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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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就是普羅文斯敦如此美麗的原因吧。它在黑夜里孕育而成(因為有人曾發(fā)誓說,普羅文斯敦是在一場黑暗的暴風(fēng)雨中誕生的),它的細沙淺灘在黎明時分仍然閃閃發(fā)光,散發(fā)出濕漉漉的芬芳,那芬芳是第一次把自己奉獻給太陽的原始土地所特有的。多年來,藝術(shù)家們接踵而至,想要將普羅文斯敦的迷人的光彩捕捉下來。人們把它比作威尼斯的環(huán)礁湖,要不就是荷蘭的沼澤地?傻认奶煲贿^,大部分藝術(shù)家就都走了。灰蒙蒙的新英格蘭的冬天便穿起它那件又長又臟的內(nèi)衣,灰蒙蒙的就像我的情緒,到這兒來惠顧我們了。這時,人們會想到,這片土地僅有一萬年的歷史,他們的靈魂還沒有根基。我們沒有古老的馬撒葡萄園地底那殘存的化石以用來鎮(zhèn)住每一個靈魂,的確沒有,沒有我們靈魂的藏身之所。我們的靈魂隨風(fēng)飄舞,歪歪斜斜地飛向我們鎮(zhèn)上那兩條長街。這兩條長街好似兩位漫步去做禮拜的老處女,佝僂著盤在海灣。
如果這是一個公正的例子,能證明第二十四天我究竟是怎樣想的話,那么很明顯,我一直是處在一種內(nèi)省、頹廢、沮喪與坐立不安之中。二十四天沒見到你又愛又恨的老婆了。毫無疑問,是害怕令你緊緊地依戀著她,就像你依戀那讓你上癮的煙屁股一樣。我又開始抽煙了,我是多么討厭那股香煙味兒啊。
那天,我似乎走到了鎮(zhèn)子上,而后又轉(zhuǎn)了回來,回到我那幢房子里——她的房子——這幢房子是帕蒂·拉倫用錢買下來的。在灰蒙蒙的下午將盡的時候,我獨自一人沿著商業(yè)大街走了有三英里路,不過,我記不起我曾跟誰搭過話了,也記不起有多少人從我身邊開車駛過,要我搭他們的車了。不,我記得我走到了鎮(zhèn)子的盡頭,走到了最后一幢房子與海灘相接的那個地方。移居美洲的英國清教徒們就是在那兒上的岸。是的,他們不是在普利茅斯而是在這兒上的岸。
好多天來,我一直在反復(fù)琢磨這件事兒。那些清教徒們,在橫渡了大西洋之后,所見到的第一塊土地便是科德角的峭壁懸崖。科德角后岸,拍岸的驚濤最洶涌時可卷起十尺多高。就是在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危險也十分之大。無情的海潮會將船只卷上岸,而后把它們拍碎在淺灘上。是流沙而不是岸邊巖石,在科德角,吞沒了你的航船。聽到波濤那永不歇息的咆哮聲,那些清教徒們不知要有多么害怕。誰還敢乘著他們那樣的小船靠岸呢?他們掉轉(zhuǎn)船頭向南駛?cè)ィ瞧咨幕臎龅纳碁┤耘f是老樣子,冷酷無情,根本就不像是海灣,僅只是一片無垠的沙灘罷了。于是他們又試著向北航行。然而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海岸向西彎了過去,又繼續(xù)彎向西南,甚至后來又彎向南邊去了。大陸究竟在耍什么把戲?現(xiàn)在,他們又向東駛?cè),從向北航行算起,船整整走完了三個方位。難道他們是在圍著大海的一個耳灣兜圈子嗎?他們繞過一個小地角,找到避風(fēng)處拋了錨。那是個天然港,確實,它就好像人們耳朵里面的耳孔,受到大自然的保護。在那兒,他們放下小舢板,劃向岸去。紀念這次登陸的是一場瘟疫。依靠防波堤的前部堤壩才使鎮(zhèn)子邊上那片沼澤地得以逃脫大海的蹂躪。那兒就是公路的盡頭,在科德角,旅游者最遠也只能把車開到那兒。在那兒,他所能看到的便是當年那幫清教徒們登陸的地點。在他們上岸之后,陰晦的天氣盤旋著,許久不肯離去,并且他們又發(fā)現(xiàn),這兒獵物很少,可耕的土地也不多,于是僅僅住了幾星期,他們便又向西航行,橫渡海灣到了普利茅斯。
然而,他們是在這兒,在科德角,懷著發(fā)現(xiàn)新大陸后的恐懼與狂喜,首次登陸的。盡管它是新大陸,歷史還不足一萬年。還只是一堆散沙而已。在他們到達陸地最初的那些黑夜里,該有多少印第安人的鬼魂在他們四周嚎叫啊。
每當我走到鎮(zhèn)邊那片翠綠的沼澤地時,我就會想起那幫清教徒。在沼澤地附近,岸邊的沙灘十分平坦,你一眼就能看到地平線上的那些船只,甚至都能看到那一排排露出地平線的半截桅桿。釣魚船的駕駛臺一個接著一個,看上去就好像行駛在沙灘上的大篷車隊。要是我多喝了幾杯的話,我就會發(fā)笑的,因為離第一批清教徒染上瘟疫的地方不到五十碼——美國的誕生地——便是大型汽車旅館的入口。這座汽車旅館即使不比其他大型汽車旅館丑陋,也絕不能說比它們漂亮。人們給這家旅館起名叫“客!,表示對那批清教徒的敬意。它的柏油停車場有足球場那么大,同樣表示向第一批清教徒敬禮。
不管我怎么冥思苦想,關(guān)于第二十四個下午,我所能想起的也就只有這些了。我走出家門,步行穿過鎮(zhèn)子,思索著我們這片海岸的地質(zhì)情況,想象著第一批清教徒們的所作所為,再把普羅文斯敦客棧嘲笑一頓。之后,我想我可能是走回家去了。我躺在沙發(fā)里,憂郁的心緒始終纏繞著我。在這二十四天里,我總是好久好久地盯著這面墻。不過,真的,我想起來了,這是我絕不能忽視的,那天晚上,我鉆進我那輛波其牌小汽車,駛向商業(yè)大街,我開得很慢,就好像我害怕那天晚上我會變成個小孩子。大霧漫天,一直開到望夫臺酒家我才把車停下來。在那兒,在離普羅文斯敦客棧不遠的地方,有一間黑得分不清本色的小松木板房,上漲的潮水在輕輕地拍打著房基。這也應(yīng)當是普羅文斯敦的一種奪人心魄的魅力吧。我還未曾留意,不僅是我的房子——她的房子!——而是商業(yè)大街靠海灣那邊的大多數(shù)房子,在大海漲潮時都像一條條漂浮的航船,這時房基下面的堤岸已有一半淹沒在大海中了。
今晚,大海就彌漫著這樣的大潮。海水有氣無力地上漲著,就好像我們這兒是熱帶地區(qū),可我知道大海是涼的。在這間黑屋子那扇完好的窗戶后面,壁爐內(nèi)的火苗漂亮得足可以印在明信片上。我坐的那把椅子散發(fā)著冬天將臨的氣息,因為它有塊擱板,一百年前人們就在學(xué)習(xí)室里使用這種擱板:一塊由折頁連起來的大大的圓形橡木板,要坐時你只要把板子往上一抬就行了,待你坐下后,它便又恢復(fù)了原狀,支在你右肘下邊,你可以把它當作喝酒的桌子來用。
望夫臺酒家可能是專門為我開的。在秋天里寂寞的晚上,我喜歡自負地幻想,幻想我是個腰纏萬貫的現(xiàn)代大亨式海盜,只是為了娛樂才開了這么個小店。那頭兒的大飯店我可能很少光顧,不過這家墻上鑲了板子的休息室和配有女招待的小酒吧卻只是為我一人開的。私下里我想,別人有什么權(quán)力到這兒來。在十一月份,要保持這種幻想并非難事。平時,夜里靜悄悄的,大部分就餐者都是來自布魯斯特、丹尼斯及奧爾良等地的白人,是些上了歲數(shù)的,為人還不錯。他們從家出來就是想找點刺激。他們發(fā)現(xiàn),冒著風(fēng)險把車開出三十或四十英里到普羅文斯敦這件事兒本身便足以令他們激動不已了。夏季的回聲并未使我們那難聽的名聲好聽多少。那些在象牙塔尖待過的人——也就是說,每一位白人退休教授與退休了的公司高級職員——看上去都不想在酒吧間里逗留。他們朝餐廳走去。我穿著一件粗藍布夾克衫,人們只要看我一眼就會轉(zhuǎn)到飯桌旁!坝H愛的,不在這兒喝,”他們的太太會這樣說,“吃飯時再喝吧。我們都要餓死了!”
“對,乖乖,”我會自言自語咕嚕道,“都要餓死了!
在那二十四天里,望夫臺酒家的休息室就成了我城堡的主塔。我坐在窗子旁邊,盯著爐火,注視著海潮的變化;四杯波旁威士忌、十支香煙、十幾塊乳酪餅干(這是我的晚飯。┫露呛,我便覺得我頂差也該算是住在海邊的受了傷的貴族。
作為對凄愴、自憐與絕望生活的回報,我酒性大發(fā),想象力又回到了我身上。不管在這種保護下它們是多么不平衡,它們畢竟還是回來了。在這間屋子里,順從的女招待令我酒性大發(fā)。無疑,她很怕我,盡管我說的最富于挑逗性的話也不過是,“請再來一杯波旁威士忌!钡抑浪秊槭裁床话病K窃诰瓢砷g里工作,我在酒吧間里干過好多年呢。她認定我是個危險分子,我尊重她這一看法。我良好的舉止集中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在我做侍者的那些日子里,我也時刻注意像我這樣的顧客。他們從不給你添麻煩,可一旦添起麻煩來,你那間屋子就將變成一堆垃圾了。
我不認為我是那種人。可我怎么能說女招待在這種急切期待的心緒下就沒有照顧好我呢?我想得到多少關(guān)照,她便給我多少,給予我所需要的一切。經(jīng)理是位年紀輕輕而又談吐文雅的小伙子。他決心讓小店保持創(chuàng)辦期的風(fēng)格。我倆已相識多年。只要有我那位殷富的太太陪我來這兒,他就會把我當作本地貴族的了不起的代表,無論帕蒂·拉倫喝醉時是如何的吵鬧:財富絕對抵得上這些!由于只剩我自己了,我進來時他向我打聲招呼,往出走時他和我道聲再見,而且很明顯,他是以老板的身份決定讓我完全獨自一人地待在這兒的。結(jié)果便是,沒有什么人到休息室里來。夜復(fù)一夜,我愛怎么喝就怎么喝,醉成什么樣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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