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救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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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救難
南京城東郊有座被廢棄的道觀,大家都稱其為城東老觀。此觀為何人因何事在何時所建,都早已不可考,也不知是子孫廟還是叢林廟。
從前有一日,突降大雨。那時袁玉符恰在阡陌小道上趕路,見雨勢甚大,周圍唯一的建筑只有一座破舊道觀,便急忙三步并作兩步奔了進去。那觀,便是城東老觀。
那觀的圍墻早已塌了,又沒個牌匾,故而連名兒都叫不上。雨驟風(fēng)急,觀門隨風(fēng)而動,或開或關(guān),發(fā)出“吱呀呀”難聽的響聲。玉符顧不得那么多,她撐開一把油紙傘,急沖沖地穿過觀前的空地,直奔進了正殿才扶著斑駁的暗紅殿柱喘了口氣。待她調(diào)勻了氣息,定下心來,見那大雨一時半刻也不會停,便在正殿里踱步四顧起來。
正殿并不大,除了正對殿門的那尊太上老君像玉符還算認得外,另幾座泥塑木雕在偏殿里,她是一個都不認得了。這些雕像大多掉了漆,或多或少都有些殘損,又掛著許多蛛網(wǎng),蒙著厚厚一層灰。
玉符一時心血來潮,拉過一個臟臟的蒲團,拍掉了上面的灰塵,然后擱在地上,便跪下去朝太上老君像一本正經(jīng)地磕了幾個頭。
她身上的盤纏幾乎已經(jīng)耗盡,隨身之物在蘇州時又不小心遺失了大半。所以她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和幾本書外,再無他物了。她磕完了頭,站起身來,又朝老君拜了幾拜。然后,她一屁股坐在蒲團上,攥著小粉拳輕輕捶著自己身上各個酸痛之處,望著殿外的暴雨,凝眉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哎,真不知道今后該怎么辦呢……”
她這么想著,又掏出身上的全部錢財數(shù)了一遍。這幾乎已經(jīng)成為了她的習(xí)慣,因為她發(fā)覺這么做不但可以確定錢還在,還可以發(fā)現(xiàn)自己用得很省很省,錢減少的速度很慢。雖然每一天錢都在變少是個不可避免的事實,可每每想到還不至于身無分文,她便覺得生活還有希望。
這次也一樣。她只剩下三兩銀子了,若是在偏遠山村,每日只吃些糠粥,這筆錢還可支撐個一年半載?梢肟窟@么點錢在南京站穩(wěn)腳跟,真真是比登天還難。
她把錢收好,一時無聊,就拿出一本相面書研讀起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她揉著酸痛的脖子抬起頭來。只見殿外雨勢已微,倒是剛剛下了一場雨,空氣里混著些泥土和野草的氣味,清新得很。殿內(nèi)涼風(fēng)習(xí)習(xí),她心想著倒不如在這道觀里住上一晚,一來可省下些盤纏,二來此地也真是個清靜之地,正適合她讀書。她打算著明天進南京城里打聽一下,胡亂找個安身立命的去處,先混口飯吃,至于振興袁家的大計,看樣子只得日后徐徐圖之了。
她識文斷字,手也巧,針織女紅頗不錯。最不濟,她還可以擺個測字攤賺些錢。如此這般地想了一番,她心情漸漸開朗起來。心情一好,加之又呼吸了有開胃作用的新鮮空氣,她這才覺得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于是她打開包裹,從里面拿出一個白饅頭和一個肉包子來,她瞧瞧右手的饅頭,又瞧瞧左手的包子,猶豫再三,然后露出了氣惱的表情,罵了自己一句“不爭氣”后,把白饅頭放回了包裹里,正待要對那肉包子一大口咬下去,忽聽得一陣奇怪的響動。
她心里一驚,四處張望起來。聽那聲音,不像是老鼠弄出的。她雖然年紀小,但也走南闖北有了些社會經(jīng)驗,能判斷出來剛才的聲響是人弄出來的?伤龞|張西望了半天,又尋不到半個人影。
又是一聲響動,可立即又寂靜無聲,唯聞淅淅瀝瀝的雨聲。她強忍心慌,繃緊神經(jīng)去感受。在又出現(xiàn)了一聲稍縱即逝的響動后,她終于找到了聲音的源頭——太上老君像。
這太可怕了,難道是老君顯靈了。克幕诺貌恍,可還是強作鎮(zhèn)定地吼道:“什么人在那里裝神弄鬼,還不給本姑娘滾出來!”
這一吼,太上老君像就好像放屁似的,背后“噼里啪啦”發(fā)出一陣聲響。要是換作別人,莫說是女子,就是男子只怕到了這會兒都嚇得屁滾尿流地逃了?稍穹焐恰疤觳慌,地不怕”的個性。她靠著一股倔勁兒竟然鎮(zhèn)定了下來,一步步向那老君像走去。
剛才匆匆在這大殿里逛了一圈,沒瞧仔細。如今她全身神經(jīng)緊繃,眼里只有這老君像,這才看得清清楚楚。原來這老君像背后被一大捆茅草掩著,若是不仔細看倒不打緊,定眼一瞧,才看清這捆茅草正掩著老君像背后的一個大洞。老君像中間早已蛀空,看來是有人躲在這空洞里,用茅草掩住洞口。
“到底是什么人!?可否出來一見?”玉符對著那捆茅草喊了一聲。
出乎意料的是,這老君像里竟傳出了哭聲。聽那聲音,竟然是個孩子——不,兩個孩子,似乎是一男一女。
玉符聽到孩子的哭聲,這才松了口氣,懸著的心總算是暫且放下了。可不免又生疑竇:這廢棄的道觀里,怎么會有孩子的哭聲呢?
她就是這樣,好奇心一上來,便什么也管不得顧不得了。她一腳踏在老君像的坐臺上,一躍而上,然后微微俯身把那捆茅草挪開。茅草一挪開,兩個嚇得瑟瑟發(fā)抖的小家伙便映入她眼簾了。
那小男孩不過五六歲的樣子,圓圓的腦袋,虎頭虎腦的。只是由于饑餓,他的身體非常消瘦。他用一雙淚汪汪的眼睛恐懼又警惕地瞪著玉符,把一個比他還小的小女孩護在懷里。那小女孩瞧著比小男孩還要小上幾圈,兩人眉宇間頗為相像,玉符估摸著他們可能是一對兄妹。
“你們別怕,姐姐不是壞人!庇穹耆潘上聛恚黄ü勺谀抢γ┎萆,雙手在身后反撐著,問那男孩子道,“這女孩是你妹妹嗎?”
男孩子好像壓根兒就沒聽到她說話似的,堅持不懈地瞪著她,咬著牙不說話。
玉符苦笑一下,想:是不是他妹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像我們這樣的浮萍飄絮,什么關(guān)系,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感情,都比不上活下去重要!在我眼前的就是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不,或許該想得更純粹些,就是兩條幼小的生命。他們饑寒交迫,嗷嗷待哺,和我一樣在社會底層熬命?赡茉诤芏噙_官貴人眼里,我們這樣的人是賤命一條。不過在我眼里,生命的價值是一樣的。
她仰起臉,瞧見了太上老君的后腦勺,便自言自語地說道:“今天我也做一回太上老君吧!比缓笏伦_,繞過老君像走開了。
那小男孩見坐在茅草上的翠衫大姐姐走開了,剛有點兒放松,想拉著妹妹一塊兒鉆出老君像,沒想到剛探出個腦袋,那大姐姐又回來了。他害怕得趕緊拉著妹妹往后退,再縮回那洞里去。不曾想他心上一慌,腳下步子亂了,帶著妹妹一起摔了個四腳朝天。忍著疼爬起來,卻見那大姐姐已經(jīng)靠近了許多,這把他嚇得不輕,“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玉符見小男孩哭了,急忙把手里的那個肉包子遞了過去,對他笑了一笑,擺出一副大姐派頭的模樣說道:“傻小子,我都說了我不是壞人了。喏,給你大肉包,吃吧!彼娦∧泻⑦是警惕地看著她,便把包子遞到他嘴邊,又說道,“大肉包,肉的喲!”
小男孩努力咽著口水,但僅僅堅持了幾秒,便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奪過肉包,還是不放心地偷偷瞄了玉符一眼,見這大姐姐笑瞇瞇的,便對著肉包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后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不過,他也就吃了這么一口而已。待他把嘴里的那口咽了下去,便毫不猶豫地將包子交到了妹妹手里。
妹妹哭得都掛起了鼻涕,但一見包子,也就顧不上這些了,只見她猛吃了幾口,看看哥哥,又把半個包子還了回去。
玉符見到這對小兄妹你推我讓的樣子,大眼睛紅了一圈,都快哭了。她拼命忍住,還擠出一個笑臉,又把一個白饅頭遞給了那小男孩……
這一晃,竟然半年過去了。玉符每每想起那下著雨的傍晚,想著那個誰都不愿吃掉的肉包子,心里就會覺得既難受又舒坦。
如今,這座城東老觀雖是和當初一樣破舊,卻干凈清潔了許多,也添了不少人氣。就連觀門口,也被玉符安上了一塊莫愁觀的牌匾。
袁玉符自己其實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卻養(yǎng)著那對小兄妹,住在這觀里。
大殿里的那些雕像被她移動了位置,正好用來擋住大殿墻上的各處破洞。如此一來,總算有了個可以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大殿里鋪著兩副被褥,算是兩張簡易小床。玉符睡一張,那對兄妹睡一張。玉符前些日子攢夠了錢,把觀里的兩間小瓦房捯飭了一下,打算過些日子從大殿搬進瓦房,也算各自有了個房間。在觀里的空地上,她種了些野菜,這是她們平時吃的菜。而她們吃的米飯,得靠她擺測字攤來供給。
兩個小家伙今天特別高興,因為玉符姐姐似乎發(fā)了大財,帶回來兩只燒雞和正兒八經(jīng)的大白米。大白米就是香啊,比平日喝的糠粥好吃多了。他們一吃完飯,就和平時一樣,跑去空地上,撿了塊尖一點的石頭,開始在泥地上學(xué)寫大姐姐新教的大字。
不過今天玉符姐姐除了帶回來燒雞和白米,還帶回一樣他們意想不到的東西——另一個大姐姐。只是,她帶回來的那個大姐姐穿著非常奇怪的衣服,臉色慘白,看起來病得很嚴重的樣子。
玉符待這兩個孩子跑去練字之后,便急匆匆地朝瓦房跑去。她是背著那姑娘一路小跑回來的,現(xiàn)在兩條腿還酸脹得很。
她走進瓦房,見那姑娘躺在一床被褥上昏迷不醒。她瞧著那姑娘的臉,思緒回到了一個時辰之前……
話說玉符和楊沖道別之后,在“醉歸樓”里買了兩只燒雞,又去米店里買了一小袋白米,便急沖沖地往道觀里趕了。待她走到城東的那片小樹林時,見一個穿著古怪的姑娘倒在樹林里。她急忙跑過去,發(fā)現(xiàn)那姑娘已氣若游絲,身子涼得沒一點熱氣了。
玉符見多識廣,又精通各種法術(shù),她一瞧便明白了這姑娘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了——她全身上下色彩斑斕,上身穿花衣,下著百褶裙,頭蓄長發(fā),包赭色花帕,腳著船形花鞋,頸子、手腕、腳腕都佩有銀飾。從她的穿著打扮來看,她是個苗族女子。而從她這垂死的模樣來看,她是被人下了蠱。玉符想都沒想,就將那姑娘背了起來,準備先帶進莫愁觀里再說……
現(xiàn)在,她悲憫地看著這個長相清秀的苗族姑娘。
玉符并不是不會解蠱。她也知道這姑娘只要解了蠱,并無性命之虞。可若要解蠱,需要很多東西。那些東西……都是非常貴重的,玉符鐵定是搞不到的。
她原本想過,去找那楊沖幫忙?赊D(zhuǎn)念一想,她和楊沖也不過是萍水相逢,以這樣的交情,楊沖肯幫那么大的忙嗎?
老實說,她心里著實沒底。她這才發(fā)現(xiàn),雖然兩人談了半天的話,喝了半天的酒,好像就此變成了莫逆之交似的?善鋵崳麄冎g也只算是比陌生人強點。
正這么想著,那姑娘躺在床上,熬不住疼似的呻吟起來。
玉符在瓦房里來回踱了半天,心想:人命比啥都重要不是嗎?袁玉符啊袁玉符,你好糊涂啊。他楊沖是什么樣的人有啥好多想的,為了救這姑娘一命,你就是求也得把那些東西求回來!
她拿定主意,忍著兩腿的酸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出莫愁觀,疾步朝烏衣巷楊家老宅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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