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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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這齊國公夫人是姐姐的,要不是秦國公從中攔阻,妹妹也不敢妄奪姐姐的位置!彼皖^道。
“原來你是為這個呀,”我拍拍她的手,寬慰她,“這也壓根不關(guān)你的事,我也沒放在心上!
她抬頭看我一眼,不相信似的,說道:“我聽人說姐姐新婚夜壓根沒讓秦國公進房,據(jù)說就是為了這個名分的事兒。”
“騰”地一下,我的耳垂連著面頰都燒了起來,我勉強擠出笑:“妹妹是從哪兒聽說的呀?”
她眼瞧著我:“這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啦,連齊國公都說,二哥娶了個公主卻無福消受。”
我垂下眼簾,拉了拉衣襟,不說話。
“姐姐真是為了這個名分的事兒嗎?”她問。
我未接話,她自己感慨道:“論理也是的,不說這名分的事兒了,論起來就算是公主下嫁為正妻,也輪不到這李家。公主是先皇愛女,眾所周知,現(xiàn)在這樣當然覺得委屈!
我反問:“你就不委屈?”
她愣住了:“我?”
“時乖命蹇,我楊氏不幸,我們姐妹竟然要嫁給亂臣賊子求平安,你就咽得下這口氣?”
她怔怔地看著我,面上閃過驚懼和猶疑,吞吞吐吐地說:“這甘心自然是不甘心的,但我……”她陡然間將話鋒一轉(zhuǎn),說,“我今日請姐姐來,除了閑話家常外,還有一重要事相商!
“什么事?”
“我父親日前派人托話,讓我和姐姐說,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們姊妹千萬要以大局為重,不可輕舉妄動,不然宗室不安!
“什么意思?”我不明其意,皺起眉頭。
楊晗吸了口氣,低聲說:“姐姐可知道李淵即將受禪,要登基了?”
我心往下一沉,整個人僵住。雖然知道這一日遲早要來,但真的聽到這天下即將不姓楊,而我馬上就成了亡國公主時,還是覺得渾身的血液登時都變成了雪水,周身惡寒。
楊晗說:“父親說李淵現(xiàn)在受禪,面子上還是會對楊氏宗親客客氣氣的,皇上也會退位做個閑散王,但他已經(jīng)警告過宗親,若有人有不滿和異議,到時受牽連的將是整個皇族。李淵現(xiàn)在手握重兵,渭河以北地區(qū)全是他的地盤,他若想找個借口將我們楊家趕盡殺絕,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冷冷地看著她:“你父親是讓你來勸我的吧?”
她點頭,眼神殷切:“姐姐,妹妹知道你委屈……”
我起身打斷她:“告訴你父親,我知道了。我楊昀受父親教導多年,不會連這個都弄不明白,我會以大局為重的,讓他安心做他的郡王!我做這個人質(zhì)倒是沒什么,只不過看他能安心到幾時!”
楊晗聽出我的不悅,立即起身好言道:“好姐姐,您別生氣,我父親也是從長計議,F(xiàn)在天下局勢未定,王世充和宇文化及各自擁兵自重,我們借李淵的勢力除掉他們也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等一日皇后宗親都迎回大興,我們楊家人一定不會任人魚肉,到那時重整河山不遲呀!
我眼睛一亮:“這話是你父親說的?”
她肯定地點頭:“我父親和皇上還有諸王商議過,目前我們只能韜光養(yǎng)晦,以待時日。”
一股熱流霎時涌進我眼中,我楊家或許時數(shù)未盡也未可知。
“我父親還說,我們待在李家,若能探聽到什么風聲最好,這樣里應外合,到時才好報家破人亡之仇!睏铌霞毤毜穆曇翥@進我的耳朵,撓得我心癢癢。
回到府里已經(jīng)入夜了,我和楊晗密談了半日后決定以后她父親那兒有什么消息就派人送信給我,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也一并開口。
回程中東風一轉(zhuǎn)下起了雨,我掀起簾子看著馬車外蹬蹬駛過的微濕的街道,出宮后頭一回覺得心里有些暖意。我望著被雨霧遮得灰蒙蒙的天色,心里默念著:父親,若有什么是蘭因能替你做的,我拼了命也會做的,您就等著蘭因?qū)⒛卮笈d的那天吧。
剛進屋就見李世民坐在榻上,我怔住了。
他見我進來,放下手上的書,微笑著問:“這么晚才回?吃過飯了沒?”
我定定神,將綢緞軟披風褪下,望著地上的石磚說:“不用了,我不餓!
“我聽觀音婢說這幾日你飲食甚少,怎么了?是東西不合口味嗎?”他關(guān)切地打量我。
“沒,我素來吃得不多而已!
“哦?真的嗎?”他語調(diào)中笑意轉(zhuǎn)濃,臉上露出譏誚的神色。
我這才想起和他一路去建康時我狼狽不堪的吃相,于是撇撇嘴,不搭腔。
他走到我跟前,接過我手里的披風遞給鴻雁,說:“這幾日父親那兒很忙,我每日很晚才回府,想來看看你又怕你一早就歇息了,還怕你還在怨我不肯見我。”
我避開他走到窗邊,清了清嗓子說:“這是你的府邸,你若要來我還能攔得住你?”
“我就是不想強迫你!彼f。
“不想強迫我?”我用鼻子哼了一聲,“不想強迫我,卻把我不讓你進門的事兒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他皺眉:“觀音婢說你了?”
“沒有,夫人倒是什么都沒說!蔽遗ゎ^看著他,“可連你的好弟弟都替你抱不平呢!”
他挑起眉,神情詫異,若有所思。
我繼續(xù)說:“我妹妹和我說了,若是我們姐妹失禮于你們李家,楊家人的命途就堪憂了。所以我這里,以后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絕無二話。只求你們父子能高抬貴手,放過我們這些亡國末路之人!
他低聲說:“我們兄弟關(guān)系并不像你猜測的那樣,尤其是齊國公,他性情頗為乖張,自幼與我不睦,你聽到的那些謠言只怕是他安插在我府里的奸細說出去的。”
“奸細?”我吃驚地看著他,“你弟弟會給你安插奸細?”
他輕聲說:“原先起兵時,父親命我和大哥各率軍隊打頭陣往關(guān)中而來,四弟元吉就留守太原。他手下勢力本就不如我和大哥,于是對我頗多意見。眼下,父親打算把軍隊交給我,命我做先鋒討伐宇文化及,他和大哥就留在大興穩(wěn)固民心。元吉很不樂意,四處吵鬧。按他的性子,在我府中安插眼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你放心,你我之間的事,我絕對不會和第三人說,更不會以此要挾你任何事!
我沒想到他們兄弟之間竟還有這么多不為人知的矛盾,一時啞然無言。
“你是不是在想,亂臣賊子自然蛇鼠一窩,怎么還會內(nèi)訌呢?”他自嘲地笑道。
我原本以為誤會了他,心里有些歉意,被他這一笑又心硬起來,接腔道:“也不盡然,世道上因分贓不均而起內(nèi)訌的賊人我也聽過不少,你們也沒多大區(qū)別!
他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晶亮,唇邊的笑漸漸隱沒,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溫柔的神色:“你還在怨我嗎?”
“不敢怨!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
我不吭聲。
“那次從建康回來,我父親把我好大一通教訓,還禁足了半月,我大哥還疑我是懷著什么心思勾結(jié)隋楊老臣為自己造勢,所以我求了父親很久,他才肯松口把你給我。昀兒,我知道做我的妾室很委屈你,就算娶你做正妻,我原本也是配不上的,只是,我那個四弟,相貌丑陋不說,性格還乖張,你跟了他豈不是羊入虎口?兩害相權(quán),也只能希望你取其輕了!
他神色殷切、語調(diào)誠摯,一副生怕我不信的手足無措樣倒叫我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我撇撇嘴,半開玩笑地揶揄他:“多謝你的好心!
“昀兒,我對你,不只是好心,真的。”他語調(diào)輕柔得像是云彩、春風和在案上搖啊搖的紅燭光。
3
五月,楊侑禪位,退為希國公。李淵即位,國號為唐,改元武德,大興城亦改舊名長安。李世民封秦王。
封號一下來,府里就忙著搬家。新秦王府在皇城以東安興坊內(nèi),由前朝王府擴建而成。府內(nèi)約有十進大小,正殿名曰承乾殿,左右各有十余間房,新封的秦王和秦王妃就安置在這兒。后殿和延樓百余間房沿著花園一字排開,東西左右又各有數(shù)座小院落。
長孫夫人將我安置在園子東邊的海棠院里,她說,這是秦王的意思,其余的房間暫且空著,很快就會有新人來。
我們搬進去的時候,庭間那株西府海棠開得正好,透過小廳的直欞窗恰好可以看見紅粉相間嬌艷欲滴的花朵。
鴻雁四下里瞧了瞧,說:“雖然小了點兒,但還算亮堂雅致。”
“咱們這才幾個人呀,要那么大做什么?”我說,“就將‘焦尾’安置在西廂房的窗下吧,那正好對著庭院!
鴻雁帶著六個丫頭將五間正房打掃干凈,一間做了廳堂,一間做了臥室,另一間就做了平日彈琴寫字的書房。平日除了鴻雁跟著我住在正房外,侍女們都住在偏房里,老媽子和粗使打掃丫頭就安頓在外邊延樓。
我將父親的手書鑲在琉璃屏風里,又不敢擺出來,只好和從宮里帶出來的父親其他手跡一起藏在檀木箱子中,季子送的燈籠幾經(jīng)折騰已經(jīng)有點兒破損了,我細細地用棉紙和糯米熬成的糨糊補好,掛在書房里。鴻雁也指揮人將窗紗全都換成簇新的綠紗,那桌椅羅漢床也都全都擦洗拋光,極盡費事。
我看著都覺得麻煩,說她道:“馬馬虎虎得了,何必多這么多事兒?”
她正色道:“這雖不能比宮里,但好歹也是要住一輩子的地方,不仔細怎么行?”
我不吭聲了,心里想著誰知道這里是不是安身立命之所,但懶得與她爭辯,隨她忙去。
整個府里忙活了好一陣子才算消停下來。
一日清晨,李世民來看我。鴻雁見他進屋,便帶著人避了出去。
他笑瞇瞇地問:“這里可習慣不?”
我從書里抬起眼,答道:“還好。”
“我才下早朝,想著過來看看你!彼谖疑磉呑拢白罱露,也沒過來,你這兒可還有什么短缺沒有?”
“沒了,夫人萬事都打點得周全,我這兒只有富余的!边@話倒不是客氣話,長孫夫人,不,如今的秦王妃事無巨細親歷親為在府里可是出了名的?此茰厝岫睾竦囊粋人,挺著個肚子,硬是上上下下地跑,連我這兒她都恨不得一日來上好幾遭,旁人若勸,她都是一句“大王外務繁忙,這些家事該是我替他操心照管的”堵住別人的嘴,我冷眼看著都心生感喟,這個李世民幾世的福氣才修得這樣的賢內(nèi)助。
“我命人送來的幾幅枕屏,你見著沒?喜歡哪幅?”
“看見了,都挺好!
他又問:“這院子你可中意?我記得你在宮內(nèi)的時候,殿前也有這樣一株海棠,想著你若想家時看看它或許能有些安慰!
“多謝大王費心!
他從我的手中將書抽走,輕輕捉住我的手,懇切地說:“昀兒,你我既已是夫妻,心里有什么話不妨和我直說!
“真沒什么,都挺好的!蔽铱粗
他面色一暗,握著我的手松了一松,沉默了半晌后才又說:“父親明晚要在大內(nèi)舉行宴會,我想著你可能不太愿意,所以替你向觀音婢告了假!
我低頭不語。聽說大興宮改名太極宮了,父親曾夜宴群臣樂舞通宵的大興殿也改名太極殿。我自小長成的家園不知此刻誰在看春朝秋露。我想起季子曾說過他死后希望留在大興宮內(nèi),可即使現(xiàn)在季子魂歸故鄉(xiāng),那熟悉的長廊池塘也不再是我們當年嬉戲的模樣了。
“昀兒,”李世民說,“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快,不如和我說說!
我看著他滿面誠摯的臉色,忍不住嘲笑道:“和你說什么?和你說得著嗎?莫非我能說你們這幫逆賊終于彈冠相慶了?說我們楊家如今寄人籬下日薄西山?你想聽我說什么?”
他握緊我的手不讓我抽開,他望著我的目光似乎比我的還要憂傷。
“李世民,你不必在我面前避諱的,你大可以直接叫你父親作父皇,也可以自稱本王。即使你刻意不說我也明白的,你現(xiàn)在是天潢貴胄,而我只是亡國之奴!”我含著淚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
他突然一把抱住我,不顧我的反抗硬將我綁在臂彎里:“你還有我,這里是你的家。我發(fā)誓,一定會補償給你更好的!
次日傍晚,他命人給我送來一盞孔明燈。來人說,秦王說將孔明燈朝著心中所思之故人的方向放去,他一定能收到你的消息。
晚上秦王帶著王妃浩浩蕩蕩入宮赴宴了,我命鴻雁在海棠樹下將孔明燈點燃。橘紅的光跳躍閃爍著緩緩騰空。
父親、季子,還有母親,你們可能看見我的思念?
我在熏籠內(nèi)燒著母親最愛的蘭花香,將父親最愛的《陽春白雪》對著海棠樹彈了又彈,只那愁色將微甜的蘭花香變得酸澀,將明快的曲調(diào)變得愁郁哀傷。
李淵的宴會之后,晗妹妹給我捎信,說現(xiàn)今軍事大權(quán)大多把持在李世民手中,隴右勢力薛舉父子正在籌備大舉進攻關(guān)中,不久李世民將率軍迎戰(zhàn)。
我問她作何打算。
她說:“不急不急,我父親他們說且等李家父子替我們收拾了河山再說!
但她又轉(zhuǎn)臉笑著問我:“姐姐,聽說李世民對你很好,若是有一天讓你殺了他,你是肯還是不肯?”
我吃一驚,心下頓時不舍起來,卻又怕被她責怪,為難間只能反問她:“若要你對齊國公不利,你肯是不肯?”
“我當然肯!彼室恍Γ八以俸,該動手時我必然不會猶豫!
我沒想過會再見陰弘敏,而且是在秦王府中,還是這樣的場合。
長孫王妃將她推到我面前說:“來,陰家姑娘見過公主!
我見她一身桃紅色衣裳,發(fā)髻像是被人匆匆強綁的,連鬢角都還未抿好。我對她瞠目而視,而她看向我的眼神也同樣復雜不定,倆人愣在當場無言以對。幸好長孫王妃沒注意到我們之間的氣氛,她正忙著向另幾位新入府的姑娘寒暄。
“我看著這位陰家姑娘倒覺得面善,不如就讓她隨著我住吧!蔽倚募,對著長孫王妃匆匆脫口而出。
話音剛落,鴻雁便看了我一眼。
長孫王妃微笑:“公主覺得面善日后就更好相處了。我打算讓她們幾位都住在西邊的院子里。公主那兒地方小,大王也常去探望,怕是同住不便,反正都在一個府里走動都方便。”
我正欲說話,鴻雁急忙朝我使個眼色,我會意忍住了。但陰弘敏雙唇抿得緊緊的,英姿勃發(fā)的臉龐上一臉怒容,目光中的倔強和痛苦讓我覺得心痛。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我聽說李世民今晚留宿宮中不回府了才敢叫鴻雁悄悄將陰弘敏帶了過來。我將下人都打發(fā)了,獨在屋內(nèi)等著她,她一進門我就上前拉著她打量,不知不覺眼淚滾了出來,我哽咽地問:“你可好?”
她也哭了,眼里噙著一汪淚,嘴角彎彎的像是受盡了委屈。她說:“公主,我父親死了!我哥哥死了!我娘也死了!連我的姐姐姐夫都受牽連被殺了!我們陰家大大小小全都死了,只留下我和弟弟被打發(fā)到秦王府來了!”
我想起陰將軍發(fā)白的鬢角,傲然立于雨中的英姿,胸口一陣絞痛。
她說:“那日城破之時,我爹就戰(zhàn)死城墻上了。我哥哥為了保護代王也被李淵那個狗賊殺了,我被擒沒兩日就聽說家里被抄了,李淵那畜生為替自己兒子報仇竟殺了我家一百多口人,連我母舅家都沒放過,獨留下我和幼弟,好替他們當牛做馬!”
“你弟弟現(xiàn)在何處?”我問。
“在府里當差!彼,“若教我伺候李世民這狗賊我是死也不從的!若有機會我一定手刃此賊,不止他,整個李家我都要殺光替我父母兄弟報仇!”
我怕人聽見,忙掩住她的口,說:“你小聲點,報仇雪恨也不是一時的事兒。咱們得從長計議。”
她聽完我的話,竟跳了起來,說道:“我早知你不會茍安于李賊,我弟弟還告訴我皇上下旨命一干宗親之女和李家聯(lián)姻,其中就有你。我還不信,覺得你怎么可能會愿意嫁給一個殺你乳母搶你家天下的賊寇?今日見你,我還恨得牙癢癢,痛心你原來也是個貪生怕死之輩。我本不肯來見你,但又想親口問問你,難道你真的忘了國恨家仇了嗎?”
我搖頭,斬釘截鐵道:“我怎么會忘?只是如今,中原動蕩,到處賊寇橫行,宇文化及還挾持著蕭后和我母親等一干宗親,我楊氏如不倚靠他李賊,哪里會有光復的一日?我侄兒楊侑將我們嫁入李家,一來是希望和李家交好,換取暫時的安全,二來是等待時機東山再起!你放心,我們的心和你一樣,這國恨家仇是一定要報的!”
她雙目炯炯,連聲說道:“好!好!這才好!如今看來我進這個勞什子秦王府竟是陰差陽錯進對了,好歹遇見你!
鴻雁忍不住打斷我們道:“你們都當心些吧,這些話以后絕不能再說了。若想什么報仇的事兒,先將自己顧好,若是這樣什么事兒都擱在臉上的,還是別想國仇家恨的事兒了!
我看陰弘敏一眼,替她理了理衣裳,說:“我記得你乳名叫月娘,以后我就叫你月娘了,你就喊我昀兒吧。在這府里我們相互照應,彼此都小心行事!
她點點頭。
鴻雁取出幾件我的衣裳和首飾遞給她:“拿去吧,這府里勢利的人多,人家不會念你是從前的陰家大小姐,凡事差了一點兒就會被人嫌!
她推開,皺眉道:“我不要!”
我勸道:“你收下吧,我的東西莫非你還嫌棄?你家這樣了,能有什么家底留給你?你就是用不著,拿去給你弟弟傍身也好呀。”
她勉強接下,眼瞅著我道:“公主,這世道怎么成這樣了?”
窗外海棠花被風吹過簌簌落下,院外池塘里偶爾有三兩聲蛙聲傳來。看似月圓花好的夜,卻藏著多少傷心人的淚?我又一夜未眠,抱著膝在窗下坐到天色發(fā)白。
李世民官封尚書令、右翊衛(wèi)大將軍,奉命帶兵征討薛舉父子。臨行前我去找他。聽長孫王妃說他最近日日宿在書房里,沒日沒夜地和將領(lǐng)們在沙盤上演練。王妃近來瘦了不少,小腹益發(fā)凸顯了。府中近來都在傳說,她懷的一定是李世民的嫡長子。我見她神色憔悴,問道:“王妃近來休息得不好嗎?”
她微笑:“大王出征在即,有許多事需要準備,難免忙碌了些!
春明進屋回道:“王妃,窗下的那幾株芭蕉已經(jīng)拔了!
長孫轉(zhuǎn)頭對我說:“我那窗下不知誰種了幾株芭蕉,這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的,怪吵人的,我就命人將它們拔了。”她對春明說,“不拘種些什么,桃也好李也行!
春明笑:“最好種上石榴,多子多福!
李世民見我來,吃了一驚。他像是幾日未梳洗的野人一般,平日最得意的胡子也耷拉著失了神采。
“你今日怎么想著過來?”他驚喜地將我拉進屋。兩間廂房打通成一間,一邊堆著書,一邊掛著羊皮地圖擺著沙盤。
“有兩件事求你!蔽抑闭f道。
他毫不掩飾失望之色:“還以為你來替我踐行呢,說吧,什么事兒需要用求這么嚴重?”
“第一件是陰世師的兒女被送進秦王府了,你父親已經(jīng)殺光了他們陰家老小,我懇求你別把喪弟之痛再發(fā)泄到他們身上了,就像你曾對我說的,稚子何辜?”
“好,”他點頭,“我答應你!
“第二件事,我想見楊侑!
他咬了咬牙,下頜繃緊的輪廓我看得分明。
“不行?”我問,“他現(xiàn)在只是希國公,一無兵士二無權(quán)位,對你們還有什么威脅?”
“他終究是廢帝,是先皇的嫡孫!彼裆兀澳闶窍然实倪z孤,前朝的大長公主,你們?nèi)羰且娒,該有多少流言?有多少人會進行揣測甚至利用?”
“最壞的結(jié)果呢?最壞的結(jié)果是別人怎樣嚼舌根怎樣利用?”
他盯著我:“別有用心的人,會說你們串通,抑或者說你們楊家別有用心。”他停了停,又說,“你若想真想楊家人好,最好就別再感情用事。今日之天下已經(jīng)不是昔日之天下,既來之則安之吧。”
我和他四目相對,彼此眼中都是試探和揣測。我瞪視他半日,他始終一副鐵了心腸的模樣,我知道沒希望了,于是轉(zhuǎn)身欲走,他卻急忙抓我的我袖子:“昀兒!
我拂開他的手:“祝大王凱旋。李唐天下千秋萬代!”
“等我回來!”他在我身后喊道。
月娘進府半個月間都安靜無事,她和其余幾位姑娘一起擠在后面的茉香院,鴻雁去看過,三間一明兩暗的小屋子里,梳妝起居都在一處,小院子里只有稀稀拉拉幾株茉莉,還沒到花期,整間院子從里到外連窗紗都是碧綠的。她回來后和我感嘆,月娘從前怎么也是個將府千金,現(xiàn)在居然淪落到如斯地步。
這點苦對月娘來說不算什么的,她的心里只裝著兩件事:一個是她弟弟,一個是報仇,為了這些,哪怕真去做粗使丫頭,她都忍得。
一日晌午,我剛讓鴻雁將窗戶掩上睡一會兒午覺,忽然聽見院外有人高聲嚷了起來:“陰姑娘打人了!陰姑娘打人了!”
4
不過小半月,戰(zhàn)場就傳來消息:李世民兵敗而歸。長孫王妃才得消息就急忙入宮去了,鴻雁聽說宮里人紛紛傳言,敗績甫到,天顏震怒,此刻秦王妃正小心侍奉陛下和尹婕妤午宴。
七月間,日頭還正毒辣,鴻雁將門戶緊閉,獨留下西邊的半月窗,時不時有陣風跑進來撩動窗紗。院里除了一聲長一聲短的蟬鳴外悄無聲響,打掃青苔和落花的老媽子們也回去休息了,我正捧著一卷阮籍的詩在榻上快歪著了,卻被一陣“篤篤篤”急促的敲門聲拉回神來。
鴻雁忙起身應門,嘴里疑惑著:“這誰呀,大日頭下不歇息跑來串門子!
我將月白紗的素帔披上,探頭向外一看,卻見月娘滿面通紅、氣喘不定地奔進房來:“公主!可壞事兒了!”
我連忙下榻:“怎么了?什么大事兒?你不是被王妃禁足了,怎么這會子跑出來了?”
月娘滿額是汗,搶過小幾上我剩了一半的涼茶一飲而盡,抿了抿唇說:“聽說她進宮去了,我就得空跑了出來,我擔心禁足半個月,再告訴你就晚了!”
“什么事兒啊到底?”我被她著急忙慌的神色唬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希國公出什么事兒了吧?”
“不是,”月娘說,“比那還嚴重!
鴻雁將西邊窗戶也掩上,回頭囑咐道:“再大的事兒也小聲些,這府里可人多嘴雜著呢!
才坐下,月娘便忙不迭地一五一十說起來:“前日你去探我,不是問我為什么打那張家婆娘嗎?我當時不好說,只能敷衍你,其實那天是我弟弟在外頭聽見些風聲,正和我說著呢,那張家婆娘就跳出來嚷嚷說我們誹謗天家事,要送我們到王妃面前。我一時慌了才打了她幾下!
“你弟弟聽說了什么?”
月娘額上的汗還沒下去,青筋又鼓起像條小蛇盤在其上,她說:“他聽說這宇文化及弒君的事兒和李淵有關(guān)。”
“什么?”正暑天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來,我渾身突起一陣寒戰(zhàn),驚道,“李淵?”
鴻雁也被嚇得鎮(zhèn)住了,穿針走線的手戛然停住。
“對,就是那老賊!”月娘咬牙切齒道,“我弟弟聽說,宇文化及弒君的事兒早就知會了李淵了,甚至還有可能是他們串通的。不知道這宇文化及許了他什么,但這李淵老賊在先帝駕崩后背信棄義立即舉義兵倒戈討伐起宇文化及來了,裝出一副忠臣良將的樣兒來蒙騙天下!
“確定嗎?”鴻雁趕忙問。
“我弟弟聽說的,說是八九不離十,空穴不來風呀,這事兒必是真的!
“這事兒又是怎么被陰公子聽到的?”
“那幾日李世民不是忙出征嗎,王妃指使他跑東跑西的,正好遇上東宮一傳信的小子,說大內(nèi)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事兒了,從前朝一位老侍從的嘴里傳出來的!
我只覺得腰腿一片癱軟,站也站不住,想扶著旁邊的小幾卻不覺滑到磚地上,當日在大興宮里我是如何問李世民來著的?他竟然騙我!鴻雁立即上前來攙住我。
月娘在一旁道:“要不我們徑直殺進宮去,和那老賊拼個你死我活,報了你我殺父之仇!”
鴻雁轉(zhuǎn)頭斥道:“陰大小姐,別再說這些孩子話了!這都已經(jīng)什么光景了?”
月娘掩口不言,只瞅著我。
我的面頰像是被寒冰凍住,我想哭想笑卻動彈不得。
窗外陡然起了風,刮得窗欞一陣亂響,我們?nèi)四粚ψ恢钡教焐迪聛恚履锊糯掖一厝ァ?
李世民回來時,我自然不肯給他好臉色。
他一身戎裝站在窗下,語調(diào)卻像個孩子,焦急又無措:“昀兒,你又是怎么了?我這段時間不在,難道誰給了你委屈受?”
“李世民!你騙我什么你心里清楚!”我隔著窗子喊道,“你當日紅口白牙和我起誓你父子和我父親的死無關(guān)!到如今,我都知道了,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窗外靜寂了半晌,他才壓低聲音說:“昀兒,不管你信不信,當時我是真不知道。我父親……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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