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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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蘭因,不愧是朕的公主!”父皇紅光滿面、喜上眉梢,“這‘焦尾’配你,才是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他轉頭對宮人道,“再去預備打賞教公主琴藝的師傅,教出如此得意之徒,更該重賞才是!”
殿下諸人也紛紛湊趣附和父皇,滿耳的頌揚之聲讓我頓時覺得面上生光,飄飄然起來。
我得意揚揚地抱著“焦尾”端坐在父皇身邊,只見季子露出又贊又羨的神色,唯有母親神情似高興又似嗔怪地瞅著我。我明白她是在嘲笑我愛出風頭,可今夜這樣高興,誰顧得上這許多?趕明兒再裝什么喜怒不行于色的淑女好了。
蕭皇后笑吟吟地對父皇說:“今夜這般熱鬧,臣妾也斗膽獻丑!闭f罷取來笙,命樂師用簫合奏。笙簫兩調一問一答,在殿內追逐纏繞。不一會兒,母親也到殿前跳舞,她的細腰像被風吹拂的柳條,石榴裙隨著她的旋轉忽開忽閉,她慣用的玉蘭熏香慢慢地像潮水般蔓延到每個人的鼻下。
我盯著合目安詳調笙的蕭后看,滿心艷羨她的端莊高雅。她穿著月白的長裙配石榴紅的短襦,長發(fā)高盤,鳳釵耀目。那是和母親曼舞窈窕全然不同的魅力。平日里的那些飛短流長絲毫不能折損她的高貴氣質,我趴在父皇耳邊對他悄悄耳語:“母后真美!
父皇笑著轉頭對蕭后說:“蘭因羨慕你的美貌呢!
蕭皇后明媚一笑,白皙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蘭因長大了也是個美人。瞧這雙眼睛,和陳貴人一個模子。”
可父皇的后宮中哪一個不是美人呢?蕭皇后、我母親、蕭嬪,還有傳說中的宣華夫人,就連頗受冷落的王氏,都頗有樣貌。
這座宮殿的歡樂瞬間沖到了波峰,我依偎在父皇身旁,傻呵呵地在樂聲中飄著,盼著這夜永不結束。
幾日后,父皇和母親就出發(fā)去了東都,再從東都經通濟渠去江都。
前一夜我跟著母親睡。我和季子斗草回來,母親正倚著美人靠出神。
“母親。”我喊她。
她聞聲抬眼一看:“蘭因,你去哪兒了?”
我說:“去找了季子弟弟,他明天就要起身了,我想著得去送個行!
母親點頭:“這才像個姐姐。都快出閣的人了,以后可別那么任性了。在這宮里,人家當你是公主寵著,在外面你可得替你父皇長點臉,拿出公主的樣子來,像你南陽姐姐似的,明白嗎?”
“明白了!蔽野ぶ赣H坐下,她輕輕撫著我散了的發(fā)髻,嘆口氣:“母親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歸為臣虜了,婚嫁瑣事統(tǒng)統(tǒng)由不得自己,不比你現在父皇疼你,諸事隨心,可將來,好景未必常在,你不得不仔細啊。”
“母親,”我想起那個故事,問道,“是父皇滅了你的故國,殺了你的母親嗎?”
母親頓住,搖搖頭:“蘭因,以后這話不可再提!
“為什么?”
“因為……”母親欲語又遲,“因為你是你父皇的女兒,大隋的公主。你只需記得你姓楊!
我默然。
母親語重心長地說:“蘭因,即便是公主,也不是誰都能平順安樂的,你要惜福!
我頷首,又問:“母親,那你當年嫁給父皇,心里是什么滋味兒?”
她笑了:“亡國恨、新婚喜,千般滋味。欲哭無淚,欲笑還顰,怎么一言說得盡?”
第二天清晨我在城樓上送走父皇、母親和季子,轉身孤零零地走回冷冷清清的宮苑。
園子里的鳥雀還在爭食鳴唱,嗡嗡哼著小曲兒的蜜蜂正圍著桃樹、梨樹們忙個不停,可在我眼里,這個春天已經到頭了,四周的景致就像是未著色的山水畫,褪去生機,顯得冷漠遙遠。
3
偌大的宮城,現在空了一大半。我數著日子,從春末熬到秋天,再等到第一場瑞雪,過了新年父皇就該御駕回宮了吧?
季子和母親常有信來,母親總是不忘囑咐我好好練習女紅和樂理,不許胡鬧。季子告訴我看了些什么戲聽了些什么曲又吃了些什么新鮮東西。可憐我整日除了看書寫字,就是埋首調琴,自打記事起,就從未如此寂寞過。
說起寂寞,我陡然想起一個人來,這宮中哪有人比她更寂寞呢?
每次我打王氏的門前過,她的小院子都闃寂無聲,從來不見誰去找她聊天或是從園子里摘一朵花去看看她,就連婢女宮人們對她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
我和季子因好奇去找她玩耍時,她皆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
蕭嬪說這是因為她不受寵的緣故。
我納悶,這王氏也是好端端的樣貌,裝扮起來不比其他美人差啊,只是那怯生生的樣子,看上去太可憐。
蕭嬪嘆氣:“可惜一個美人,偏偏生在那樣的家庭。她的舅舅是唐國公李淵,素為陛下所忌憚。有一次她難得奉見陛下,陛下竟然開口便問她,你舅舅怎么還沒死呢?”
我們悚然一驚。
父皇不喜歡她,難道宮人都要疏遠她?這便是宮墻內世態(tài)炎涼的永恒定律。
我和季子覺得她可憐,于是有時候捉到叫聲響亮的蟋蟀就裝在小陶罐里放在她窗下,園子里若是花開了,像牡丹、芍藥、海棠,我們也摘一些,盛在水晶盆里給她送去。雖然知道父皇不喜歡我們親近她,但想到她畏懼瑟縮的可憐樣子,我們又心生不忍,常偷偷去看她。
一日在屋里實在憋壞了,我索性扔下琴譜,吩咐鴻雁帶上父皇去年賜的西域葡萄美酒,跟我去王氏僻靜的小院子。
父皇出巡,她素來都是沒有資格伴駕的。年前我來過幾次,可都不巧,不是她身上不暢快就是正趕上她念佛。
王氏住的小院子,在宮城的西邊,小小的幾間房,平時看不到什么人出入,所以更顯得冷清。
雪洋洋灑灑像棉絮似的扯了幾天,這才剛剛停下歇口氣,路上的積雪已經被宮人們掃得干干凈凈,我特意從園子里繞過去,只見幾棵紅梅已經綻出花苞,甚至還有些零星花朵正吐露艷紅,我高興地叫正在給花枝打雪的宮人們剪下兩枝,一枝送回房插在青釉瓷瓶里供在案上,一枝送給王氏。
拿著花一路說笑走到她的院門外,我呆住了,滿院子的積雪都沒過腳踝了,上面兩行深深的腳印,怕是送飯的宮人才留下的。
我板著臉叫來當值的宮人。
“這院里沒安排人打掃的?”
宮人支支吾吾不敢應。
“你們也太勢利了,難不成父皇已經下令將她逐入冷宮,你們就這樣不理不睬的?等父皇回來,我把這事兒告訴他,不信他能饒得了你們。你們這不只是作踐她,而且是藐視君上!”
一行宮人跪在雪地上俯首認錯,口里忙不迭地念叨著再也不敢了,可我心里很清楚,怕是這個保證也管不了三五時。
王氏正在靜室里念佛,鴻雁進去通報后,她忙不迭地起身相迎:“大雪天,還煩勞殿下前來,王氏實在擔待不起。”
“不必這么客氣,大過年的,大家把酒相談也好慰藉寂寥,這宮里今年可夠冷清的。”
王氏點頭:“殿下這是頭一回這么冷冷清清地過年吧!
“可不?也罷了,內侍監(jiān)也送來些過節(jié)的玩意兒,但父皇不在宮內,蘭因也沒什么興致,倒不如咱們兩個聊聊天還清凈些!
王氏笑著說:“聽說公主年將及笄,陛下將殿下許配人家了吧?”
果然這宮墻從來都是不隔音的。
我有點不好意思:“父皇和母親確實這么略提了一提,詳情我也不大知道!
“公主這副好容貌,落到尋常人家豈不可惜?”
“這事但聽父皇做主,蘭因只聽父母之命便是!
“是,”王氏說,“我們女孩兒不管出落得怎么標致,哪有自己做主的份?”
我啞然,沒想到無端撩起她的傷感來,只能扯東扯西,岔開話去。
坐了沒一會兒,外頭風又吹起來,眼見著黑云黑壓壓地朝宮城奔涌而來,鴻雁輕聲問道:“殿下,怕是又要下大雪了,咱們早點回吧!
我頷首,轉頭對王氏說:“今天多虧了你替我解悶,等天氣好了,我再來看你,你得空也去我那里走走,咱們好做個伴!
王氏微笑:“多謝公主厚愛!
我接過鴻雁遞來的暖爐抱在懷里,隨口說了一句:“父皇怕是回春賞完瓊花就要回來了吧。”
“陛下怕是回不來了!蓖跏贤蝗坏吐暯涌诘。
我吃驚地看著她:“你說什么?”
她的目光在被雪水打濕的地磚上逡巡,聲音小得像是繡花針落地:“公主怕是不知道吧,外面現在不大好了。大業(yè)六年開始就不斷有叛軍造反,近來局勢也越來越糟了!
我生來頭一次聽這話,父皇身邊的那些隨從內侍們不是天天說著四海均安,叛賊已平嗎?
我不高興起來,拉下臉說:“就算父皇待你冷淡,你也不必這樣信口雌黃地詛咒父皇,詛咒大隋社稷!”
她抬頭望著我,眼里似含著一汪淚,可唇邊卻掛著一層嘲諷的冷笑:“公主殿下,本宮絕無虛言,大隋已經是風雨飄零了呀。”
我呆住。
王氏轉身,緩緩朝后廂房走去,邊走邊說:“殿下保重吧。王氏就不送了!
隆冬的大興城像是被埋在了雪中,還沒到傍晚,窗戶外除了白色再也看不見別的顏色。朱紅的檐廊、金黃的琉璃瓦都被藏了起來,連穿著大紅衣裳的內侍們都不知道跑到哪里躲懶去了。整座宮殿靜悄悄的,只有銅鼎爐里偶爾傳來炭火“噼里啪啦”的聲響。
我呆呆地坐在窗外看雪,抬眼望去,灰蒙蒙的天被揚揚灑灑的雪花整個籠罩著,讓人分不清是在下雪,還是天碎成小塊變成雪花落下來。很快天就黑了,掌燈的內侍們點亮了各處宮殿的燈籠,星星點點的橘紅色的光被風吹得閃爍不定,籠在雪里,像是茍延殘喘般艱難。
鴻雁端著食盒進屋:“殿下,用晚膳了!
我搖頭:“擱著吧!
“殿下,這冬天夜長,不進晚膳要傷身的。”她勸道。
“鴻雁,王氏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我問她。
鴻雁將紅漆食盒放在圓桌上,慢慢地將盤盤碟碟端出來,她一邊理著筷箸一邊說:“奴婢成天待在宮墻之內,天下事也不敢妄言。雖說時時卻有些風聲風語傳來,但奴婢覺得必沒到那么壞的地步,不然陛下也不會去南巡,奴婢想著陛下這次南巡多少有些安撫江南的意思,這天下牢牢地在陛下手里攥著呢,再作亂也不會翻天。公主放心!”
她盛了一碗湯遞給我,又說:“殿下,這些軍國大事若不是今日那王氏胡說八道,奴婢也不該說。這天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軍國事是陛下的職責,照顧公主是奴婢的職責,公主的職責呢,就是每日好好練琴習字,將來出閣后像南陽公主似的,作出典范來,那才是報答了陛下、娘娘和貴人的養(yǎng)育之恩,給大隋長臉呢!”
我捏著湯匙在碗里攪著,默默想了半晌,抬頭問鴻雁:“這王氏該如何處置才好?”
鴻雁看著我,說:“后宮誹謗朝政詛咒君上一律當斬。”
“她的舅舅,現在在哪兒?”
“在太原!
我沉吟了一會兒,說:“將她今天所說的話都稟報給代王,其余的等父皇回宮再說!
冬天過了,日子就過得飛快。金烏西墜,玉兔東升,眨眼工夫一天就過去了。雪停了之后,御河上的冰漸漸消融,連河岸上的青草都慢慢冒出頭來,柳枝上長出一粒粒嫩綠的小芽。我感受著一日暖過一日的東風,急切地等著父皇北歸的消息。
大概是一路雨雪的緣故,季子和母親的信也慢慢來得少了,即便偶爾有消息,也無非是些陳詞濫調?斓皆(jié)的時候,季子從揚州給我捎來盞花燈,上頭畫著我最喜歡的精衛(wèi)填海,橘黃色的紙上,那只叫精衛(wèi)的小鳥含著石塊一趟趟地往東海里填,血滴在地上,洇紅了一大片。季子說這是他在揚州最有名的紙扎店挑的,等清明了,他再捎紙鳶給我。
我日日將花燈掛在窗前,有事無事常盯著它出神。鴻雁笑我:“又不是小姑娘了,怎么還這么愛這些玩意兒,過了十五,誰還玩花燈呢?都快到清明了呢!
我不理她,她怎么會懂這花燈的意思?從前書房的師傅講這個故事時,我忍不住哭了,精衛(wèi)是天帝的公主,卻溺死在東海里,化成小鳥,遠離家國,只能一日日往東海里填石塊。我看著那一大塊蔓延開的血跡就不由得心疼。乳母和宮女們常說王孫公侯是多尊貴的命,可看看精衛(wèi),還不就是這樣孤單凄涼?
我把這想法告訴季子,他沒嫌我傻氣,反而安慰我:“姐姐,咱們長大以后把東海填了好不好?讓精衛(wèi)鳥飛回她父皇身邊去吧!
季子的紙鳶一直過了谷雨還沒來,我每天伸長了脖子望著宮門外,催著鴻雁去打聽江都的信使來了沒。我急急地捎了好幾封信提醒季子千萬別忘了,現在大興城里燕兒都開始筑巢,楊花都開始飄蕩了,再晚些時候日頭毒了還怎么玩紙鳶呢?
我本想在信里問問他外面的局勢的,那些叛亂都平了沒,父皇打算什么時候鑾駕回京呢。但鴻雁不讓,她說趙王還小,日日在陛下跟前,怎么會清楚這些事兒呢?若他說漏嘴被陛下聽見,反而添一樁心事。
我怏怏不樂,只得用筆涂去,忍著心里的不安,盼著他們回來。
一日清晨,我正帶著鴻雁將帶著露珠的薔薇花晾在細竹絲編就的席子上,一片一片摘下,選擇色澤濃淡相宜的好做胭脂。突然一名內侍闖了進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跪倒在地,驚惶地喊:“公主,不好啦!李淵在太原起兵了!”
我手里一松,滿懷甜香馥郁的花瓣灑了一地。
“李淵派長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為先鋒一路朝關中殺來,現在據說叛軍已經快接近渭水了!”
我站起身,怔忪地看著他,像是聽不懂這話,喃喃問道:“李淵他難道造反了?”
“正是!”
王氏那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陡然浮現在我眼前,我陡然間怒不可遏,問:“現在守城的將軍是哪位?”
“陰世師將軍在內把守宮門,屈突通將軍在外守城。”
“他們可靠嗎?”
宮人答:“奴才聽聞陛下曾多次贊許二位將軍的忠誠!
我點頭,冷著臉對鴻雁說:“走,咱們去會會逆賊!
王氏陰冷的小院子里一點兒春風都吹不進來,庭前的那棵垂絲海棠竟像是枯的,別說花,連片綠葉都沒有。只有屋檐上幾朵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柳絮顫顫巍巍地瑟瑟發(fā)抖。兩間小房一明一暗,王氏此刻正在暗間里念佛。
我推開門,她穿著素白的長褂背向而跪,佛龕前香煙裊裊,她仿佛對身后的人聲充耳不聞,泥塑人一般毫無動靜。
“你可知你的好舅父唐國公現在如何了?”我生氣地問。
她沒回答。逼仄的屋內只聽見佛珠在她指間轉動的聲音。
“李淵謀反的事,你知道還是不知道?”
她依舊不理。
我沉不住氣,走到她面前將她手中的佛珠一把搶下:“你在替誰祈福?亂臣賊子還是我父皇?”
她抬頭看著我,面上毫無驚懼之色,眼神像是憐憫又像是輕蔑,如一把刀子劃過我的臉龐。她笑了:“公主,你祖父當日是怎么將北周天下改姓楊的,莫非你父皇沒告訴過你?都是一班亂臣賊子罷了,何必演得那般大義凜然?”
我氣極:“可你是我父皇的妃子!”
“你父皇何曾待我如妃子?他只恨我是李淵的外甥女罷了,”她說,目光冷冷的,“可李淵又何曾當我是外甥女?只拿我當作獻給皇帝的棋子罷了。他們之間斗來斗去,與我何干?公主今日要問,也該問李淵去,跑我這兒來做什么?難不成公主也要我這個小女子替不相干的人頂罪?”
我訝然,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噎得我無話可說,心下頓時虛了幾分,只好瞪著她出氣。她未施粉黛,蒼白的臉色襯著她唇角的冷笑竟比平時冷艷十分。
“公主若是要興師問罪,那就請回吧,李淵雖是我舅父,卻是一點兒情分也沒有的。若是公主要拿我要挾李淵或以此泄憤,”她頓了頓,“那公主就太不了解李淵的為人了。我聽說他剛起兵時,陰世師將軍就抓了他留在京城的小兒子李智云,但他依然率部一路朝關中而來,兒子身死敵人刀下是一點兒不值得他顧惜的,這樣的人,公主想怎樣奈他何?”
“李淵!”我咬牙切齒。
“成大事者多半無情,他們需要狠需要冷,需要一顆心里只裝著自己。”王氏慢慢跪下,趴在地上將灑落在地的佛珠撿起,“公主這般女兒家心腸,還是好好地在宮里待著替陛下祈福吧!
鴻雁他們都勸我將王氏送出宮給監(jiān)國的代王處置,我不肯。王氏說得沒錯,連自己血脈都可以棄之不顧的李淵,哪里會在乎區(qū)區(qū)一個外甥女?若對他毫無作用,我白害一條無辜性命又何苦?她愿意留在那小小暗室中幽閉就隨她去吧,誰又知道若是換了天地,我們自己又是什么樣的造化?
北雁再次南飛的時候,我恨不得也化作大鳥隨它們一起飛去江都,找到父皇,問問他什么時候回京,什么時候嫁他的小女兒,還是再也不管,任我在這風雨飄搖的大興宮中自生自滅?
父皇的手書被我枕在玉枕下,真希望這樣一覺醒來,就聽見父皇回宮的消息,隨后我就成了新安公主,由季子送我出嫁,離開這座寂寞的皇宮,相夫教子過另一番生活。
可我每天早晨醒來,還是只能聽見成群的大雁寒唳秋空,原本這時候的大興宮應該是彌漫著桂花香氣,石榴、柿子綴滿枝頭?蛇@個秋天,我卻聽見大興宮傾圮的聲音,緩慢而尖銳,盤旋在如洗的碧空中,催得人心焦,就連熟悉的桂花香,都夾雜了頹喪的味道,變得郁郁不樂,不再像往年我和季子捧在鼻尖那般歡欣優(yōu)雅。
而此時,李淵的叛軍已經接近大興了。
4
我呆呆地坐在佛堂里,看著涂金嵌寶的菩薩塑像,整日胡思亂想。一會兒想起小時候乳母告訴我“蘭因”兩字的來歷,一會兒又想起父皇年年去東都禮佛時的盛況,父皇那么虔誠地信佛,如果菩薩真的大慈大悲,就請庇佑我大隋度過此劫吧。
那日午后,響晴的天陡然刮起了西風,不一會兒密如針織的秋雨便飄了起來。鴻雁忙將南窗關上,免得將晾在窗下墨色還未干透的畫打濕了。我放下畫筆,怔怔看著窗外,這場雨過后,天就越發(fā)涼了。
忽然門外一陣嘈雜,像是士兵身攜重甲列隊小跑的聲音從東邊回廊里傳來,有宮人來報:“陰世師將軍求見公主!”
陰將軍青黑的鎧甲上寒光逼人,他剛到殿門前便俯身叩首:“請公主收拾東西速跟著臣離開!”
我茫然地看著他和幾十名身攜兵器的士卒們!斑@是怎么了?”我問。
“李淵的叛軍即將入城,臣怕抵擋不住了!現在只能請公主出宮暫避,以防不測!”陰將軍埋首不起。
仿佛一個響雷劈在我的腦袋上,我踉蹌著腳下一晃。
“公主殿下,請速速跟臣出宮,李淵一旦進了城,一定會殺進宮來,到時只怕公主……”
他沒說完,但我明白了,最怕的還是來了。
我將冰涼的手使勁捏成拳頭,竭力張開顫抖的嘴唇,聲音沙啞地對鴻雁說:“快去準備!”
鴻雁只拿了幾件素凈衣裳和首飾裹在包袱里,我轉身取了父皇的手書和季子寄來的燈籠一并收起,對陰將軍說:“我們走吧!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倉皇離宮。我和鴻雁還有另一個兵勇團團擠在陰將軍狹小的馬車里,雨水透過布簾不停打進來,不一會兒我的衣裳就都濕透了,鴻雁抱著我,可我還是冷得發(fā)抖。
天很快就黑了,各宮中照舊點起了燈籠,我透過雨霧影影綽綽地看著馬車飛快地馳過大興宮到昭陽門前。陰將軍的聲音傳來:“從安上門出去,找一安全民宅安頓下來,切忌走漏風聲!快!”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喊住陰將軍:“將軍,我想去一個地方!”
他勒住馬停在馬車邊,雨水將他斑白的鬢發(fā)沖洗得益發(fā)滄桑,他皺著眉說:“公主,現在時不我待,不能耽擱了!”
“我知道,”我說,“有一個地方絕對安全,是我幼年時乳母的家。我有地址,并且除我之外無人知曉。”
他頓了頓,斬釘截鐵地點頭:“好,出皇城后公主就請將地址告訴隨行的兵勇!
“好,我乳母住在……”
他打斷我:“公主,為了您的安全,不要將地址告訴隨行兵勇之外的第二人!彼笆值溃俺棘F在要回去繼續(xù)守城了!公主保重!”
他魁梧的身影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雨里,馬蹄濺起的泥濘也很快被雨水吞沒。
已經四年沒見過乳母了,她比記憶中更加瘦削蒼老。她在門內迎我,滿眼熱淚,緊握住我冰冷的手:“公主殿下!”
隨行的兵勇不知何時走到我們身邊,壓低聲音說道:“別走漏了消息!快進屋再說!”
乳母的家比我想象中還要破陋。我曾天真地以為王氏的小院已經是最荒涼的地方,一年四季似乎只有嚴冬駐守。沒想到乳母的家就像傳聞中的戈壁荒原,暗夜里只有一燈如豆,一家三口擠在一鋪冰涼的破炕上。
鴻雁替我張羅著換好衣服,和他們一起坐下。乳母依次介紹道:“這是我大女兒翠芝,原本已經嫁去永陽坊,但她丈夫近日被抓去守城,她便回來和我們住!
我朝她點點頭。她目光躲閃著,怯怯地行了個禮:“公主殿下。”
我忙止。骸叭槟复胰缤H女,何況我今日來此避難,多謝你們收留,應該我喊你句阿姐才是,快別多禮了。”
乳母又指著墻角的一個小女孩說:“這是我的幺女紅玉,十五了,本該談論婚事,可她的父親兄弟都被抓入伍了,家里沒個出面拿主意的人,就這么耽擱下來。”
我瞅著那姑娘看上去個頭似只有十歲似的,瘦小蒼白,發(fā)髻蓬亂無章,一雙眼睛只顧著盯著自己的手指,半晌都不吭聲。
我問乳母:“這幾年都好嗎?”
她抓著我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就這樣唄,幾次大旱大災的,靠著我從宮里帶出來的東西,一家人都將就活下來了,在這光景已是不容易了!
我心下凄然,問:“宮外都已經是這樣了嗎?我在宮里總是聽人說國泰民安!
她苦笑:“宮里頭還能說別的不成!
“父皇……”我有點心虛,“這幾年是太費了。”
“皇上該替公主定親事了吧?”乳母問。
我頷首:“說是梁國公的小兒子,叫蕭釗的。”
“那個小子呀,我見過,幼時進過宮的。”她微笑,“只怕公主都忘了吧?比趙王殿下長得還壯實些呢,小時候倒是個實心眼的孩子,不知現在現在怎么樣了。”說罷還補了句,“不過皇上替公主挑的一定不會錯。”
“我說,你們還是換了稱呼吧!蹦恰氨隆倍溉挥门畠旱穆曇粽f道,“這公主皇上的,是怕別人發(fā)現不了嗎?”
我一驚:“你?!”
“他”狡黠一笑,摘下頭上的盔甲,說:“我是陰將軍的女兒,叫陰弘敏,你叫我月娘就行。”
“你怎么會這么一身打扮?”我驚訝得合不攏嘴,“陰將軍怎么會派你來……”陰家大小姐難道不該養(yǎng)在深閨嗎?怎么會作兵士在我身邊?
“父皇不放心其他人來照顧公主。本來該是我哥哥來的,但是爹爹派他去守住代王府了,所以只有我來伺候公主了。”
“那怎么行?你嬌嬌弱弱的女兒身……”
她嘟起嘴,拍著胸脯道:“公主可別小瞧我,我自小著男兒裝,跟著兄弟同在爹爹的軍營長大,多少陣仗都見過!一點兒都不比男兒差!”
我見她誤會了,抿嘴一笑:“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覺得,難為你們父女了!
她一笑,聲音爽朗:“爹爹說了,忠君報國,應該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我們六個人窩在炕上,守著微弱的油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窗外的雨下得越發(fā)密了,淅淅瀝瀝地敲打著檐棚,遠處傳來梆子的聲音,二更天了。
我嘆口氣,心里愈加七上八下。
鴻雁猜出我的心思,安慰道:“公主放心,大興城城墻堅固,陰將軍和屈突將軍又久經沙場,一定能成功退敵的!
陰弘敏接嘴道:“是啊,我爹爹一定能將叛軍殺得片甲不留,等著吧,明天早上你就會收到捷報說李淵那逆賊跑回渭河北邊去了!
我點點頭,但愿如此。可是這心依舊火燒火燎似的,片刻安寧不下來。
鴻雁問:“公主累了吧,您歇會兒吧?”
乳母忙說:“對,將就歇會兒,明日一早,陰將軍就會派人來接您回宮了!
我拉了拉縮在一邊不吭聲的紅玉的手:“紅玉,明日隨我進宮好不好?我替你找個好人家!
紅玉更害羞了,將頭埋得更低。
乳母笑道:“這丫頭沒見過世面的,哪里能去宮里?”
我笑著說:“誰不是慢慢來的。您放心,紅玉的婚事我會放在心上,包管替她找個好人家!
乳母一聽這話,淚珠都滾出來了,匍匐在炕上,道:“多謝公主!有您做主,沒有成不了的事兒了!”
我忙攙起她:“好了,姆媽!我和紅玉也算是半個親姊妹,還這么客氣做什么!”
這時窗外突然響起一陣嘈雜,遠遠近近聽見鑼鼓鼎沸,有人在喊著:“叛軍入城啦!叛軍入城了!”
我渾身一抖,不自覺地站起身來推窗朝外看,只見遠處坊內有人舉著火把四下奔跑,遠遠地,似乎坊門也被打開了,左右鄰舍也被震動了,紛紛開門開窗。南邊城墻上硝煙滾滾,透過雨霧依舊濃烈,腳步聲吶喊聲亂成一團。
“不好!”陰弘敏喊,“爹爹……”
我渾身冒汗,有無數個雷從我耳邊直滾到心里,震得我整個人站立不住。
乳母口中直念著“阿彌陀佛”。
那邊翠芝坐不住了,焦急地說:“坊門開了,我得回去看看我公公婆婆,他們老兩口獨自在家呢,也不知道我那口子回去沒!
陰弘敏皺著眉說道:“現在兵荒馬亂的,你還回去做什么?好端端的坊門怎么會開?被逆賊抓到不是好開交的!”
“我必須回去的!”翠芝著急,“我們家那口子出門前交代了的,我得照顧好公婆。娘,我回去了,明兒再來看你!”
乳母點頭:“你快去吧。路上小心點,避著點人!”
“他們還是打進來了。”我癱坐在炕上,有氣無力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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