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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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曉冬身上穿著厚墩墩的灰色棉衣褲，上衣口袋里揣著上級機(jī)關(guān)為他制作的“省黨部特派聯(lián)絡(luò)員”的工作證，手里拎了一個布袋，里面裝了三瓶山西老醋，第若干次來到黃崗山區(qū)。通過其他卡口的時候，只要亮一亮工作證，都沒受到刁難，而通過黃崗山區(qū)封鎖線的時候，卻被兩個偽軍用刺刀抵住了胸口。郭曉冬微微哂笑，掏出了工作證，然后又掏出兩瓶老醋，分別塞到兩個偽軍的棉襖口袋里。偽軍的土黃色棉軍服的上衣口袋很大，別說裝一瓶老醋，再裝一瓶也沒問題。這兩個偽軍都是沒什么文化的人，識字本來就不多，見郭曉冬的工作證制作十分精致，照片也與本人完全一致，只得將他放行。不過，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來黃崗山區(qū)干什么公務(wù)？”
郭曉冬語調(diào)平和地說：“來察訪低價煤的業(yè)務(wù)�！�
“省黨部還管買賣低價煤嗎？”
“你們應(yīng)該知道，省黨部沒有不管的事�！�
“不是沖著金礦來的吧？”
“當(dāng)然不是�，F(xiàn)如今是非常時期，上上下下都缺錢，省政府買煤還須買低價煤，哪有閑錢倒騰金銀啊。是不？”
“我可把丑話說在頭里，你要真闖了金礦，可不敢保證會不會出什么意外。金礦的日本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反正我們把話撂這兒了。”
“謝謝你們的提醒，我不去金礦�！�
郭曉冬過關(guān)以后，三繞兩繞，就繞進(jìn)了黃崗山金礦區(qū)。他在一片墳地里，躲在一個墳頭后面吃著一張發(fā)面餅，直蹲到天黑。發(fā)面餅是在縣城買的，因?yàn)榇г趹牙铮瑳]有被凍硬。天陰得沉沉的，墳頭凍得裂開兩指寬的大口子，偶爾刮過的一絲小風(fēng)，像尖銳的刀刃刺著人的皮膚。天完全黑了，郭曉冬猛地聽到一聲喊叫，那聲音十分悠遠(yuǎn)、細(xì)微，而且時斷時續(xù)：“來人啊，救人啊……冤枉啊，我沒罪啊……來人啊，救人啊……”
是墳頭里發(fā)出的聲音嗎？郭曉冬是個唯物論者，對鬼神兒一類的事情根本不相信。對墳頭可能還有活人更是不相信。他將沒吃完的發(fā)面餅揣進(jìn)懷里，慢慢直起腰，循著聲音尋找，往左走了一陣，感覺不對，又往右走，再往左走，再往右走，他終于走近那個聲音，好像在地下一樣。他看不清眼前的地勢，就用腳在前面慢慢探著路走，哎，他的腳探到了一個巨大深坑的邊緣，他猛地一個激靈——差一點(diǎn)沒掉下去！不知道下面有多深，掉下去說不定就摔個半死，折個胳膊斷個腿的都算好的。他從身邊的地上劃拉到一個石頭，往坑里扔下去，結(jié)果迅速聽到了回響。他判定，這個大坑不算深，自己跳進(jìn)去不會有危險。便斗膽向前一跳。只聽撲通一聲，他就跳到了坑底。眼前什么都看不見，只能用手摸。于是，他摸到了一個人的身體，順次摸到了這個人的臉，他不覺悚然一驚，心臟怦怦亂跳起來——這個人顯然是死人，臉孔冰冷僵硬。他的頭皮完全奓了起來。這時，前面繼續(xù)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郭曉冬終于知道具體方位了，他準(zhǔn)確地摸了過去。
沒出十分鐘，郭曉冬把眼前的一切都想明白了：這是個扔尸體的大坑，但發(fā)出聲音的人卻是個被綁住手腳的瀕臨死亡的未亡人。他趕緊把這個人的手腳解開，往這個人的嘴里吐進(jìn)一口唾沫。他小時候曾經(jīng)聽爺爺奶奶說過，一個人快死了，給他一口活人的唾沫，就能延長他的生命。而這個人接到唾沫以后，慢慢翕動一下嘴唇，吮吸進(jìn)了喉嚨。時間不長，喘氣就粗了一些。郭曉冬感覺爺爺奶奶早年說過的話已經(jīng)應(yīng)驗(yàn)。他又把懷里的發(fā)面餅掏出來，撕下一點(diǎn)點(diǎn)，填進(jìn)這個人嘴里，結(jié)果也被慢慢吞咽了，他就將少半拉發(fā)面餅一點(diǎn)點(diǎn)地都撕碎，一點(diǎn)點(diǎn)地填進(jìn)這個人嘴里。當(dāng)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填喂的時候，這個人的喉嚨里終于發(fā)出了明顯有力一些的咳嗽。接下來，郭曉冬就慢慢揉搓這個人的手腳、肩膀、大腿、腰臀，一個時辰過后，這個人能將就著站起來了，郭曉冬讓他踩著自己肩膀便把他馱上了坑沿，然后自己再爬上去。
但這個人顯然沒有一絲力氣，爬上坑沿以后立即摔倒在地。不得已，郭曉冬背起了他。順著原路往回走。他不是想回偽軍站崗的地方，而是這條路上有幾戶人家。他跌跌撞撞，時走時停。天快亮的時候，終于摸到了第一家的門前。郭曉冬敲響了門板。拖延了幾分鐘，屋里傳來問話的聲音，郭曉冬告訴屋里說，我們是好人，現(xiàn)在遇上點(diǎn)困難，急需到屋里暖一下身子。以郭曉冬的經(jīng)驗(yàn)，黃崗山區(qū)的老百姓大多數(shù)都很淳樸，都樂于助人。只是因?yàn)樾」碜觼砹艘院蟛攀里L(fēng)大變。果然，屋門輕輕打開了，一位七十開外的老大爺端著汽燈在看他們。郭曉冬又問：“我們可以進(jìn)屋嗎？”老者嘶啞著聲音，有些不悅地說：“不讓你們進(jìn)的話，我怎么會開門呢？”
這就是黃崗山區(qū)的人。明明心是熱的，說出話來卻很倔。郭曉冬把未亡人背進(jìn)屋，把他放在墻角的柴火堆上，讓他躺下，又從口袋里掏出兩塊大洋塞進(jìn)老者手里。然后插好門支起柴火，往鍋灶里舀了水就燒火。屋里慢慢騰起了熱氣。老者打個哈欠徑自回東屋睡覺，任憑外面怎么折騰，他也不聞不問了。
未亡人喝下半碗熱水以后，完全蘇醒了。他睜眼看著郭曉冬說：“我冷�！惫鶗远讲虐l(fā)現(xiàn)，他的補(bǔ)丁摞補(bǔ)丁的棉衣褲十分單薄。郭曉冬不由分說便將自己厚墩墩的棉衣褲脫下來，與未亡人交換。未亡人起初不換，說過意不去，郭曉冬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就扒掉了未亡人的衣服，兩個人做了調(diào)換。未亡人身上一下子暖了起來，便滿臉歉意，繼而觸動了心事，捂著嘴就嗚嗚地哭了起來。郭曉冬卻感覺身上逐漸變得寒冷了。但他依仗年輕，強(qiáng)咬住牙關(guān)，不停地搓著兩手。未亡人道：“我被扔進(jìn)死人坑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吃沒喝了。”
“哦？因?yàn)槭裁�？誰這么心黑手辣？”
“我叫王金槐，今年三十五。已經(jīng)在礦上干了兩年。我衷心地感謝你把我救出來，沒有你我恐怕活不了。具體是誰總是對礦工下毒手，不說也罷，說起來不把人嚇?biāo)�，也把人氣死，反正你知道是小鬼子干的就行了。小鬼子對礦工很不人道，吃糠咽菜不說，誰敢表示不滿，就像我一樣的下場。具體的我就甭說了。我只對你說一件事，我估計(jì)這對你很重要：我能幫你找到日本人不知道的兩處礦脈。如果你有本事，就能開出金礦砂來，發(fā)財(cái)致富絕不是一句空話�！�
“哦？說說看�！�
……
郭曉冬陪著王金槐在老大爺家將養(yǎng)了兩天，第三天凌晨雞叫頭遍的時候天空突然飄起大雪，山山嶺嶺全都一片潔白。兩個人帶夠了一天的吃喝，找老大爺一人借了一件棉袍罩在身上，悄然出發(fā)了。他們悄沒聲地來到王金槐發(fā)現(xiàn)金礦脈的地方，蹲在土溝里等雪停，但左等雪不停，右等雪還是不停。他們把腦袋探出土溝，也只能看出去十米遠(yuǎn)，再遠(yuǎn)就只看到灰蒙蒙、白皚皚的一片。
王金槐指著正前方說：“那里，是一道山埂的背面，晴天的時候看上去是黑乎乎的一片，因?yàn)槟抢镉忻骸Ｎ以?jīng)在那里干過半年。我們這些人挖煤挖到一定深度，就挖到了黃色的硫黃礦。一位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老礦工發(fā)現(xiàn)了硫黃礦以后，馬上就辭職離開了這里。我問他為什么要走，他把我拽到?jīng)]人的地方，說：‘傻兄弟，記著，以后不論在哪兒挖煤，發(fā)現(xiàn)硫黃礦就趕緊辭職走人�！也幻靼诪槭裁矗团俑鶈柕�，他說：‘一是因?yàn)榱螯S礦有毒，對人身體傷害很大；二是因?yàn)榱螯S礦下面往往連著金礦，有金礦的地方都連著人命案子。你在那里干活，你幾時死的都不知道。就算礦主不殺你滅口，說不定你身后干活的礦工就會冷不丁給你腦袋來一鐵鎬�！卑盐艺f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郭曉冬也聽得連連搖頭，說：“這種情況難以避免，企圖貪婪地獨(dú)占財(cái)富的欲望和劣根性，導(dǎo)致人們不擇手段，你死我活�！�
兩個人長吁短嘆一番，繼續(xù)等雪停。結(jié)果一直等到傍晚，他們把棉袍還回去，雪仍然沒停。大雪攪了他們的計(jì)劃，但大雪也幫了他們的忙。好幾隊(duì)巡查的日偽軍從他們蹲守的土溝走過，都沒發(fā)現(xiàn)他們，因?yàn)槟_印隨時被大雪掩蓋了；又因?yàn)樘鞖鈱?shí)在太冷，日偽軍都緊縮著脖子，對哪個地方是不是暗藏了什么人，也并沒認(rèn)真查看。他們感覺這么冷的天，誰還會在外面溜達(dá)？
在老大爺家不能長住。夜長夢多。誰都說不好后面會發(fā)生什么。他們合計(jì)了一下，便趁著大雪，直奔郭家店而去。路上，王金槐問郭曉冬：“你真打算找金礦脈嗎？”
“對。真找。你說過的話對我很重要�！�
“你打算自己干還是跟別人合作？”
“自己干�！�
“你也夠貪婪的。”
“我說的自己，不是我一個人，而是一個團(tuán)隊(duì)�！�
“你是八路軍？”
“甭問我是什么人，反正是好人�！�
“你最好告訴我你是什么人�！�
“為什么？我不能有點(diǎn)隱私嗎？”
“你如果是八路軍，我就跟著你走，吃苦受累，流血流汗，我認(rèn)頭；你如果是國軍，對不起，咱兩便著，我對你敬而遠(yuǎn)之�！�
“你這么想問題是不是太極端？”
“不管你怎么說，我愿意跟著八路軍干，不愿意跟著國軍。”
“你是真心的？”
王金槐不再說什么，他猛地咬破中指，掀開灰棉襖的下擺，將一滴鮮血印在上面，說：“這件棉襖我會還給你，但我也把我的心思和誓言留在上面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實(shí)話實(shí)說，我是八路軍�！�
“這就好。至于你是什么部隊(duì)，什么番號，我都不關(guān)心。只要你是八路軍我就高興。我雖然比你大幾歲，多吃幾年咸鹽，卻并不比你有出息。就沖你救我一命，我跟定你了�！�
“我真的要找金礦脈。”
“我明白，你可能是有任務(wù)的。既然我打算跟著你干，我就要提醒你一句，黃崗山區(qū)有幾股土匪，最厲害的當(dāng)屬魯大成那伙。這些人對開采金礦砂并不感興趣，因?yàn)殚_礦需要費(fèi)勁巴力，太辛苦，買設(shè)備又得投巨資。而且還要押寶，明明探到礦苗感覺不錯，說不定開上半年也是廢礦。于是他們專對想開礦的人下手，因?yàn)檫@樣既省力氣又省時間，只消進(jìn)行一次打劫，便將人家的辛苦成果變?yōu)樽约旱哪抑形铩Ｕl敢反抗，就堅(jiān)決除掉，挖個坑一埋。讓家屬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人人都說小鬼子壞，土匪們也不賴怠�！�
“如此說來，我們?nèi)绻_采金礦，有可能招來土匪襲擊？”
“是這話�！�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jīng)走進(jìn)郭家店，來到郭奶奶家院門外。他們四下觀望了一陣，見沒什么異常，就悄悄爬上院墻，翻了進(jìn)去。
誰都沒有想到，屋里的幾個人說東說西，說南說北，不知不覺間，露出了魯小芹的真姓大名，讓王金槐知道了她姓魯，看臉盤、看眉眼，再看牛皮腰帶和裹腿，以及一邊一把的腿叉子。王金槐當(dāng)即斷定，這個姑娘不是一般老百姓，也不是八路軍或國軍的便衣，而是魯大成的閨女。因?yàn)橥踅鸹痹?jīng)見過魯大成。郭曉冬的爺爺奶奶怎么會和土匪頭子有這么深的交往呢？而郭曉冬本人對魯小芹也一點(diǎn)不反感，談得那叫投機(jī)。王金槐感覺人生真是復(fù)雜，真是沒意思。他不顧郭曉冬的反對，與郭曉冬換回了破衣服，穿戴整齊以后，便招呼都不打，徑自開門走了。
王金槐提供的線索何其重要？會少走多少彎路？會減少多少代價？王金槐走了好幾分鐘以后，郭曉冬才反應(yīng)過來，卻原來王金槐是尥了。郭曉冬一邊追了出來，一邊在心里做了分析，王金槐為什么不辭而別？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得體嗎？他實(shí)在想不出來。
茫茫雪夜，前方看不出五米。郭曉冬出了院門以后，就小聲叫著：“王金槐，王金槐，你在哪兒？你在哪兒？”沿著他們的來路往回走。他估計(jì)王金槐會繼續(xù)回那個老大爺家借宿。沒走幾步，他踩在一個被雪覆蓋的小坑里，一下子摔了一跤，便不覺“哎喲”一聲。但他一步?jīng)]停，爬起來就繼續(xù)趕路，嘴里仍舊叫著：“王金槐，王金槐，你狗日的藏哪兒去了？”
走了一程子，突然身后躥上來一個人，一把扯住郭曉冬的衣袖，說：“甭往前找了，我在你后面�！�
郭曉冬一把抱住王金槐，笑罵道：“你狗日的想往哪兒跑，怎么著也得給我個信兒呀�！�
王金槐道：“我就蹲在你家院墻外的墻根，想忍一宿的�！�
郭曉冬道：“你狗日的真傻假傻，那不得凍死？你在死人坑沒體會過嗎？快跟我回去�！�
“不行，我不回去。想讓我回去，你就把魯小芹攆走。”
“留你，是工作需要；留她，也是工作需要。”
“難道你只講‘需要’，不講別人的感受嗎？”
“‘感受’必須服從‘需要’，這個道理以后你會明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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