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再見，神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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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一個瘋狂的男孩子路過那間教室，
輕輕駐足，然后，他看見一位白凈的女孩兒在書本上沙沙沙地寫上“努力，不放棄”……
陽光調(diào)轉(zhuǎn)鏡頭，掠過男孩兒的臉，映在玻璃上，字字珠璣——青春！
高中時，有個同學，叫“神桶”。
之所以這么喊他，是因為他學習與吃飯都稱得上“桶”。便當能吃常人的三份，肚子依然叫囂杯水車薪。課堂上從不聽課，課后也不做作業(yè)，成績與名列前茅卻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中考那年，正值夏至，溫度飆升，有女生因為生理期暈倒在考場，以死不瞑目的姿態(tài)被老師抬出去。還有孩子干脆破罐破摔，買好了去藍翔的票。而神桶卻泰然自若，三下五除二將試卷雙手捧給老師，得意地瞄一眼我們，做了個欠揍的表情，大搖大擺地殺出考場。有人感嘆老天真是不公平，讓這樣的人稱霸于考壇。
考完后，幾家歡喜幾家憂。眾人一一歸家，神桶卻騎了一輛破自行車迎面而來，一頭扎在大家面前，伏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問：“考完了？”
大家疑惑地點了點頭。
神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道：“老子忘了寫名字了！”
于是，那年，神桶毫無懸念地跟我們幾個一起進了市里最奇葩的學校：建校以來沒有出過一名本科生；建校至此，出了一百多名白手起家的流氓。
開學那天夜里，神桶和我們幾個一起喝得爛醉，對著校門口撒了泡尿，叫囂道：“哥們兒，我要改變這學校的歷史啦！我要考北大！”
高中時，神桶喜歡上抽煙。那時候，學校里有一位富家公子，老實巴交，成績一塌糊涂。神桶問他想不想拿數(shù)學年級第一，富家公子點頭如搗蒜。作為交換，富家公子把自己的一盒中華煙給了神桶，打開神桶給他的數(shù)學秘籍，上面一行字：第一，上課不要聽講，下課不停地問老師；第二，半夜3點鐘學習事半功倍；第三，不會做的全選B。
富家公子效仿，一個月后，成績進步神速，由12分變成21分，只是數(shù)學老師得了癔癥，見他就躲，富家公子的數(shù)學課本也被口水染成了世界地圖。
煙抽完了，神桶又一次找到富家公子。這次，富家公子有些半信半疑，作為交換，神桶得到一盒熊貓煙，富家公子得到一張英語秘籍：第一，上課聽講，下課也要追著老師講；第二，瘋狂英語就是隨時隨地講；第三，不會全選C。
富家公子效仿，一個月后，成績由21分變成121分。富家公子逆襲學校名人榜，學校獎勵富家公子獎學金好幾張毛爺爺。
那天，富家公子找到神桶，“搔首弄姿”地說：“哎，哥們兒，有煙沒？我這有學習秘籍！”
神桶高呼：“混蛋，老子弄死你！”
神桶沒了煙，變得很寂寞，就開始學著別人翹課去網(wǎng)吧。那時候，市里只有一家網(wǎng)吧，要交了錢排隊才能上網(wǎng)。神桶不想排隊，每次到網(wǎng)吧都擠到隊伍前面，跟排在第一位的同學說：“不好意思，哥們兒，讓一讓，我是這兒的網(wǎng)管，我修電腦！”于是，神桶每次都能搶到位置，日落到日升。
神桶迷上了網(wǎng)游，滿腦子都是秘籍。有一次，他在課上睡著，睡著睡著，卻突然像放開的彈簧一樣猛地彈起來，大吼著：“好吧，你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讓我們一起去屠龍！”
班級哄堂大笑。
高二時，學校里刮起睡覺風。一上課，十分之九昏昏欲睡；下課后，十分之一精神矍鑠。每天都有人刷新睡神的紀錄。
校長大怒，發(fā)起“五四運動”—起早跑步，精神鼓舞！從此，早上賴在宿舍的幾分鐘統(tǒng)統(tǒng)被“搜刮”去。冬風呼嘯，針扎般刺骨。一周下來，我的睡眠病更嚴重，體重急劇下降，食量快趕上神桶。
為了跟校長做永恒的斗爭，神桶發(fā)明一種新的睡眠方法：邊跑邊睡。哥幾個罵道：“你以為長兩個大腦操作系統(tǒng)啊，分明是找死！”但神桶屢試不爽，靠著我們的肩膀，整整一個晨跑下來，天，睡了整整一個小時呢！
大家艷羨得不行，紛紛開始效仿。于是，我們幾個排成一隊，混在年級人群中，相互依靠，閉著眼邊睡邊跑。跑不多久，迷糊中，感覺周遭似乎越來越安靜，能感覺到自己安靜的心跳，腳步聲也在耳邊盤旋。我稍稍睜開眼：這才發(fā)覺，天光大亮，校長站在不遠處嚴肅地看著。我們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孤魂野鬼。眾多同學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發(fā)笑。
神桶睡意正濃，我捅了捅他。他吼道：“天上下著紅刷刷的毛爺爺，地上擺著香噴噴的滿漢全席—誰他娘的叫醒我的！誰？！”
后來……后來神桶愛上了一個女孩。
女孩叫白靜，在鄰班，是那種永遠在做題，永遠積極向上，永遠樸素端莊，干凈得比純凈水還凈的好學生。神桶在窗外看著她，隱隱覺得，這才是他想要的幸福！
白靜成績不好，永遠在苦惱。于是，每天晚上，神桶就趁著同學們都離開了，潛入白靜的班級，將白靜做過的題統(tǒng)統(tǒng)看一遍，然后用紅筆標注，把錯的原因找出來，將正確的解題方案寫一邊。
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白靜一直不知道這個天外飛仙是誰，但是很享受這種不能說的秘密，學習成績飆升，由班里的52名顛倒到25名。
大伙兒發(fā)現(xiàn)了神桶的行蹤，揶揄道：“何必如此，喜歡就直說唄，這連備胎都算不上！”
神桶詭異地笑：“你不懂，哥們兒玩的就是潛伏，等到她名次排我后一位，她就愛上了我！”
大伙兒忍不住將破銅爛鐵砸向他：“去你的！”
現(xiàn)在想想，神桶可能愛的不是白靜這個人，而是那種永遠像綻放藍蓮的安靜。只要看著，每天都看著就是最大的滿足。
那時候，學校每天十點下自習，教室里的白熾燈逐一熄滅，困頓了一天的高中生散散落落，各自忙活。操場上有人在彈吉他，唱著許巍的《那一年》；有人在操場上狂秀滿口不標準的中國式英語，惹來圍觀；有人練會了夜幕中投籃球的本領(lǐng)；有人在宿舍里點著蠟燭一遍遍地做密密麻麻的方程式；有人在談情說愛，終于試探著牽了對方的手……
而神桶照例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他的潛伏分子，幫白靜改錯題。但這一次，他沒有得逞，因為課桌里的書本上寫著另外一個名字。
第二天，真相大白—白靜轉(zhuǎn)學了。而且更加爆炸的新聞是，傳言她和一個本校的老師好上了，還懷了孕。這重磅炸彈似的新聞，讓萎靡不振的校園掀起不小的風波。學校為了大事化了，妥善地化解了此事。一切風平浪靜起來。
可神桶不相信這是真的，他瘋狂地跟所有與白靜有關(guān)的同學聯(lián)系，整個像變了個人，不再去上課，不再去宿舍里炫耀他每天的成果，他跟大伙借了很多錢，抽更多的煙，喝更多的酒，然后靠著宿舍的窗臺，暗自流淚。
我勸他說：“不至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
神桶嘶吼著：“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她的成績就差幾分就趕上我了啊，為什么不能再等等！”
后來，神桶就從教室里消失了。幾次見他，都是在一些奇怪的場合里。他幾乎每天穿梭于兩所學校之間，每天在校辦公室進進出出。他的葫蘆里賣的不是藥，是心酸。
再后來，神桶輾轉(zhuǎn)于校園與網(wǎng)吧之間。不久，他還了借大家的錢，自己成了貴族。只是，每天夜里，下自習時，還能看見神桶一次次地從校委辦公室進進出出。
高三時，大家學習刻苦，每天恨不得卡住秒針，一口氣做一千套題。
那天下午下課，當?shù)毓簿謥砣税焉裢邦I(lǐng)走了。白靜卻回來了，還是原來的座位，原來的打扮，恍如昨天。
大學畢業(yè)后，我們幾個老同學聚會，喝得酩酊大醉，吵嚷著要回學�？粗ｉT的老頭已經(jīng)換掉，我們簽了名字，走了進去，突然有些走不穩(wěn)。
一切都沒變，舊的教室，新的學生，食堂里飄出來的飯香都是一樣的味道，香得讓人掉眼淚。
我們帶著新的眼光看著舊的光陰，班級里的朗讀聲刺傷了我們的耳朵；我們說著畢業(yè)各奔東西的宿命，暗暗嘆息，做不出來的方程式，遺忘了的英語單詞，只能交給時間來解，一切都浮出海面，逼出答案。我們曾在校園里的每一個角落里困頓，歡笑，發(fā)呆，追女生，打鬧嬉戲；我們叫喊著彼此的名字，穿梭于校園的角角落落，我叫你傳球，我叫你不許哭，我叫你離開的時候不要回頭，一直向前，忘記昨天。
我叫一切都成了過眼云煙，消散于指尖，銘刻在記憶，混沌，渾濁，混得不像人生。
可是我不能叫時間停止，不能！
再次見到神桶是2010年，他已結(jié)婚，新娘不是白靜。我們在北京的798遇見，他拍電影。開玩笑說，讓他給我量身定做一部，或給他自己。他像當初一樣，詭異地笑了笑，然后領(lǐng)我去播放室，打開投影儀。電影開始。
我看到了當年的高中，看到了我們當年的身影，甚至看到當初我找了很久的、遺失在墻角的那臺單卡錄音機。
然后，我看到白靜，當年的一切漸漸地撥云見日，露出了真面目。
白靜事發(fā)后，神桶不信那是真的，他每天去跟校長解釋，沒完沒了地解釋，校長被他盯煩了，提出如果他再繼續(xù)，就要開除他。但神桶一如既往，后來校長委婉地向他表明了學校的態(tài)度。神桶領(lǐng)會。白天，他找到白靜轉(zhuǎn)入的那所學校。晚上，就待在網(wǎng)吧里。但他不再玩網(wǎng)游，他靠網(wǎng)絡(luò)賺了一大筆錢，他要的結(jié)果漸漸靠近，他的成績飛速下滑。他把錢都花在了白靜的事兒上，只為了再次走過那間教室，能透過玻璃看到當初那副姣好的面頰，那面頰在陽光下純過純凈水。
后來，白靜回來了。神桶卻走了，因為非法網(wǎng)絡(luò)交易，他被囚禁三個月。出來后，神桶去了北方，從此告別了學校，開始了最艱苦的生活。
影片播放完畢。
我問他：“那白靜知道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做的嗎？”
神桶搖了搖頭：“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不需要知道，她只要安靜地在那里做題，坐在那里思考，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無法理解，繼續(xù)問：“真的沒有一點兒遺憾？”
神桶笑了笑：“要說遺憾，沒能陪你們畢業(yè)……算得上吧！”
被神桶灌得有些醉意，我蹣跚著回家。北京下了今年的一場雪，一號線擠得喘不過氣，一位男子護著自己的女友，拿出手機，說：“對，就是這個表情，這個動作，我當年喜歡，現(xiàn)在也喜歡，來，一二三，茄子！”
車廂里有人羨慕，有人鄙夷，有人想起了什么……
我也在想起，我想起那一年在學校里一件件曬起的白襯衫，我想起一道道被標注無數(shù)次的應(yīng)用題，我想起教室后墻上一點一滴流逝的高考倒計時，我想起一個瘋狂的男孩子路過那間教室，輕輕駐足，然后，他看見一位白凈的女孩兒在書本上沙沙沙地寫上“努力，不放棄”……陽光調(diào)轉(zhuǎn)鏡頭，掠過男孩兒的臉，映在玻璃上，字字珠璣—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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