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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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爺爺還在時,藤桌、藤椅一般放在主屋的檐下或者庭院正中,乘涼喝茶、賞景休憩,都無比愜意。爺爺臥床不起后,沒有人再有這個閑情逸致,藤桌和藤椅被挪放到了靠著院墻的角落里,那里種著兩株龍吐珠和幾棵九里香,都長了十幾年了,九里香有一人多高,攀附而上的龍吐珠藤粗葉茂,恰好把他的身影遮擋住。
我看不清楚他,但隔著扶疏花影,能確定他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那里,沒有不安分的動作。
我放心了一點,雖然海島民風(fēng)淳樸,別說強奸兇殺,就連雞鳴狗盜也很少發(fā)生。爺爺一直驕傲地說自己的老家是桃花源,寧可孤身一人住在老宅,也不肯搬去城市和爸爸住,但我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憐憫偶爾還會有一點點,戒備卻永遠只多不少。
正在胡思亂想,繼母的說話聲隱約傳來,我立即放下了抹布。
沈楊暉興沖沖地跑出屋子,大呼小叫地說:“沈螺,你怎么起這么早?”
沈楊暉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典型的獨生子性格,沒什么壞心眼,但十四歲的少年,正是“中二病”最厲害時,絕不招人喜歡。
我還沒回答他,爸爸的叫聲從二樓的衛(wèi)生間飄了出來,“沈楊暉,說了多少遍了?叫姐姐!”
沈楊暉做了個鬼臉,滿不在乎地嘀咕:“沈螺都不叫我媽‘媽媽’,我干嗎非要叫她姐姐?是吧,沈螺?”
繼母走了出來,朝我微笑著打招呼,“小螺,早上好!”
我也扯出微笑,“楊姨,早上好!”繼母姓楊,她嫁給我爸爸時,我已經(jīng)十歲,離婚家庭的孩子都早熟,該懂不該懂的我基本都懂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沒打算當(dāng)我后媽,我寧可被爸爸斥罵,也堅決不叫她媽媽,只叫她楊姨,她欣然接受。
楊姨在沈楊暉背上拍了一下,催促說:“去刷牙洗臉!庇痔岣吡寺曇艚校骸昂I⒅銉鹤铀⒀,要不然他又糊弄人。”
我不禁失笑地搖搖頭。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已經(jīng)二十五歲,不再是那個十歲的小丫頭,繼母卻還是老樣子,總喜歡時不時地提醒我,在她和爸爸之間,我不是家人,而是個外人,卻忘記了,這里不是上海那個她和爸爸只有兩間臥室的家,這里是爺爺?shù)募,是我長大的地方,她才是外人。
鄉(xiāng)下人沒有那么講究,寬敞的廚房也就是飯廳。等爸爸他們洗漱完,我已經(jīng)擺好早飯。
楊姨客氣地說:“真是麻煩小螺了!
我淡淡地說:“不用客氣,我已經(jīng)吃過了,你們隨便!
爸爸訕訕地想說點什么,沈楊暉已經(jīng)端起碗,大口吃起來,他也只好說:“吃吧!”
正在吃早飯,敲門聲響起。
我剛想去開門,沈楊暉已經(jīng)像一只兔子般躥出去,打開了院門。爸爸不放心,放下碗筷,緊跟著走了出去,“楊暉,和你說過多少遍,開門前一定要問清楚,認識的人才能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衣冠楚楚、戴著眼鏡的男子,淺藍色的條紋格襯衣、筆挺的黑西褲,斯文下藏著精明,顯然不是海島本地人,爸爸訓(xùn)斥沈楊暉的話暫時中斷了。
他疑惑地打量著來人,“您找誰?”
對方帶著職業(yè)性的微笑,拿出名片,自我介紹:“我是周不聞律師,受沈老先生委托,來執(zhí)行他的遺囑,您是沈先生吧?我們前幾天通過電話,約好今天見面!
爸爸忙熱情地歡迎對方進屋,“對,對!沒想到您這么早,我還以為您要中午才能到!睆拇箨憗砗u的船每天兩班,一班早上七點半,十一點半到島上,另一班是中午十二點,下午四點到。
周律師微笑著說:“穩(wěn)妥起見,我搭乘昨天中午的船過來的!
繼母再顧不上吃飯,著急地走出來,又趕緊穩(wěn)住,掩飾地對我說:“小螺,一起去聽聽,和你也有關(guān)系!
爸爸客氣地請周律師到客廳坐,繼母殷勤地倒了熱茶,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么,只能沉默地站在門邊。
爸爸和周律師寒暄了幾句,周律師放下了茶杯,爸爸和繼母明白周律師是要進入正題了,都有些緊張。繼母把沈楊暉拉到身邊,緊緊地摟著,似乎這樣就能多一些依仗。
周律師說:“沈老先生的財產(chǎn)很簡單清楚,所以我們的繼承手續(xù)也會很簡單清楚。沈老先生的財產(chǎn)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固定財產(chǎn),就是這套房子,宅基地面積一共是……”
繼母隨著律師的話,抬眼打量著老房子。房子雖然是老房子,但布局合理、庭院寬敞、草木繁盛,連她這么挑剔的人都很喜歡,可惜這房子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一個交通不便的海島上。雖然這些年,因為游客的到來,這里的房子升值了一點,但畢竟不是三亞、青島這些真正的旅游勝地,游客只會來看看,絕不會想長居,還是值不了多少錢。
周律師細致地把老宅的現(xiàn)狀介紹清楚后,補充道:“雖然房子屬于私人所有,但這房子不是商品房,國家規(guī)定不得買賣宅基地,所以這房子如果不自住,也只能放租,不能公開買賣。”
繼母不禁說:“那些靠海的老房子還能租出去改造成客棧,這房子在山上,不靠海,交通也不便利,如果不能賣,租給誰?”
周律師禮貌地笑了笑,沒有回答繼母的問題,而是繼續(xù)說:“除了這套房子以外,沈老先生剩下的財產(chǎn)都是現(xiàn)金,因為沈老先生不懂理財,所有現(xiàn)金都是定期存款,共有一百一十萬,分別存在建行和農(nóng)行。”
爸爸和繼母喜出望外,禁不住笑著對視了一眼,又立即控制住了,沈楊暉卻藏不住心思,高興地嚷嚷了起來,“媽、媽,你說對了,爺爺果然藏了錢!別忘記,你答應(yīng)我的,還完房貸,剩下的錢買輛車,可以送我上學(xué)!”
繼母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說:“別胡鬧,這些錢還不見得是給你的!雖然你是沈家唯一的孫子,可誰叫你不會討爺爺歡心呢!不過,孫子就是孫子,要是分配得不公,你爸爸可不會答應(yīng)的。”
繼母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爸爸故作威嚴地說:“繼續(xù)聽周律師往下說,爸爸會一碗水端平的!
我盯著地面,沒有吭聲。并不是我寬容大度,也不是我逆來順受,而是這一刻,想到這都是爺爺生前的安排,恍惚間,我似乎能看到爺爺坐在竹椅上,一字一句細細吩咐律師的樣子。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從來沒有煩擾過后輩,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甚至自己的身后事。難言的酸澀涌起,我怕我一開口,就會掉下淚來,只能緊緊地咬著唇,安靜地聆聽。
周律師看沒有人再發(fā)表意見了,繼續(xù)說道:“根據(jù)沈老先生的遺囑,財產(chǎn)分為兩份,一份是一百一十萬的定期存款,一份是媽祖街九十二號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全部所有物。這兩份財產(chǎn),一份給孫女沈螺,一份給孫子沈楊暉……”
聽到這里,一直屏息靜氣的繼母“砰”地一拍桌子,憤怒地嚷了起來:“老頭子太不公平了!把所有錢給了別人,只給楊暉留一套不值錢的老房子,就算是想辦法私下賣掉,撐死了賣個二十來萬。沈海生,我告訴你,這事兒你必須出頭,就算告到法院去,也必須重新分割財產(chǎn)!說到哪里去,也沒有孫女比孫子拿得多的道理!”
周律師盯著文件,恍若未聞,等繼母的話音落了,他才不急不緩地說:“兩份財產(chǎn)哪份給孫子,哪份給孫女,沈老先生沒有具體分配,而是把選擇權(quán)給了沈螺和沈楊暉,由兩人自行選擇。”
繼母愣了一愣,緊張地問:“誰先選?”
周律師說:“沈老先生沒有規(guī)定。你們自行協(xié)商吧!”周律師說完,合上了文件夾,端起了茶杯,專心致志地喝起茶來,似乎自己已經(jīng)不存在。
繼母目光銳利地盯著我,用手不停地推爸爸,示意他開口。
爸爸終是沒徹底忘記我也是他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說:“小螺,你看……這誰該先選?”
繼母在沈楊暉耳邊小聲叮嚀,沈楊暉的“中二病”發(fā)作,沒理會媽媽授意的“親情策略”,反倒毫不客氣地說:“沈螺,我要先選!”
我心中早有決斷,平靜地問繼母:“楊姨想讓誰先選?”
繼母只得挑明了說:“小螺,你看……你弟弟年紀還小,以后讀書、找工作、結(jié)婚娶媳婦,花錢的地方還很多,你都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這些年你的生活費、教育費都是爺爺出的,你弟弟可沒花爺爺一分錢……按情按理,你都應(yīng)該讓你弟弟先選!
我苦笑,我的生活費、教育費都是爺爺出的,是我想這樣嗎?視線掃向爸爸時,爸爸回避了,我也懶得再糾纏,對繼母說:“好的,讓楊暉先選吧!”
一直裝作不存在的周律師立即放下茶杯,抬起了頭,詢問沈楊暉,“請問你選擇哪份財產(chǎn)?”
沈楊暉還沒說,繼母已經(jīng)說:“現(xiàn)金,我們要銀行里的現(xiàn)金!
沈楊暉隨著媽媽,一模一樣地重復(fù)了一遍:“現(xiàn)金,我們要銀行里的現(xiàn)金!
周律師看向我,我說:“我要房子!
周律師從文件包里拿出一沓文件,“這些文件麻煩你們審閱一下,如果沒有問題,請簽名。接下來的相關(guān)手續(xù),我的助理會繼續(xù)跟進處理!
等我們看完文件、簽完名,周律師整整衣衫,站了起來,他和我們握手道別:“請節(jié)哀順變!”
目送周律師離開后,爸爸關(guān)上了院門。
繼母一邊拿著文件上樓,一邊大聲說:“我去收拾行李,我們趕中午十二點半的船離開。要能買到明天早上的機票,下午就能到家了。”
沈楊暉“嗷”一聲歡呼,撒著歡往樓上跑:“回上海了!”
爸爸看到老婆、兒子都是“一刻不想停留”的態(tài)度,知道再沒有反對的余地,只能對我期期艾艾地說:“公司假期就十來天……我、我……必須回去上班了。”
這些年我早已經(jīng)死心,對他沒有任何過多的奢求,爸爸不是壞人,只不過,有時候懦弱糊涂、沒有原則的善良人會比壞人更讓人心寒。我平靜地說:“嗯,知道了。謝謝爸爸這次及時趕回來!彪m然最后六個月,一直是我陪著爺爺,可爸爸畢竟在爺爺閉眼前趕了回來,也跑前跑后、盡心盡力地操辦了爺爺?shù)膯适隆?
爸爸擔(dān)憂地說:“你這孩子,沒有和我商量,就為了照顧爺爺,把工作給辭了,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你得趕緊……”
“爸,媽讓你幫我收拾行李!鄙驐顣熣驹跇翘萆洗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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