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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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測字
自永樂十九年朱棣將國都遷至北平，距今已是二十七年了。如今是正統(tǒng)十三年二月，春寒料峭，乍暖還寒。
南京，這座虎踞龍盤、王氣縱橫的古城，在明初叫作“金陵”，后被洪武帝封為“南京”，定鼎南京時，又改名“京師”。之后到燕王靖難，江山易主，遷都北平后，此處又恢復(fù)了“南京”的稱謂，成為朝廷留都。
成賢街位于四牌樓東側(cè)，此處在明初可謂天下聞名。原來永樂帝朱棣在此設(shè)國子監(jiān)，北及雞籠山南麓，西至進香河，南臨珍珠橋，東達小營。昔日國子監(jiān)鼎盛時期，有來自國內(nèi)外近萬名監(jiān)生吃、住在這里，盛世著書，煌煌巨著《永樂大典》便誕生于此。
如今國子監(jiān)雖已不負昔時之盛，可成賢街兩側(cè)商鋪老宅林立，街上行人如織，好不熱鬧。
人群中有一書生，十七八歲光景，生得唇紅齒白，目如朗星，只是身材稍顯單薄，那張俊臉雖是白凈，卻有一股病懨懨的氣息如陰霾籠在臉上。他身著皂色緣邊的玉色襕衫，走起路來兩側(cè)寬擺隨風(fēng)搖曳。他右手掌一把折扇，并未展開，而是邊走邊用扇輕輕點著左手掌心，嘴里哼著說不上名的小調(diào)，左顧右盼，好奇地打量著這條古街的每一處。
他走走停停，最后止步于一家酒肆的門口。這時的酒肆和現(xiàn)代“酒樓”稍有區(qū)別。大多只是供人喝酒的所在，雖也有些下酒的吃食，不過若真為了吃個肚圓，就要去“食肆”了。這家酒肆叫作“醉歸樓”，有上下兩層，好生氣派。雕檐映日，畫棟飛云。碧闌干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門前挑出望竿，掛著酒旆，漾在空中飄蕩。此處雖是一個訪杜康的好去處，不過令他駐足的倒不是酒肆本身，而是酒肆門前的那個測字攤。
那測字攤旁豎個幡子，上書“一字道天機”五個大字，一位道姑打扮的少女端坐幡旁，一雙妙目在街上掃視眾生，恰與書生的視線撞個正著。
四目相對，書生瞧那道姑年紀(jì)甚小，至多不過十五六歲年紀(jì)，長得嬌俏可人，烏溜溜的大眼睛里透出一股古靈精怪的靈氣�？扇舻浪贿^是個小女孩，她卻正襟危坐，又有種飄飄然仙家之氣概。
書生反復(fù)把那幡子瞧了幾遍，又仔細打量過這個小道姑，心想：一字道天機？好大口氣！今日反正閑來無事，不如讓她測上一測，好找個由頭奚落她一番。心想至此，他立刻定了主意，抬步朝測字攤走去。
“這位有緣人，是要測字嗎？”待書生在小道姑面前落座，道姑輕聲問道。
“不錯，正是要測字。”
道姑面無表情地遞過白紙一張，毛筆一支，又將一硯研得的墨推到書生面前，道了聲：“請�！�
書生提起筆來，想了想，剛要落筆，提筆的手卻又放了下來。他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問道：“敢問仙姑，這測一字，相酬幾何？”
小道姑將他的壞笑盡收眼底，也帶著笑意答道：“若是公子覺得小道測得準(zhǔn)，那便隨意贈些錢財，若是覺得不準(zhǔn)嘛……”她狡黠一笑，“若是覺得不準(zhǔn)，就是撕了我的幡、砸了我的攤，我也毫無怨言�！�
書生聞言大吃一驚，心想：這小道姑什么來頭，真真是好大口氣，難道她真測得那么準(zhǔn)？他正這么想著，冷不丁又瞥到那幡子上“一字道天機”五個大字，暗暗道：我還就不信了！于是，他手起筆落，放下筆時，那白紙上已赫然有了一個“友”字。
“有緣人，這個‘友’字，你要測什么？”
書生心中暗想：怎么著都得測個我知道結(jié)果的事情，我知道結(jié)果……如今是正統(tǒng)十三年……正統(tǒng)十三年……對了！就是這個“正統(tǒng)十三年”！哼哼，正統(tǒng)十三年。再過一年，就是赫赫有名的正統(tǒng)十四年——會發(fā)生使得明朝由盛轉(zhuǎn)衰的那場戰(zhàn)爭的1449年。而這場戰(zhàn)爭的名字，便是著名的“土木堡之變”。這個道姑瞧樣子就是個坑錢蒙人的鬼妹神婆，我既然知道一年后必定會發(fā)生這一場大劫，何不以此相問，待她測算有誤，便可好好奚落她一番，叫她收了攤子，灰溜溜地回觀里去。
想到這里，他不由脫口而出四個字：“大明江山。”
照他暗自思量，這道姑或許會不敢測，或許只會一味說些“國泰民安”、“四海升平”來拍馬屁，又或許會嚇得直接走人。無論是哪一樣，他都可以好好看笑話了。
不過……他突然又想到，雖說他知道一年后必然會發(fā)生“土木堡之變”，可未來的事情卻如何說得清？難道要告訴她，我是穿越而來，所以知道一年后必然會發(fā)生何事？既然不能說，又如何駁斥她所謂“國泰民安”、“四海升平”的恭維？想到這里，書生又覺得所測之事著實欠妥當(dāng)，可話已出口，也沒收回來的法子了。
“哦？公子要以‘友’字測我大明江山？”這次換作她壞笑了一下，“公子雖然年紀(jì)尚小，卻憂國憂民，心系天下，叫小道好生佩服啊！”
聽到“年紀(jì)尚小”從這小丫頭片子嘴里說出來，書生立刻反唇相譏道：“小仙姑雖然年紀(jì)尚幼，卻也知憂國憂民者可敬，我心甚慰啊！”
小道姑臉上一紅，似有些惱了，但她旋即就平復(fù)下來，微笑著說回了正題上：“這個‘友’字嘛……小道倒不是測不出來，只是……公子休嫌小道煩絮，公子果真要測我大明江山之兇吉？”
書生聞言冷笑一聲，道：“也罷，量你小小丫頭，不敢妄言我大明天下�！�
“公子所言極是，妄言天下兇吉，小道自然不敢�！�
書生聽她這么說，笑得越發(fā)得意，正想開口說話，不想那小道姑卻搶先開了口：“不過，這天下兇吉也沒有什么難測之處，雖不敢妄言，可實言相告，卻還是可以的�！�
“��？你……”書生還想說些什么，可突然又止住了。他瞧著這個嬌俏的小道姑，心中竟對她可憐起來：哎，這可憐的小姑娘，她怎么可能會知道我是從2012年的上海穿越而來的呢？又怎么會知道一年后就要發(fā)生天下震動的大事件了呢？哎……可憐啊可憐，我這樣戲弄她，是不是太殘忍了？
他越瞧越覺得這小道姑長得漂亮，惻隱之心大動，打定主意：這小道姑也不過靠擺攤測字混口飯吃，想必也是個可憐之人，我雖沒興趣知道她的可憐之處，卻不妨施她些錢財。想到這里，他從袖里摸出一小枚碎銀，置于攤案上。然后他便站起身來，又瞧了幾眼這倔強的小道姑，苦笑著搖了搖頭，便準(zhǔn)備離去。
“公子留步�！鄙砗蟮男〉拦貌灰啦火垼曇衾镱H有揶揄之意，“‘友’字乃公子所寫，大明江山乃公子欲測。我這‘年紀(jì)尚幼’的小道姑倒沒害怕，你這‘年紀(jì)尚小’的書生卻為何怕了？”
被她這么一激，青衣書生惻隱之心立消，好勝之心頓起，他眉頭一挑，頗有些耍狠地說道：“我有心放你一馬，你卻偏偏要自作孽。也罷也罷，小丫頭，你若真測得不準(zhǔn)，可不許耍賴食言呀！”
“那是自然�！毙〉拦妹媛兜蒙�。雖說她擺攤測字，可她家傳了相面之術(shù)。她早就暗自觀察到這書生面相奇怪。他那面相，又似短命福薄，又似高壽多福，實在難以辨別。想必此人來路鐵定不正。況且未來之事，又事關(guān)江山社稷。如果沒十足的把握，誰會拿這種事情來賭準(zhǔn)頭？大明江山兇吉如何，她心中早已有數(shù)。
可……這書生為何也能預(yù)測？還是……只是我多心了？算了，管你什么來路呢，要測大明江山？好，一個“友”字，就足矣！
“好好好，那你這小丫頭倒是說說，我大明江山，兇吉如何？”
“不妙，大大的不妙！”小道姑壓低聲音，幾乎是對已經(jīng)坐下的書生附耳說道。
“你……”書生吃驚得險些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咽了口口水，問道，“你這小丫頭，妖言惑眾，你倒說說，我大明江山如何大大的不妙？”
“嘿嘿�！毙〉拦糜质墙器镆恍�，說道，“這‘反’字出了頭，我大明江山，還不堪憂？”
書生打了個冷戰(zhàn)，心里對這小道姑突然產(chǎn)生幾分畏懼，他強忍震驚，又問道：“仙姑，我……我大明天國如今國泰民安、四海升平，這反賊……反賊在何處�。俊�
哎……“國泰民安”、“四海升平”，這些話，倒不是從她嘴里說出來，卻是從我嘴里說出來！真是……真是……真是丟面子��！
小道姑見他面露尷尬神情，不免好笑。她忍住笑意，伸出粉嫩的手指點著那張白紙上的“友”字，說道：“你這書生，真是糊涂�！础治鞅背鲱^而成‘友’，這反賊，當(dāng)然是在西北處��！”
西北處！這小道姑太可怕了！穿越而來的小書生頓時冷汗直冒——“土木堡之變”，堂堂大明天子、正統(tǒng)皇帝朱祁鎮(zhèn)在宦官王振的唆使下率二十萬大軍御駕親征，卻被大明西北邊陲的蒙古瓦剌部落首領(lǐng)也先以兩萬軍隊擊敗，大明精銳一役而亡，皇帝也做了也先的人質(zhì)俘虜。這些……這些都是我在未來的課本里學(xué)到的，都是一年后才會發(fā)生的事情�。∵@道姑……也太神了吧！
“那……那那……那……”書生的聲音都顫抖了。
“你這小書生，原來是個結(jié)巴。哈哈哈哈�！毙〉拦脤λ涑盁嶂S，笑得得意。
“那……敢問仙姑，這西北反賊出現(xiàn)，的確是大兇之兆�？晌掖竺髂算筱筇斐�，依仙姑所見，我大明對西北反賊，孰勝孰負？”書生雖然心里頗為害怕，可還是不服氣地問道。
“這個嘛……”小道姑一本正經(jīng)地又把筆遞到了書生面前，“可就得勞煩公子再寫個字了�！�
書生心里明白，剛才自己的話，其實已經(jīng)默認了小道姑所測。他不甘心就此敗了，所以手里提著筆，又怕又恨地琢磨了半天，這才落筆。
這一次，他故意刁難，走筆如飛，草草寫了個“有”字。與剛才所測之字，同音不同義。
“哎呀！”小道姑一見這個“有”字，立即拿腔拿調(diào)地說道，“你可是越測越糟��！你看，這個‘有’字，乃是‘大明’各取一半。想必我大明與西北反賊一戰(zhàn)，是敗了。不單是敗了，甚至要敗掉我一半江山��！”
我的……媽呀！書生若不是抓住桌子，差點兒就駭?shù)脧男∫紊系湎聛�。他來自未來，自然知道“土木堡之變”，明軍大敗，皇帝被俘后，朝中驚恐不已。以徐珵為首，大批大臣建議南遷偏安。若不是兵部侍郎于謙那一聲力挽狂瀾的“建議南遷之人，該殺”，大明江山，豈不是真的只剩一半��？
他不敢再瞧那小道姑，看來鬼神之力，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又掏出幾枚碎銀，恭敬地奉給那小道姑后，就起身告辭了。
“公子，且慢！”小道姑一把將書生拉回小椅坐了，又在紙上寫下一個字——“酉”。
又是“友”和“有”的同音不同義之字。書生見了，不知小道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好傻愣愣地坐在那里等她開口。
“小道看公子乃是有緣之人，又贈了許多錢財，便送公子一個‘酉’字。公子第一個‘友’字，測的是大明江山，我已說了，西北要反。公子第二個‘有’字，測我軍與反軍之間勝負，我也說了，只怕我大明江山，要拱手送人一半。如今小道送你第三個‘酉’字，乃是告訴你，九五之尊到時只怕要被人去頭斬腳，江山易主��！”
書生再也忍不住恐懼，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正統(tǒng)皇帝朱祁鎮(zhèn)兵敗被囚后，于謙為了不南遷，也為了國家有君。于是便擁朱祁鎮(zhèn)的弟弟朱祁鈺代皇帝執(zhí)政。而后，雖然朱祁鎮(zhèn)被救回，可朱祁鈺卻不愿把皇位再還給哥哥了——果真是江山易主！
小道姑含笑慢慢逼近書生，小書生嚇得都不敢正眼瞧這個妖魔鬼怪。他低著頭，顫聲問道：“仙姑果真有鬼神莫測之能，我……服了。”
“嘿嘿。鬼神莫測之能倒是沒有。只是家傳了些占卜相面、測字算卦之法。”那小道姑看見書生明明嚇得瑟瑟發(fā)抖，卻還要故作鎮(zhèn)定，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不忍看這可憐的書生，又想到自己剛才所言不免放肆，怕這書生轉(zhuǎn)身跑去告她個“妖言惑眾，忤逆謀反，對君國社稷大不敬”之罪。想到這里，才隱隱有些擔(dān)憂自己只顧一時口快，闖下了禍來。于是她扭頭開始撤幡子，收拾桌案，準(zhǔn)備打道回府了。
“這位……仙姑……”書生從地上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卻沒有被嚇跑，反而湊過來幾步，對小道姑說道，“敢問仙姑，高姓大名？”
糟了！這個家伙果然不安好心，打聽好姓名，是要去告官了！
“我不是什么仙姑，不過是個假扮道姑混飯吃的。剛才所言，公子盡可不信。若是公子逼得太緊，執(zhí)意要送我去見官。我只好……”小道姑說著，眼里閃過一絲猙獰。
“不不不，姑娘，你誤會了�！睍樕系膽稚呀�(jīng)退去，留下一臉真誠，對她深深一拜，“我……哦，不對，小生是……是松江府人士。姓殷……不不，姓楊名沖�！彼f到這里，頓了一頓，抬眼看著眼前的小道姑。
小道姑讀懂了他眼神里的含義，虛扶了一下，道：“小女子姓袁，叫袁玉符�！�
“小生唐突，見姑娘測字神準(zhǔn)無比�！彼娫穹樕下冻隽艘苫蟮谋砬椋灾f漏了嘴，可事到如今，也只好說下去了，“我還想測幾個字。只是……”他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只是此事關(guān)系到小生的身家性命，此處不是道天機的地方，想請姑娘你移步這‘醉歸樓’中，不知姑娘能否成全？”說完，他又是深深一拜。
袁玉符疑心這是楊沖的什么陰謀詭計�？赡芩蛑惚P想拖住自己，尋覓機會報官。她本想拒絕，可一來她自認不是膽小怕事之人，這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且不說，就算是斗智，自己也絕不會輸他，倒是不怕著了他的道。二來她見這書生一臉誠懇，一拜再拜，照此看來，他所測之事，倒真像關(guān)系著他身家性命的。玉符自小好奇心極重，凡事但求知無不盡。豈能熬得住不去一探這書生的秘密？
“呵呵，我正好想喝杯水酒潤潤喉�！痹穹惶郑鰝�手勢，嘴上道，“公子先請吧�！�
楊沖倒也沒有推讓，他和玉符一前一后，走進了“醉歸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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