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你不走,我就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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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振振有詞地向你解釋我變成了后來那樣一個人是多么有道理的,但我最初的傷心和墮落也并非毫無理由。2002年9月的這個傍晚,在我將自己的初夜交給丹尼·海格之后,他拂袖而去。
奇怪的是,當(dāng)我面對他的時候,沒來由地會有那么多委屈和眼淚;他一離開,我就再也沒有眼淚了,眼睛反而很干燥。
我從床上起來,換了床單和被套。除了睡覺,我不知道日子怎么打發(fā),于是吃了小多的一粒安眠藥。睡到傍晚,我醒了,又吃了一粒。我再醒過來,是被小多掐著人中給弄醒的。我的鼻子下面被她掐得生疼。我掙扎著坐起來,發(fā)現(xiàn)我臉上、脖子上都是臟兮兮的穢物,小多的手上也是。我抹了一把臉:“干什么啊你?”
她看著我說:“你鬧自殺?你不要用我的安眠藥啊。我剛從局子里面出來,你不知道。俊
原來我睡覺的時候吐了,身上、床上都弄得很臟。
小多幫我打掃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我之前換下來的床單和被套。她怔了一下,喃喃道:“難怪我覺得有男人味!
我說:“對不住哦,趁你不在,我墮落一把!
她摟著我的肩膀說:“對不住什么。坎贿^你怎么這么不高興?剛才不好,是不是?”
我搖了搖頭。
小多給我一支煙,我沒要,她說:“都是大姑娘了,還差這一根煙?”
我想了想,接過來吸了一口,又苦又澀又沖頭。我皺皺眉頭想要還給她,小多推回來,對我說:“我告訴你,這東西剛開始的時候都不好,都不喜歡,到后來啊,離都離不開!
我說:“你說什么啊?”
她笑一笑,看著我的眼睛說:“你說我說什么。俊
從九月末到十二月初,我都沒有再見到丹尼·海格。
我仍在家樂福做盤點,海格水又出了藍(lán)色半透明包裝的負(fù)離子水系列,有抗氧化、抗疲勞、延緩衰老的功效,只是越來越貴,賣到了四歐元。四歐元的海格和一點五歐元的怡云都是用來喝的,要是你,你選擇哪一個?但是海格水的銷量仍是同類飲用水中的翹楚。
十月底有一件大事,我母親從中國寄來了我跟她要的那一萬歐元。我打電話想要謝謝她,說了幾句話之后,她問我:“你想不想跟馮叔說話?是馮叔給你拿的錢!
我不想就可以不跟繼父說話嗎?
我對我母親的丈夫表示一萬分的感謝,聽他訓(xùn)導(dǎo)我之后要好好學(xué)習(xí),更上一層樓。末了他對我說:“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處理問題要更加成熟,不要讓你媽媽擔(dān)心!
我在電話這一端點頭說:“嗯,我會的。再有事情,我自己處理,不麻煩您跟我媽!
他笑了,我也賠著笑起來。放下電話,我的肩膀就垮了下來。
我仍迫切地需要這筆錢,比從前更加需要,因為我要還給丹尼·海格。這些錢加上在銀行的存款,除去少量的生活費和房租,恰剩一年的學(xué)費,我開了一張支票,將它寄給位于香貝里的丹尼·海格的公司。
幾天之后,我收到了他秘書的電話。
那是一位聲音悅耳的中年女士,她說收到了這張寄給海格先生的支票,可是隨信沒有任何原因上的說明,因此她聯(lián)系我,想要知道怎樣向海格先生解釋。
我說我是在里昂高等商專念書的中國學(xué)生齊,海格先生曾經(jīng)慷慨地幫我墊付學(xué)費,只是我現(xiàn)在沒有足夠的錢,支票上的只是我還給他的一部分。
我說話的時候,可以聽見她在記錄,鋼筆擦過白紙,沙沙地響。
她說:“明白了,我一定會轉(zhuǎn)達(dá)給海格先生的!
我快要放下電話了,又拿起來問她:“嗯,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夠……嗯,您是否能夠告訴我,海格先生現(xiàn)在在哪里呢?”
那位女士沉吟片刻,說道:“我可以告訴您,海格先生現(xiàn)在不在法國,他在紐約處理公事!
“謝謝您,再見!
“再見!
天氣漸漸涼了,我買了一件新的風(fēng)衣,每天仍然騎車上學(xué),頭盔也換了一個粉色的。有時我學(xué)習(xí)到深夜的時候吸兩支煙,然后揉揉紅眼睛,繼續(xù)挑燈夜戰(zhàn)。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我每次考試、每篇論文的成績在班里都排在前面。我把大大小小的成績單都積攢起來,然后就有了一個新毛。何蚁矚g把它們放在手里,一頁一頁地看,像守財奴稀罕自己的存折一樣。
小多洗完了頭發(fā),頭上包著一個大毛巾,她看著我,大驚小怪地說:“天啊,這個女人念商校念瘋了,你走火入魔了?”她換了一個喜歡她卷發(fā)的新男友,原來那個神通廣大的叫作小裴的南方男孩兒,自上次的那件事情之后便再也不見蹤影。
我這個無趣的人偶爾也會有有趣的愛好。我很喜歡看動畫片,宮崎駿的作品是我的最愛。十二月初,電影院里復(fù)映宮崎駿的《千與千尋》,我買了玉米花自己去看,燈光一滅,我歡喜起來。
宮崎駿是個喜歡水的藝術(shù)家,他在自己無數(shù)的電影當(dāng)中使用了這個元素。千尋去尋找善良的巫婆,乘坐木頭火車,火車的軌道在海水中,水很淺也很清澈,火車緩緩前行,破開層層疊疊的小白浪——那是我小時候夢到過的情景。
電影院的另一個廳里有日本動畫片和漫畫書的展覽,地毯鋪得厚厚實實的,還給賴在那里不走的小孩兒準(zhǔn)備了香噴噴的小枕頭。我看完了《千與千尋》,就在那里捧著書,消磨了一天的時光,先是站著,然后坐著,后來我在靠窗有陽光的位置盤踞了一小塊地方,墊一個枕頭在脖子下面,心安理得地跟小孩子們一起湊熱鬧,再后來竟然睡著了。
又被人叫醒,我睜開眼睛,是個藍(lán)色的兔子,個頭不到我的腰,手里拿著一張卡片奶聲奶氣地對我說:“圣誕快到了,有什么愿望,寫到這上面,就會實現(xiàn)的!
我看一看那張卡片:“真的嗎?”
藍(lán)兔子點頭:“真的啊!
“那你自己許了什么愿?”
“我想讓爸爸把朱利安家里新生的小狗抱回來一只給我養(yǎng)!
“成真了嗎?”
“會成真的!
“……”
“寫吧,寫吧!彼麖哪巧硗米又品男淇诶锷斐鲆恢慌趾鹾醯氖謥,把筆遞給我,熱情地邀請著。
我接過他的紙片和筆,仔細(xì)想了想,然后寫道:我想見一個人。
他認(rèn)字還不全,我這個外國人解釋給他聽。藍(lán)兔子說:“他的名字呢?”
我寫在后面:丹尼·海格。
藍(lán)兔子很高興:“你的愿望一定會實現(xiàn)的。夫人,請給一歐元!
我啼笑皆非:“我把秘密告訴你,應(yīng)該是你給我才對!
他把兔子頭套拿下來,一張臉不到五六歲的年紀(jì),但是十分嚴(yán)肅:“這可是為失學(xué)的尼泊爾裔法國人捐款啊!
是啊,圣誕節(jié)了,到處都有人在找禮物、送禮物,為認(rèn)識的人,為陌生人。
我們學(xué)校在圣誕節(jié)放假之前也組織了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活動。老師和學(xué)生捐出書籍和大大小小的玩意兒,然后分成幾個小隊在里昂的街頭練攤兒。我被分配到蓮花廣場一帶,攤上的貨品有八十年代的尼康相機,一套1984年法文版的《古拉格群島》,一條八成新的羊毛圍巾,等等。
這天下午有零下五度,我穿了很多,圍巾圍著大半張的臉,只露出眼睛。同組的兩個法國男孩兒剛開始很興奮,很熱情,可是我們的東西乏人問津,沒過一會兒,他們也冷淡下來,開始商量過一會兒去哪里用晚餐。
“慧慧,我們?nèi)ナ裁床蛷d?你有什么意見?等一下我來請客。”其中一個叫達(dá)米安的說。
我笑一笑:“那我要好好想想,咱們先把這些東西賣掉了再說吧。”
達(dá)米安說:“不會賣掉的,我們等到收工的時間就好了!
他扔給我一支煙,我信手接住,銜在唇上。另一個男孩兒離得近,剛要過來幫我點著香煙,就有人在小攤床的對面說:“這對泥偶,請問我能不能看一看?”
男同學(xué)的打火機打著了火,可是我的香煙卻沒有被點燃,因為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了被藍(lán)兔子實現(xiàn)了的愿望——丹尼·海格站在那里。
他穿著一件駝色的半長風(fēng)衣,里面是高領(lǐng)子的白色毛衣。他臉色紅潤,唇邊有些笑意,只是他藍(lán)色的眼睛此時沒有看我,他在看一對裝在盒子里的玩偶。
我把那個盒子拿給他,然后說:“這是教授從埃及帶回來的泥偶,一組兩個,賣三十歐元!
丹尼·海格把泥偶拿在手里,仔細(xì)看了看,然后遞到我的面前,對我說:“可是你看這里,這個泥偶的脖子上有一道裂紋,能不能便宜一點呢?”
我看看他,他居然討價還價。我說:“如果您喜歡的話,就二十五歐元吧。不可以再便宜了,這是為孤兒院籌集的善款!
他點頭付款。我把泥偶包起來給他,我的手上還夾著剛才的香煙,他這時看著我說:“你跟什么人學(xué)了吸煙?”
我看著他,面無表情地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么明顯的不滿和報復(fù)幾乎又要把丹尼·海格給逗笑了,他問我:“你幾時下班?”
我搖頭:“要很久的!
“我在這里等,我有話對你說!
他說到做到,拿著泥偶在我們廣場對面的長椅上坐下來。我看了他一會兒,然后轉(zhuǎn)過身,我覺得自己的心腸變得像冬天里的木頭一樣,又脆又硬。誰知道丹尼·海格帶來了生意,在他買了那對泥偶之后,尼康相機被一位老婦人買走了,她同時還要了兩個盆景;幾本舊版的俄國書被一對夫妻買下來,那女人因為發(fā)現(xiàn)了《古拉格群島》而大呼小叫;那條羊毛圍巾雖然舊了,卻是地道的香奈兒,我們標(biāo)價是五十歐元,一位穿著郵政制服的女士躊躇很久還是買了下來。
所有的生意好像一股腦兒地涌來的,我們?nèi)齻人連解釋帶收錢、找錢,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稍稍空閑了,我再轉(zhuǎn)過身去,看坐在那邊的丹尼·海格,只見他手里拿著一杯熱咖啡,在安靜地讀一份報紙?Х鹊臒釟夂退舫龅臍庀⒛:怂麄(cè)面的輪廓,他看上去有一點不真實,像一個久違的童話里的人物。
男同學(xué)在商量要把剩下的兩個盆景放在誰的車子里改天再帶回學(xué)校去。我的自行車停在旁邊,待我收拾停當(dāng)了跟他們道別,要請客的達(dá)米安笑起來:“是不是那個人約了你,你放我們的鴿子啊?”
我沒跟他們理論,推了車子穿過廣場,走到丹尼·海格的身邊,說:“您等到這個時候,要跟我說什么?”
他仍坐在那里,沒有馬上回答,抬頭看看我,說:“我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我沒有拒絕,無論如何,我總是想要多跟他待一會兒的。跟著他走了不遠(yuǎn),我們進(jìn)了一家叫作金甌的餐廳。點菜的時候,我很需要他的意見,因為有很多字我都不認(rèn)識,比如小羊肩、松露、茄子丁和山莓紅酒點心(天知道那怎么會是一個字)。我的衣著、穿戴跟這個用厚實的亞麻布做餐布、四處都用白色鮮花裝點的高級餐廳,實在格格不入。人們在不屬于他的環(huán)境里總是拘謹(jǐn)而不舒服。我一直托著下巴,看著窗子外面祝頌著圣誕快樂的街燈,和倒映在綠色噴泉水中的某個路易的銅像。
開胃飲料送上來,丹尼·海格的是一杯雞尾酒,我要的是一杯杏子汁。
他飲一口酒,對我說:“我總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么。我想要幫忙,可讓一個小孩子過得更累……我收到了你寄的支票,那些錢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有一些積蓄,”我說,“此外,我母親從她現(xiàn)在的丈夫那里給我討要了今年的學(xué)費,我湊了湊,還給您!
“你的繼父很慷慨!彼f。
“他很有錢,在中國是富人。”
“所以,”他傾身向前,雙肘支在餐桌上,看著我,“所以你寧愿從你的繼父那里要錢,也要還給我,是嗎?”
“是的!睕]錯,這就是實情。
“那我很榮幸!钡つ帷ず8襁@樣說著,但是他臉上毫無笑容。
頭盤菜被端上來,年輕的侍者把餐巾為我們折好,丹尼·海格點的雪梨鵝肝,我點的海鮮沙拉。大西洋的蝦子又厚實又軟嫩,煮成粉紅色,涂抹了小綠檸檬汁,鮮美可口。
“你最近過得好嗎?”他問。
“一切照舊,都還不錯的!蔽艺f。
丹尼·海格將一枚墊著雪梨的鵝肝放在口中,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之前,你向我提了一個問題,你問我為多少個女人做那些事情。我當(dāng)時想你可真是無禮,居然問這個問題?墒俏易吡撕苓h(yuǎn)也一直都想著它。今天我告訴你答案:很多人。很多人都曾經(jīng)收到過我的禮物和饋贈,小到鮮花水果,大到寶石、房子或者游船,但是沒有人想過要償還,除了你,微微!
“……”
“其實原來我都不太在意,因為如果禮物送得漫不經(jīng)心、隨心所欲,也就不那么在乎收到的人是否喜歡,或者她拿什么來回饋。但是你不一樣,微微,”他又是那樣喊我的名字,“我總是不得不去想,你拿些什么來還給我!
我用什么還給他?我感謝我的繼父時那卑微的尊嚴(yán),還有我的第一個夜晚。
“但是,但是我一點都不感激,”丹尼·海格說,“一點都不。我說我覺得榮幸,其實我困擾萬分,你的所作所為讓我覺得虧欠你。你太驕傲了,微微!
他的身體靠在椅子背上,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你自己累不累?”
我早就跟自己說過,再見到丹尼·海格,再不要流眼淚了,可是他的話讓我的辛酸和委屈一下子都涌上心頭和眼眶。我也想做一個討人喜歡的、甜美的女孩兒;我想要心理輕松并姿態(tài)優(yōu)雅地接受他慷慨的饋贈;我想要贊美他溫柔迷人的藍(lán)眼睛;我也想跟他說,他今天下午在廣場的另一端等我,還有現(xiàn)在跟我共進(jìn)晚餐是多么地讓我愉快……可是這些我就是說不出來。這些憂愁和思緒突然爆發(fā),它們像是潮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勉強壓抑著自己,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說:“那我真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就是這樣讓人不舒服。您告訴我,怎樣做才能得體又讓人愉快呢?其他人是怎么做的?先生的其他的女朋友是怎樣做的?蘇菲她是怎么做的?”
我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我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抓起自己的背包,不等丹尼·海格反應(yīng)過來便奪路而逃,眼前的一切被淚水淹沒,光線、聲響、人的身影、厚實的墻壁、食物的味道……我沖出那間豪華餐廳的大門,十二月冰冷而潮濕的空氣忽然撲了滿面,我寒戰(zhàn)著縮緊了肩膀。我的家呢?我怎么連個家都沒有?
我在門口找到我的自行車,車把還沒有扶穩(wěn)就一下子跳上去,快騎了幾下,想要沖過馬路。忽然四周車笛聲大作,兩輛汽車在離我?guī)桌迕椎牡胤骄o急剎車。我想要再蹬一下逃離是非之地,誰知道下一秒鐘車子橫著滑倒,我像片破樹葉一樣被拋起,又仰面躺倒在冰冷的馬路上。
里昂城陰沉了一天,此時終于開始下雪了。
一個壞心眼的神仙路過,看準(zhǔn)了時間讓我出丑。
我閉上眼睛,任大大小小的雪片灑在我的臉上、身上。讓它們下吧,把我埋起來最好,我再也不用醒過來,再也不用爬起來,再也不用上學(xué)、考試、打工,再也不會愛上一個人,再也不會掉眼淚了。好好下吧。
可是,可是有人就是不讓你的心愿得逞。一只手溫暖干燥,它把我臉上的雪輕輕地、輕輕地拂掉。我睜開眼睛,身邊都是圍觀我這個瘋女孩兒的老外,最近的一張是熟臉孔,金頭發(fā),藍(lán)眼睛,似笑非笑。
丹尼·海格把我慢慢扶起來,圈在一側(cè)臂彎里,另一只手繼續(xù)拂掉我頭發(fā)上和肩膀上的雪花,似責(zé)怪又像在逗趣:“你脾氣也太大了,我還沒有說完話,你就走了!
我搖著頭,哽咽半晌,用盡了最后的勇氣握住他的手:“我,因為,我,因為我怕你先走……”
雪片紛紛揚揚的天地里,丹尼·海格看了我好久,那眼光有些陌生,有些不解,更多的是驚訝和震動。然后他把我攬進(jìn)他溫暖的懷抱里,慢慢地說:“微微,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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