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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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上的傷口終于好了,留下一道肉紅色的疤。江娜娜將一只鐲子戴在左手上,作為遮擋,但還是會不小心地瞥見,每次都會一陣難受,于是又想起那個半夜:方蓉蓉的短信,手機的碎片,地板上的鮮血……
傷口處早已感覺不到半絲疼痛,似乎這疼痛迅速地轉(zhuǎn)移,轉(zhuǎn)移到心臟,轉(zhuǎn)移到乳房。是的,像無數(shù)的毒蝎爬滿了她的乳房,瘋狂地、恣意地啃噬著每一根神經(jīng),沒一條腺管。
小城的冬天很快就來了,似乎在一夜之間悄然而至。出門要戴手套了,說話嘴里冒熱氣了。也不知從哪一天起,江娜娜突然害怕甚至討厭寒冷起來,棉衣把自己包裹了,把李一波包裹了,他們之間相隔著無法計數(shù)的棉花、羽毛、毛線,還有輕薄的寒冷空氣。這種寒冷漫游在人與人之間,浸透了一切: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飯桌上的三三兩兩的菜肴,以及兩個人的情感和臟腑。
江娜娜一直沒有向李一波解釋那天的事情,她不想解釋,手腕上半指長的疤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劍一樣,就是最好的詮釋武器。李一波也沒有提及那天看到的,似乎毫不在意,或不屑一問,仿佛那天在他倆的日子里突然消失了一般。
但李一波換了新手機,江娜娜續(xù)了游泳卡。手機放在李一波的褲兜里,游泳卡放在江娜娜的背包后。手機和游泳卡擠兌了原本屬于兩個人的共同時間。他們鐘愛著各自的東西,用這個鐘愛的東西去取代鐘愛對方。李一波躺在床頭的時候,倚在沙發(fā)上的時候,坐在馬桶上的時候,他的手機都形影相隨,他用手機QQ聊天,用手機收發(fā)郵件,他把玩著它,端詳著幾平方厘米的屏幕,像端詳一張永看不膩的臉,于是他的臉便在那個“臉”的映襯下變得迷幻和陌生。江娜娜大多時間都把自己浸泡在泳池里,水舔舐著,包裹著她的身體,似乎那樣才可以抵御寒冷,水底下才是自己的家,溫暖,自由,暢快。
婚姻是什么?江娜娜常常呆呆地想著;橐鼍褪抢钜徊ǖ氖謾C,一摔就碎了;婚姻就是自己的左手腕,一刀下去,就裂了。生活像被綁在了石頭上,扔進一個黑窟窿里,沒有盡頭,不停墜落。江娜娜好多次從游泳館往回走的時候,覺得腳下的路竟是那么地沒有生機,她猶如走在一條通往死亡的道上。該怎么辦呢?她希望某一天,推開家門的時候,李一波像從前那樣展開笑臉,然后從后面抱住她,說,老婆,哦,我的寶寶。李一波喜歡稱她寶寶,這兩個字聽起來就像小錘敲在心坎上,舒心極了。
李一波打開門,臉上竟綻放著笑容。他說,哦,回來了寶寶,餓了吧?
江娜娜愣了一下,然后笑起來,面部好緊繃,原來“笑”這個動作好久沒在臉上施展了。她趁換鞋時的低頭,使勁地捏了捏腮幫,把肌肉迅速調(diào)動起來。突然,李一波從后面抱緊她,動作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嫻熟和熱烈。他把臉貼在她的頭發(fā)上。寶寶。他喃喃地說,聲音有些哽咽。江娜娜一陣難過,眼淚就掉了下來,她轉(zhuǎn)過身抱住他。李一波。她也輕聲喊,然后便放聲哭起來……
突然間,江娜娜就醒了。淚已把枕頭打濕了一片,她看著窗外,黑暗依舊很濃,李一波躺在旁邊,身體彎成了半個括號,只是,她在括號外邊。她沒有多想,便挪過身體,從后面抱住他,幾個月來第一次如此地親近,她把臉埋在他的衣服里,嚶嚶地哭著。原來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愛與恨像一對孿生兄弟,每時每刻都縈繞在他們之間。她用牙齒輕輕地咬著他的肌膚,一寸一寸地,一深一淺地。括號慢慢打開了,展平了,又向她彎弧過來。
像一本書被翻開太久,忘了合上,兩頁身體靜靜地合上了,他開始吻她,吻像雨點一樣落在她的臉上,是春雨,細小連綿,雨水掠過頸部,掠過胸前,被潤濕過的土地,充滿了生機。她憂傷的乳房啊,江娜娜閉上眼睛,這段時間以來,讓她焦慮緊張的還有這乳房的疼痛,那種疼像是被包裹在紙團里的一抹粉劑,她看不見,夠不著,也控制不了,F(xiàn)在紙團慢慢展開,春雨夾著春風(fēng),慢一陣,緊一陣地,粉劑就被吹得無影無蹤。江娜娜流淚了,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這對乳房,它是那么地渴望一個吻,愛意綿綿的吻,像解藥一樣的吻。
兩個身體都舒展了,像桿件一樣,瞬間,又鉸接在一起,嚴絲合縫,像兩具齒輪,那么地完美,那么地和諧。齒輪慢慢轉(zhuǎn)動起來,輕輕地,機械地,律動著。齒輪一同向前進著,像翻山越嶺,如跋山涉水,它們不覺得累,它們默默轉(zhuǎn)動。窗外已逐漸泛白,窗簾變得清透起來,江娜娜看了周遭一眼,像具有歷史意義的一看,她要和這一切告別,與這幾個月的悲傷日子告別。就在她把目光落在李一波臉上的時候,心抽動了一下——他竟是閉著眼睛的。
她記得,做愛的時候,李一波一直是睜開眼睛看著她,他的眼神專注而靈神,像一口深潭,要使她陷下去。她常常害羞地說,別看著我嘛。李一波問,為什么不能看著你,我在和你做愛呀。
你可以閉上眼睛呀。江娜娜嘟起嘴。
哦,笨蛋,閉上眼睛,你就變成張曼玉了。李一波開著玩笑。
那現(xiàn)在,他在和誰做愛?江娜娜突然悲痛起來,好像一道無解的算術(shù)題丟在她面前。他還在抽動著,像一名開采的石油工人,每動一次,臉上的肌肉也顫動一下,這張臉多陌生啊,泛著鐵器一樣的堅硬,泛著手機屏幕一樣的熒光,鼻子挺拔著,嘴唇微張著,眼睛——緊閉著。哦,不,不要。江娜娜突然喊起來,她不想成為張曼玉,不想成為方蓉蓉,此刻她只想是她自己。哦,不要,不要這樣。她挺直身體,欲將停止這個運動,然后憋足一口氣,用力地推了出去。
李一波摔在床下,像齒輪摔在了泥土上,發(fā)出沉悶地響聲。一切又靜了下來,這種安靜卻使人震耳欲聾。天還沒完全亮,眼前的一切灰蒙蒙的,好像造物主沒來得及給一天上色。
李一波從地上站起來,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笑,這個聲音像從遠方飄來,夾著太多的寒氣,又像一把剛出鞘的劍,瞬間,就把兩個人的心都撕得碎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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