友了，一句話又把她甩到了對岸。一位哲人說過，沒有疾病，只有病人；沒有愛情，只有愛人。疾病和愛情只是一種現(xiàn)象而已，現(xiàn)在足以說明她的身上可以看到這種疾病的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