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
蘇棣棠說:“路途比天空還遙遠,所以,誰也走不進誰的心,誰也走不到心里的終點,所以天寒地凍路遙馬亡,除了離開與前行,沒有其他可能!
路弈菡說:“可是總有一個人能夠陪著你看天空明亮起來!
一
卓遠一直記得那一天,蘇棣棠用不可思議的力氣把他推到圍觀的人群面前而后轉(zhuǎn)身沖過了檢票口,挽起來的牛仔褲褲腳和臟舊帆布鞋連同與她極不相稱的碩大背包一起消失在列車轟鳴的方向。
他坐在水磨石地面上,看著她奮力奔跑向站臺的身影,那個在許多年之后依然會模糊地出現(xiàn)在他有關(guān)少年夢境里的身影。
后來,他再也沒有遇到過那樣的女孩。頂著碎亂的短發(fā),在盛夏的中午,坐在雙橋的欄桿上,回過頭來對他拘謹?shù)匦,眼睛里卻是潮濕的亮烈。
其實那一刻,他就該察覺她性格中縱身撲入的危險。
可是那一刻,她的笑容從他眼前倏忽滑落,飛濺起的水花高高揚起零星落在橋面上,被太陽迅速蒸發(fā)。他來不及去體會她身上潛藏的危險,翻過欄桿緊跟著跳了下去。
微有起伏的河水里,她始終對他笑。
她說:“昨天剛剛看完《蠅王》,作者說童心深處盛開惡之花,所以我要試試你!闭f得氣定神閑。
“如果我走掉呢?”
“拿命買你的良心!彼中α似饋恚拔抑滥悴粫,至少你也會喊人來,況且,我會水!
卓遠又認真看了一眼正在逐漸被暴烈的太陽烘干的女孩,竟然沒有發(fā)火,而是想起他坐了一上午長途車從嘉興來同里的目的,于是問:“你知道這里有一個蘇棣棠么?”
女孩的左手抓著自己稻草一樣濕漉漉的頭發(fā),右手隨意地抬起來,指向?qū)γ婧影哆厭熘婚L串紅燈籠的二樓窗口:“那里!
二
所以,那一天卓遠在荒涼的午后去拍了路弈菡瘦削的肩膀,并非為了替自家客棧拉一單生意,而是因為她握著蘇滬浙交通圖背著登山包站在熱鬧的十字路口的樣子。
驢友的攻略都說西塘有小路可以逃票,只是誰都沒有指明過路線,爭著要載她便宜進鎮(zhèn)的三輪車夫,使得路弈菡從烏鎮(zhèn)到西塘一路的舟車勞頓都被激發(fā)出來。
當卓遠拍了拍她說:“要去鎮(zhèn)里么?跟我走”時,路弈菡回過頭,看到眼前面目清凈的男子,點了點頭。
也許,這一次微微的點頭是路弈菡最應當后悔的決定,只是彼時,他只是一個略顯陰郁寡言,卻能夠令人放心的招攬客棧生意的商人之一。
一前一后沉默的路途持續(xù)了20分鐘,忽而出現(xiàn)在眼前的搖晃著黯淡燈光的偏狹弄堂使得路弈菡收住了腳步,如同一段與時間對峙的路途使得足下生怯。
卓遠也停下了,說:“穿過這弄堂就是鎮(zhèn)里,你可以去宿別家,價錢都差不多,這里并不臨水。”
路弈菡有些訝異地看著眼前的男子,目光掠過卓遠,掠過他身后有些頹敗的木門,看到天井一角的光線和陡折的樓梯以及“聽流軒”三個字,因“觀”不著故“聽”而慰藉。她說,就這里吧,竟而連價錢也沒有詢問。
卓遠看著她兀自推門進去,想去問問她,為什么會獨自上路?這個問題在此后一直困擾著他,卻始終沒有機會問出口。
三
路弈菡把背包卸在雕花木床上,半開的窗外灰瓦飛檐,地板被流瀉的陽光照亮了一小塊地方,曾經(jīng)在董彥的采風里看到的片段一一得以印證。
樓梯的縫隙會發(fā)出沉寂的聲響,明清至今,風雨依舊如晦。弈菡一面小心地下樓,一面給董彥發(fā)去信息:第二站,西塘,很美,安好。
把身份證給坐在八仙桌旁的中年婦人辦理登記,卓遠正在天井里給茁壯的盆栽植物澆水,弈菡走到他旁邊蹲下身來看方池中的錦鯉。
忽而婦人問起:“姑娘是重慶人?念書還是工作?”
弈菡“嗯”了一聲,報了學校的名字,重慶最好的大學。
婦人對卓遠喊道:“卓遠,是你校友呀!”
弈菡站起身來,撞上卓遠隱沒在遮蔽了天井一半光線的植物陰影里的目光,輕輕笑了,對他笑,他聽到心底一聲遙遠的叩響。
那一晚,應景地下起雨來。
他們便吃了些簡單的飯菜,沿著煙雨長廊慢慢地行走。
卓遠不連貫地說著西塘的舊事,弈菡端著在她手中顯得過分碩大的單反時而停下抓拍。她拍照的神色非常專注,是過分認真的樣子,卓遠看著不自覺地會笑。
走了一段之后,他們索性就坐在廊下,看緩緩流過面前的許愿燈在雨水中一盞接一盞傾覆,聽放燈的女孩子們發(fā)出哀婉嘆息。
他說,明天會是晴天,清晨會很美。
她說,看了夜晚,看了清晨,又是下一個地方。
哪里?
同里。
四
透過整夜稀薄的雨水,他們好像都看到了一些不可觸及的景深,沉默,說話,于是漸漸雨停,漸漸天明,相互看看晨光下的對方,都笑了起來。弈菡說,果然是晴天。
一整夜,他知曉她讀法學,輕松考取各種有用無用的等級證書,是攝影協(xié)會成員。她說自己是目標明確的俗人,他卻看到她心里某個空白的不肯輕易示人的角落。
一整夜,她了解他讀經(jīng)濟,拿國家獎學金,長在水鄉(xiāng),母親一人經(jīng)營這家客棧,放假回家他會來幫忙。她說也許我們是一類人,認真生活卻分明冷淡。
所以,他才能與她忽略天光對坐了這一整夜。
因而此刻,在從嘉興開往同里的長途車上,路弈菡靠著車窗僵硬地睡著,卓遠看看她,猶豫著伸出手去,把她的頭輕輕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就像那一天,是反向從同里開往嘉興的氣味不潔的長途車,他也是這樣伸出手去,攬過蘇棣棠不時和車窗發(fā)出撞擊聲的腦袋,放在自己尚顯單薄的肩膀上。
初三剛剛開學,按著成績重新分配的班級,整整一周蘇棣棠的名字從各科老師的嘴里冒出來始終沒有回應。
尋常午休,老師找到班長卓遠,說:“蘇棣棠同學請了病假在療養(yǎng),你帶幾個班干去看看吧!蹦菑垖懼什莸刂返募埰抢蠋熾S手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邊角。
意料之中,在許多委婉的直接的推辭之后,只剩下卓遠一人背著書包,在嘉興車站等待開往同里的班車。誰讓你是班長,誰讓那個蘇棣棠與我們毫無關(guān)系。
可是,她是同里人,她是水鄉(xiāng)人,就好像與卓遠,有了關(guān)系。
可是她在他剛剛踏進同里的那一刻就戲耍了他,而后尾隨著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家,站在歪歪斜斜的樓梯下看他蹙眉敲門,而后響亮地笑了起來。
他有些惱怒,說:“蘇棣棠,你為什么不去上課?”
而她,突然地轉(zhuǎn)身跑開,恣肆的笑聲還在狹窄樓道里來回碰撞,卓遠微微愣了一下,連忙跌跌撞撞地下樓追上去。
可是她跑得那么快,跑過了三橋,跑過了廣場,他從來不可想象一個女孩子能夠跑得這樣快。
其實,從一開始,她就始終采取了逃跑的姿勢,從未改變。
終于,她停在賣芡實糕的店鋪旁,說:“這個是同里特產(chǎn),你要嘗嘗嗎?”
卓遠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只說了句:“西塘也有,還有青團子!
再后來,他們就各自抱著大塊黏膩黏膩的芡實糕坐在蘇棣棠靠著低矮窗戶的小床邊,和平地啃著。時而有風吹起那串長長紅燈籠的一角。
五
就像此刻,路弈菡把菜單遞還給老板娘,順著卓遠的目光看到窗外掛著的燈籠串斜斜地揚起,是鮮艷的大紅。
他們的口味差不多,喜素菜和淡水魚,點了四樣外加米飯,弈菡說:“喝點黃酒吧!
這張桌子的位置,曾經(jīng)是一張狹窄的床,鋪當?shù)厝俗约禾椎拿薇蝗,有大朵大朵的牡丹。蘇棣棠就盤腿坐在這里,捧著磚頭塊一樣的書悶著頭看,頸椎幾欲折斷。
她不想上課,她對站在窗邊顯得有些局促的卓遠說得毫無愧色,理所應當。
卓遠局促,大部分原因是這間女生的房屋如此之亂使他不知何處下腳,從圖書館借了不還的書,隨手丟的圖畫,還有衣服。
父母在遠遠的邊疆軍區(qū),她從小跟著外婆在這里長大。她說:“我謀劃過很多次逃去邊疆上演尋親奇遇記,所以外婆始終讓我住校!奔爸辽蟼月,外婆去世,父母料她傷心欲絕,于是向?qū)W校請了三天病假匆匆又回到部隊,她索性就直接不去上課了。
“你是打算去找父母?”
她又響亮地笑了起來。
她老老實實地跟卓遠回了學校,卻做不到安安分分地當學生。語文課上很認真地和老師較勁古文里“同”和“通”的差別,說教科書在騙人;十點查寢她一定趴在頂層做跳樓狀說天象有異,因此寫了厚厚一沓檢查;進而每天放學去琴房聽人彈琴,被傳出了與高中部學長早戀的消息成為全年級的反面形象,大家對此心照不宣。
進而就衍生出了各種關(guān)于她的閑言碎語,說她出入低級娛樂場所,身家不清白諸如此類。
周五放學,她大聲地喊“卓遠我們回家”,而后在全班同學的哄笑聲中拉著卓遠出教室。
終于,卓遠還是問她,和那個學長的事情是否屬實。
她直接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睡過長長的車程,沒有回答。
每一次,他都會陪她先回同里,她蜷縮上她的小床,就著水聲看晦澀書籍,他在一旁做完作業(yè)再自己回學校第二天再回家。
身邊的食客換了幾撥,卓遠還在慢慢地喝著酒,路弈菡打開相機蓋對著窗口摁下數(shù)張而后遞給卓遠說:“透過燈籠拍的窗景感覺會不同。”
六
那一天,董彥去接站,看到路弈菡的手松松地交付在卓遠的手心里,雖然與卓遠并不相識也還是開起他倆的玩笑,開著自己二手的吉普把兩人送到了學校門口便離開了。
走進校門松開手,卓遠看著董彥的背影看了很久,而后對弈菡說:“他很喜歡你!
大一那一年她拿著傻瓜機去參加攝影協(xié)會的選拔,看到大家都捧著漆黑的單反有些窘迫。在解放碑集體拍照時,她對著擁堵人群中用竹簍背著幼小孩童的老婦認真按下快門,放下手腕,發(fā)現(xiàn)董彥隔著人群對她微笑。
那一天他們并沒有說話,而她順利帶著她的佳能傻瓜機進了這支攝影正規(guī)軍。
董彥是積極而熱愛生活的人,笑起來就像重慶夏天灼眼的陽光,又像山城潮濕的氣候。他對路弈菡的照顧無微不至。
顯然的,他欣賞她懂得她,這個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干練而現(xiàn)實的女子,他知道她隱藏起來的另一個自己,可是,她的心好像始終都是平的。
如果對著一個人日久生出習慣的親情那么她寧愿這個人不要是董彥。
后來他離了學校,混出了名氣,開了公司,能從百度輕易搜到他的種種。他希望路弈菡能與他一起打拼。
她搖搖頭,說要司考,拒絕了接替影協(xié)主席的職務,雖然此時她已經(jīng)擁有了自己的厚重單反。
他如常邀她去工作室看作品,滿墻歸在“還是舊時江南夢”名下的組圖,使得她的心停滯了下來,在褶皺著被融化。他說:“這是我最初開始攝影拿著借來的傻瓜機拍攝的照片,粗糙、稚拙,可是比后來的所有都真實。也許,你該去一趟這枕水千年的江南,再來給我答復!
于是,她真的背著包上路,去他生長的江南,去聽一聽自己的心。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