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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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天未黑，卻已經(jīng)不熱，微風(fēng)吹著很舒服。以前不刮風(fēng)不下雨時我和爺爺都會在院子里吃飯。我坐在藤椅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微仰頭，看著屋檐上的一角藍天、幾縷白云，四周沒有車馬喧嘩，也沒有嘈雜人聲，只有風(fēng)吹草木聲和蟲鳴聲，熟悉的景致，熟悉的靜謐，讓我在傷感中竟然也感覺到了幾分久違的愜意。
感覺到陰影遮擋在眼前，我才驚覺吳居藍已經(jīng)站在了飯桌前。我漫不經(jīng)心地看向他，卻猛地一驚，手中的蒲扇掉在了地上。
夕陽在天，人影在地，他白衫黑褲，筆直地站在那里，巍巍如孤松立，軒軒如朝霞舉，眉目如畫，色轉(zhuǎn)皎然，幾乎不像塵世中人。
不知道他是早習(xí)慣我這種驚艷的目光，還是壓根兒沒留意到，泰然自若地坐了下來，“衣服很合身，謝謝�！�
“哦、哦……不客氣，吃、吃飯吧！”我回過神來，借著撿扇子，掩飾尷尬，心里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過，這真是落魄地暈倒在我家門口的男人嗎？他洗刷干凈了竟然這么養(yǎng)眼？
吳居藍拿起筷子，先夾了一筷魚肉。我一邊吃飯，一邊偷偷打量他——略長的頭發(fā)整齊地垂在耳側(cè)，臉不再是半遮半掩，全部露了出來，五官的形狀并沒變，但洗干凈后，皮膚不再是干澀暗淡、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變得白皙光潔，一下子襯得整個五官都有了神采，就好像蒙塵的寶珠被擦拭干凈，終于露出了本來的光輝。
桌上擺了一盤葷菜和兩盤素菜，我發(fā)現(xiàn)吳居藍都只嘗了一筷，再沒有夾第二筷。我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他寧可只吃白米飯，也不吃我做的菜！我的怒氣噌的一下躥了上來，那兩盤素菜就算了，為了蒸那條魚，我可是一直盯著表，守在爐子旁，絲毫不敢分神。
“你不吃菜，又覺得我做的菜很難吃？”
他頭都沒抬，直白地“嗯”了一聲。
我恨恨地瞪著他，一直恨恨地瞪著他。
他終于抬起了頭，看著我，想了想說：“我知道你已經(jīng)盡力了，沒有關(guān)系�！�
什么？他在說什么？我需要他高高在上、寬宏大量地原諒我嗎？我究竟做錯了什么需要他寬�。课冶粴獾迷俨幌牒退f話，埋下頭，一筷子下去，把半條魚都夾進了自己碗里，你不吃，我吃！
我秉持著自己一定要支持自己的想法，狠狠地吃著飯，吳居藍早已經(jīng)放了筷子，我依舊在狠命地吃，一直吃到再吃一口就要吐的境地。吳居藍沉默地看著我，我惱火地說：“看什么看？沒見過人飯量大��！”
他嘴角微扯，似乎帶著一點笑意。
我瞪著他說：“我做的飯，你去洗碗！”說完，我很想酷帥拽地站起來，揚長而去，給他留下一個瀟灑如風(fēng)的背影。但是，我一抬屁股，就發(fā)現(xiàn)吃得太撐，已經(jīng)達到吃自助餐攻略的最高段位，需要扶墻出去的地步。我搖晃了兩下，只能又狼狽地坐了回去。
我拿起蒲扇，裝腔作勢地扇著，“外面挺涼快，我再坐會兒�！�
他說：“是需要坐一會兒�！�
未等我回嘴，他已經(jīng)收拾了碗筷，走進廚房，只留我瞪著他瀟灑如風(fēng)的背影。
我坐了一會兒，終是不放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進廚房，去看他洗碗。
他沒有加洗潔精，為了洗去油膩，只能用冒著熱氣的熱水，還真不嫌燙！
我打開水龍頭放了點冷水，又拿起洗潔精，倒了幾滴在水里，“以后找不到東西就問我�！�
他拿起洗潔精的瓶子看了一下說明書，不動聲色地說：“好�！�
我說：“等洗完碗，把案臺擦干凈了，還有爐子，還有柜子，還有地，還有窗戶，還有……”
我擺出老板的姿態(tài)，提著一個個挑剔的要求，吳居藍面無表情地簡單應(yīng)了聲“好”。
我們倆，一個指揮、一個動手，工作成果完全超出我的預(yù)料。他不但把案臺爐子柜子擦得干干凈凈，連窗戶和爐子周圍的瓷磚都擦了個锃亮。我心里給他設(shè)置的這一關(guān)，他算滿分通過。
看看窗明幾凈的廚房，我對他有點好奇了。這人雖然挑剔毒舌，但做事認真、手腳勤快，不是好吃懶做的人，怎么會淪落到連雙鞋子都沒有的境地呢？
打掃完廚房，吳居藍非常自覺主動地去打掃他用過的衛(wèi)生間。
我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一邊聽著衛(wèi)生間里時不時傳來的水聲，一邊想著心事。
爺爺是因為胃癌去世的，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中晚期，他一直瞞著我們病情，直到最后實在瞞不住了，才被我們知道。當(dāng)時，我正在北京的一家外企做財務(wù)工作，得知此事后立即辦理了離職手續(xù)，帶著所有行李，回到了海島。
爺爺沒有反對我任性的決定，我也沒有反對爺爺不愿住院做手術(shù)的決定，與其躺在醫(yī)院被東割一刀西割一刀、全身插滿管子，不如像個正常人一樣，享受最后的時光。
我們刻意地遺忘掉病痛，正常地生活著，養(yǎng)花種草、下棋品茶，天氣好的時候，我們甚至?xí)诖a頭擺攤、出海釣魚，時光和以前沒有任何差別，就好像離家的七年從沒有存在過，我一直都留在海島，只不過以前是他牽著我的手走路，如今是我扶著他的手走路。
從辭職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半年多沒有工作，爸爸在為我的工作擔(dān)憂，他肯定覺得我任性，絲毫不考慮將來�？伤恢�，因為他沒有承擔(dān)起父親的責(zé)任，我一直在考慮將來，也一直在為將來努力。
爺爺生病前，甚至可以說我上大學(xué)時，我就想過，要回到海島定居。只是衣食住行都需要錢，我已經(jīng)花了爺爺不少的養(yǎng)老錢，不能再拖累他，為了“回家定居”的這個計劃，我努力加班、努力賺錢，計劃著等攢夠了錢就回到海島，租一套靠海的老房子，改造成咖啡館，既可以照顧爺爺，又可以面朝大海，享受我的人生�？墒�，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時光沒有等我。
如果我早知道爺爺會這么早走，如果我早點告訴爺爺我并不留戀大城市，也許……但是，世間沒有早知道。
正在自怨自艾，忽然聽到吳居藍說：“浴室打掃完了，你還有什么活要我干嗎？”
我抬起頭，看到他從衛(wèi)生間的方向朝我走過來，步履間，蕭蕭肅肅，一身廉價的白衫黑褲，卻被他穿出了魏晉名士“飄如浮云、矯若驚龍”的氣場。我忍不住盯著他看了一瞬，才說：“沒什么活了，我?guī)銋⒂^一下你要生活的地方吧！”
我站起身，夸張地張開雙手，比畫了一下，“如你所見，這是棟老房子，是沈家的老宅……”
據(jù)爺爺說，老宅是他的爺爺年輕時冒險下海，采珠賣了錢后蓋的。因為海島實在太窮，三個姑奶奶遠嫁、爺爺離家，老宅再沒有人住，逐漸荒蕪，屋檐上都長滿了青苔。爺爺離開打撈局后，沒有選擇留在城市，而是回到家鄉(xiāng)，把老宅整理出來，定居故土。
不同于大陸上傳統(tǒng)的土木結(jié)構(gòu)，老宅是磚石結(jié)構(gòu)，海島居民就地取材，用青黑色的亂石砌墻，青灰色的瓦覆頂，蓋成了敦實的房子，既不怕臺風(fēng)，也能防潮防蛀。
老宅的主屋呈“7”字形，不過是橫長、豎短。上下兩層，樓下是兩間大套房，一間是客廳，一間是書房，客廳在“7”字的橫上，書房在“7”字的豎上，都非常寬敞。因為爺爺有風(fēng)濕腿，上下樓不方便，書房后來也做了臥房用。
上下樓的樓梯在“7”的拐角處，沿著樓梯上去，“7”的橫上有兩間屋子，“7”的豎上有兩間屋子，都是帶獨立衛(wèi)生間的臥房。靠近樓梯的兩間臥房比較小，擺了一張雙人床和幾件簡單的家具后，就沒有什么多余的空間。這兩間臥房算是客房，是為了方便爸爸他們回來小住。說起來，老宅能裝修得這么“現(xiàn)代化”，還要感謝沈楊暉。沈楊暉六歲那年，回來后住不慣，哭著鬧著一定要走。爺爺為了不委屈孫子，用了半年時間，請人做了一次大翻修，給老宅裝了淋浴和抽水馬桶�？善鋵崳职炙麄兓貋淼煤苌�，兩三年才能回來住個兩三天。
兩間大的臥房在“7”字的橫、豎兩頭，有內(nèi)外隔間，放了床、書架、書桌、藤沙發(fā)、藤椅后仍很寬敞。橫上那一間曾是爺爺?shù)呐P室，豎上那一間是我的臥室。
廚房是一間獨立的石瓦平房，在主屋的左側(cè)方，和主屋的“7”字構(gòu)成了一個“門”字形�！伴T”字那一點的地方是一個花圃，那株至少一百歲高齡的公孫橘就在花圃中。聽爺爺講，他也不知道公孫橘究竟多少歲了，反正聽他阿爸說，他小時就會從樹上摘了橘仔擠出汁，用來蘸馬鮫魚吃。
“門”字左邊的豎頭上，是一個長方形的花圃，緊靠院墻的地方種著龍船花和三角梅，靠著廚房的墻邊有一個水龍頭，用青石和水泥砌了排水溝，方便洗刷東西�！伴T”字右邊的豎頭上是一塊空地，種著龍吐珠和九里香，正好在書房和我的臥室窗戶外�！伴T”字中間是長方形的庭院，青黑色的石頭鋪地，零散地放著盆景，“門”字開口的方向就是院子正門。
領(lǐng)著吳居藍參觀完所有房間后，我站在二樓客房的窗戶邊，俯瞰著整個院子，背對著吳居藍說：“我打算開一家客棧，一個人肯定不行，這就是我為什么留下你的原因�！�
藏在心頭的小秘密，第一次與人分享，我有些異樣的激動，沒忍住地說：“從回來的那天起，我就沒打算離開了。不管北京再大、再繁華，都和我沒有絲毫關(guān)系，我永遠都像是寄人籬下的客人，這輩子我已經(jīng)嘗夠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就算過得窮一點，我也要待在自己家里�！�
話說出口后，我才覺得交淺言深，說得太多了，有點訕訕，我忙轉(zhuǎn)移了話題，裝出嚴(yán)肅的樣子說：“老宅的地段不好，離海有點遠，不會是游客的首選，所以我要以特色取勝，有了口碑后，自然會有客人慕名而來。以后，我就是客棧的老板，你就是客棧的服務(wù)生，我是靠腦子吃飯，你是靠體力吃飯，所以，所有的臟活、累活都由你來做……”我突然有點擔(dān)心客棧還沒開張就嚇跑這個免費的伙計，又趕緊說：“當(dāng)然，一個客棧而已，又不是建筑工地，也沒什么很臟、很累的活，只要勤快一點就好了�！�
吳居藍“嗯”了一聲表示明白，“我住哪里？”
我說：“就這間�！边@是我?guī)捉?jīng)思考做的決定，既然要開客棧，理論上講，應(yīng)該讓他住在樓下的書房，樓上的房間作為客房出租。可是，我現(xiàn)在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舍不得讓別人住進爺爺住過的地方，只能讓他住到樓上來。兩間客房里，這間和我的臥室挨在一起，方便我“監(jiān)視”他，畢竟他還是個陌生人。
“這間房子我弟弟剛住過，床下的抽屜里有干凈的床單、被罩、枕頭套，你自己換上。衛(wèi)生間你要想打掃，就自己打掃吧，抹布掛在洗手臺前，消毒劑在洗手臺下的柜子里。”
“好。”吳居藍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我今天累了，想早點睡，你也早點睡吧！等休息好了，我們還有很多活要做。”
我替吳居藍關(guān)好門，進了自己的臥房。
連著幾天沒有休息好，今天早上又起得早，我的頭有點昏沉，幾乎迫不及待想爬上床休息，可是，隔壁還有個人。
雖然他通過了今天下午的考驗，但這世界上有一種人，白天看著衣冠楚楚，人模人樣，到了晚上，就會變身。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吳居藍是不是這樣的人？
我把門反鎖好，搬了個方凳放在門后，方凳上倒放著一個啤酒瓶，只要半夜有人推門，啤酒瓶就會摔到地板上，我能立即醒來。
枕頭下放了一個小手電筒；枕頭旁放著手機，報警電話設(shè)置成緊急呼叫，隨時隨地能以最快的速度撥打；床下放了一把西瓜刀。
我想了想，似乎再沒有遺漏，特意穿上一雙厚棉襪，躺到了床上。雖然很不舒服，可電影里總會演一個女人危急時刻，不得不赤腳逃跑，以防萬一，我覺得還是穿著襪子比較有安全感。
剛開始，我一直抵抗著睡意，豎著耳朵聽外面有沒有異常的動靜，可漸漸地，我被困意淹沒，徹底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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