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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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一個電話,就把許光榮喚出去了。許光榮在接電話的時候,胡梅梅就醒了,她沒有問他誰的電話?什么事情?只用幾個連續(xù)的翻身動作提醒對方自己并沒睡著,她閉著眼睛,感受著許光榮每一個動作的輕微,而這種輕微正表示了他對這個電話的重視和謹慎。
是的,許光榮常把這種謹慎表現(xiàn)在生活得某個細節(jié)上,這與他干了十多年的工作有關(guān)。許光榮在一家私企擔任財務總監(jiān)。財務總監(jiān)的辦公室在財務室的里面,用玻璃墻隔開。當然,這種玻璃從外面看不到里面,而里面卻可以對外面一目了然。財務室有四個生于不同年代的女人,咋一看,像四世同堂。許光榮的辦公室就在四個女人的里面,三面紫檀書柜,褐色的辦公桌椅,顏色冷峻而莊重。許光榮很少說話,更很少參與四個女人的談話,他總是對著電腦看一些紅色和黑色的數(shù)字,當對著紅色數(shù)字的時候,他的臉色就會更加嚴肅,偶爾用一把精巧的小算盤撥弄幾下,然后對著桌角的一株君子蘭沉思片刻。
幾年前,胡梅梅就是這四名女人中的一位,中專畢業(yè)后她競聘到這家私企,那時她稱許光榮為許老師,許光榮稱她為小胡會計。胡梅梅很喜歡看許光榮撥弄算盤的手指,白皙,修長,彈性,柔軟,仿佛這雙手就是為那算盤而生。
不知是在這算盤聲聲里,還是在這奇妙的阿拉伯數(shù)字里,許光榮和胡梅梅的戀情出現(xiàn)了,像這家私企的財政收入一樣,一路飆升。結(jié)婚后,胡梅梅舍棄這份工作,跳到了另一家房產(chǎn)公司的財務部。
手術(shù)后的第四個月,胡梅梅開始工作了,這也是許光榮的意思,他說一個人呆在家里更孤單,會瞎想。財務室與四個月前有了一些變化,比如原來的兩個會計分別跳槽了;兩株長勢兇猛的吊蘭枯萎了;桌子的朝向改變了。尤其是最后一點,使胡梅梅很不習慣。財務室共三張桌椅,原本是倚著墻依次排列,現(xiàn)在改為三張桌子合并在一起,被笨拙地圍成一圈,于是每個人都可以目睹其他兩個人的表情和動作。
胡梅梅左前方的叫小宋,右前方的叫小張。于是,她們就這樣稱呼著:宋會計,張會計,胡會計。
小宋個頭較高,皮膚也白,只是臉上幾顆沒有消退的痘印有煞風景。三人中就小宋是本城人,能把方言說得有模有樣的,常見她用公司電話打給八姑六婆,說的就是這種聽不太懂的方言,聲音或高或低,一對眉毛也或高或低,如騰云駕霧,如開天辟地。小宋大約跟胡梅梅差不多年紀,從她的言語中判定,日子還算滋潤,比如有一個還算聽話的兒子,一個還算疼愛自己的母親,一兩幢面積還算闊綽的房子。這些都是很好的,還算令人羨慕的,像掛在肩上的漂亮圍巾一樣。只是,不算很好的是小宋看不見的便秘,這很快便成為小張關(guān)心和同情的地方,要是小宋臉上的痘印突然某一天死灰復燃了,必然又是那該死的大便不肯按套路出來的日子。于是坐在斜對面的小張關(guān)切地問,宋會計,今天有沒有大出來?
——沒有呢。
——啊!昨晚呢?
——也沒有。
于是嘆氣一聲挨著一聲。
小張的年紀看起來比另外兩人都大些,個頭不高,皮膚很黑,金魚眼,看不出也聽不出她的日子是否滋潤,因為其抱怨最多,從菜肉的價格高低到辦公室的空調(diào)冷暖,小張抱怨的時候,先把目光落在其他兩人中的一人身上,然后上下嘴唇翻飛,似乎那菜肉價格與空調(diào)冷暖就是誰直接導致的結(jié)果。
其實,小張是看不起小宋的,小宋也不太瞧得起小張。但胡梅梅的突然到來,使兩個人莫名地親密起來。小宋有便秘的毛病,小張有痔瘡的毛病。前者因肛門太頑固,后者則是肛門太脆弱,同因肛門的罷工或病退,使得兩人像攀上了親戚一樣,偶爾會顯得惺惺相惜,一同吃飯,一同上廁所,一同看電腦,把有限的時間用在無限的肛門研究之上。
但最近,辦公室里發(fā)生了一些小小變化,先是小宋和小張的辦公桌之間出現(xiàn)了一道縫隙,縫隙不大也不小,小宋的筆在桌子上滾啊滾的,滾到小縫處,啪,掉地上了。也就是這么寬的縫隙,使兩個人之間沒先前那么親密了。
再出現(xiàn)變化的就是小宋很少談及便秘的事了,小張也絕口不提痔瘡,好像一夜之間,肛門們又都恢復了正常工作狀態(tài),且欣欣向榮。然而就是這些變化,胡梅梅發(fā)覺她們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小秘密,這個秘密在這個陽光充沛的小屋里瘋狂成長,且郁郁蔥蔥。
秘密,這原本就是一個讓人猜度和好奇的東西。胡梅梅也有秘密,之于小宋和小張,胡梅梅的秘密就是只有一顆乳房,沒有人看出她起伏的胸前,竟藏著兩種不一樣的材質(zhì)。
一個人的秘密太多,則會顯得太神秘;一個人如果沒有秘密,則會顯得太膚淺。胡梅梅的秘密不多也不少,這要看之于誰,對于許光榮來說的話,胡梅梅暫時的秘密就是,那個男同學又在網(wǎng)絡上與她聯(lián)系起來。
那是一個陰雨的黃昏,臨下班了,胡梅梅百無聊賴地打開郵箱,突然看見男同學的這封信。她屏住呼吸,甚至用手揉了揉眼睛。信里男同學把上次江邊的夜晚又描述了一番,他的語句還像江風似的充滿力量和激情。
那天胡梅梅很遲才下班,她一遍一遍地讀著信,說不上來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痛苦,快樂,委屈,壓抑,然后伏在桌子上嚶嚶地哭起來。她聳著肩膀,輕輕啜泣。突然,后背就感受到了一只手的重量。胡梅梅抬起頭,小宋竟站在她旁邊,黑色眼睛里流淌著白色的好奇。她彎下腰問,胡會計,胡會計,怎么回事啊?
沒事,沒事。胡梅梅直起身子,連忙搖頭說。
真的沒事?小宋繼續(xù)問道,眉毛揚起,似乎也在懷疑她的“沒事”中的“有事”。
一個朋友的信,勾起我回憶了。胡梅梅揶揄道,并關(guān)了電腦準備離開,卻發(fā)現(xiàn)小宋已坐在她的對面,大有要促膝長談的架勢。
宋會計,真的沒事,我先走了。胡梅梅一出門,就長長舒了口氣,她能感到小宋眼里黑色和白色的交替,可是,她不想對她說出自己的任何事情,在一個辦公室里,擁有多少別人的秘密,就擁有多大的駕馭權(quán)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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