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4 一個兵與一座山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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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默默無語兵一次次走向那山。
西藏有許許多多的山。
米拉山是系在川藏線上的魂。
對于從未打這里經(jīng)過的人,米拉山只是雪域大地極為平常且孤獨的靜默之魂;對于從來不分季節(jié)生活在這里的人,米拉山是數(shù)據(jù)海拔5030米的精神高度;對于往返者,米拉山就其境界而言,則是人與自然較量的一種偉力見證……
看山的時候,我沒有更多的話,說話的時候,我常常想看山。
至今記得的只是些疲憊的軍裝與不成熟的歌聲,隨著長長車隊碾碎米拉山口的過程。其實,那些歌聲和軍裝于我現(xiàn)在的思維習(xí)慣,還可以將它們統(tǒng)一命名為一個特殊的冬季。1993年12月,我以共和國一名新兵的名義從成都太平寺機場登上一架陳舊的軍用飛機。此后的120分鐘里,暈眩的感覺一直伴我走出貢嘎機場。
仰望滿目蒼涼的西藏,重重地給我的兵之旅打上了一個憂傷的青春符號—
一排排摘掉軍銜和帽徽的軍人,目光遲緩又眷戀地與我擦肩而過。一雙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與一雙雙清純的眼睛默默地融會貫通,然后徹底分離。
歲月的緊迫為何不肯放過光榮的青春?
我不知道這樣的畫面是否配得上紀(jì)錄片中的慷慨之詞“榮歸”?或者“凱旋”?但我看見的分明是一種絕望,像一片成熟的葉子朝著一個無風(fēng)的方向刮去。
一切都如翅膀擦拭的天空,一絲不掛的完美又遺憾。一個?吭谒溥叧闊煹拿圆史形拒姽偻乙宦暩袊@:“小伙子,羨慕吧,他們可以回家了!
我問:“他們,原路返回嗎? ”
軍官說,他們是光榮的,他們已將人生最寶貴的青春年華獻(xiàn)給了雪山和軍旗,把一份完整的綠色答卷捧給祖國。
我說,有什么好羨慕的,故鄉(xiāng),對他們而言,或許陌生得才開始……我只羨慕你那身迷彩。
軍官冷冷地甩出一句話:“你沒有資格和我談這些,因為你的軍裝綠得像嫩芽,嫩芽、嫩芽,嫩芽就是給我閉上嘴,不允許你多言,懂嗎?”
當(dāng)六年軍旅時光跟隨一路塵埃散開之后,我在四月凍醒的拉薩河畔依然清晰記得,從貢嘎通往米拉山途中那一列掛著偽裝網(wǎng)的車隊。耳邊不時回旋著斷斷續(xù)續(xù)從變聲帶喉嚨里輸出的歌聲,還有一窩蜂從粗大喉管中跑出來的“你們上當(dāng)了”的尖叫聲。
那個讓我不準(zhǔn)多言的中尉軍官從不敢讓我們仔細(xì)聆聽那些從粗大喉管中跑出來的聲音。他常常從駕駛室敏感地探出半個頭來命令我們唱歌,一堆方言組合起來的歌聲稀稀拉拉地從前方延伸到后方,直到歌聲沙啞地送走頑固的塵埃。我唱著歌,不經(jīng)意地拉開塵土覆蓋的帆布蓬簾,看見迎面又駛來一列“光榮退伍、文明返鄉(xiāng)”的車隊。車上的人揮動著大棉帽,聲音像是從喉結(jié)中剝離出來的:“嗨!去那個沒有女人的地方,你們會后悔的!蔽艺麓竺廾保瑩醪蛔杂驳年柟。
我望天,心中騰起的風(fēng)暴震蕩著移山倒海的雪。
眼前的高原寂靜得仿如夢幻。車輪在急馳,而山留給我的只是一個背影;等我隱約看清一些散落在山中的羊群時,山又成了背影;眼前只有游來游去的塵埃和我不著邊際的想象—山的背影撐起一座像蒙古包似的帳篷,帳篷旁掩著一個老阿媽擠奶的背影。
我喊了一聲: “—喂”。我不知該喂些什么,就想起了中尉的話。我用盡全力的一聲呼喊,并沒有讓擠奶的老阿媽回過頭來,相反卻被一條充滿人性的野狗聽見,它怔怔地在路上望著我們的車隊,那怪異的眼神感覺我們要去的方向似乎出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閉上眼睛就是天黑。我睜開眼睛,陽光仍精神煥發(fā)地曬在雪域的表面和內(nèi)心。我感覺疲憊,馬不停蹄的疲憊。
車過墨竹工卡縣,嗚咽一聲就不動了。我在停止的睡眠中,首先感覺鼻孔干癢干癢的,伸手摸去才知鼻孔不知何時已被血凝固。揉了揉眼睛,我看見呼呼大睡的戰(zhàn)友橫七豎八地躺在綠油油的背包上。我用勁搬開死心塌地壓在我身上的那些大腿,跳到車外。這時有吵鬧聲和一陣?yán)淅涞娘L(fēng)在我面頰上彈奏。寂靜的高原開始死灰復(fù)燃。
到了,到了,快下車,快下車。不知是誰朝著車廂里喊了一聲,一堆方言像是從瓶子里爆炸開來。
好辣的太陽好藍(lán)的天哪!又有人吼了一聲。但沒有幾人抬頭。大家背著太陽,只管把逼上雪山的水放進(jìn)自己長長的陰影里。然后是嘩啦啦的一聲笑,很整齊,很友好,像鷹過藍(lán)天的一道流水作業(yè)。笑聲里,我們20多個在貢嗄機場同上一輛車的男孩子把眼光同時聚在了一個叫 “瓜皮”的家伙臉上(在四川的新訓(xùn)基地唐場,班長教他走齊步,他走成同手同腳,急得班長給他取此綽號)。大家先是默默無語一陣發(fā)愣。突然有個聲音冒昧地鉆出來:“你看你看瓜皮的臉! ”“真他媽土撥鼠一樣。”聲東擊西,其實說的都是同一個人;翌^土臉的瓜皮在聲音里做鬼臉,兩個鼻孔黑漆漆的,只露出牙齒,是白的。他不知別人都在美什么,抹把臉迅速反詰我們:“你們比我還慘吶。 ”結(jié)果,大家都開始打量對方。我們,我們,我們除了眼睛和嘴唇外,一切都 “灰”了,像一坯坯混泥土涂的面具。
笑聲突然斷絕之后,濃烈的汗臭味夾著高原冬天特有的干澀不停地彌漫在風(fēng)中。如果不上高原,或者我上了高原就落地拉薩,我還能體味這段進(jìn)藏路上的難能可貴之味嗎?所以許多年后的今天,我坐在電腦前敲打這些關(guān)于一座山的文字,我會時而東張西望。我相信我聽見過西藏進(jìn)入我體內(nèi)的聲音,我不相信那些一下飛機就被送進(jìn)西藏軍區(qū)大院的軍人會相信我說的是真的。
中尉背著手走來走去就走到我們中間。他指著瓜皮吼道:“叫叫叫,叫啥呢,馬上過米拉山了,再叫,就讓你小子嘗嘗流血的滋味!
我們,我們,我們突然被中尉嚇得說不出話來。在慌亂中,我們一齊擠上了車。寂靜,長久寂靜過后仍是寂靜。沒有人敢站出來問米拉山為什么會讓人流血;也沒有誰愿意對“流血”這個詞提出反抗,或者疑問;更沒有誰敢拉開帆布篷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為什么中尉要在進(jìn)藏途中命令我們歌唱?為什么那些軍人會在離開西藏的土路上亂吼亂叫?這些都是我在六年之后的中國市場經(jīng)濟(jì)與軍隊體制改革較量中所生發(fā)的思考。是什么擊垮了我固定的思維模式?西藏之外的內(nèi)陸城市一片騷動,軍營上空一縷月光怎能叫人不思念。如水的夜月溶進(jìn)鐵青的營盤,營長房間的燈點亮了夜色。營長的妻子昨天下崗了。準(zhǔn)備考研究生的連長數(shù)月接到一次愛人電話傷心得欲復(fù)員;打靶場爭論不休的不是子彈擊發(fā)的環(huán)數(shù),而是沈班長借了戰(zhàn)士的錢還不還……我所有生發(fā)的疑問好像都與這身綠軍裝無關(guān),我所有想不透的問題想來都與軍營的一切息息相關(guān)。
這時,我已從米拉山下的一支山地快反部隊輾轉(zhuǎn)到了從貢嘎機場送進(jìn)西藏軍區(qū)大院里的那些戰(zhàn)友中間。他們的膚色像青蘋果,而我的“高原紅”則如紅富士。在城市的軍營中,我上班和下班都在創(chuàng)作思想,我將我的7次往返米拉山經(jīng)歷依次排列如下:
第1次,1995年3月副連長帶我回家探親。第2次,1996年4月去拉薩參加新聞培訓(xùn)。第3次,1996年6月去拉薩學(xué)習(xí)文學(xué)創(chuàng)作。第4次,1996年8月從拉薩返回八一采訪。第5次,1996年9月去成都某編輯部實習(xí)。第6次,1998年去米拉山腳下的哨所生活。第7 次,1999年去米拉山腳下的部隊采訪。7次往返一座山,我清楚記得有兩次乘坐的大客車在翻越米拉山的半山腰時熄火了。那是一個下午,旅客們爬出車門幾乎是手拉手走上米拉山口的。其中一次是夜晚,我還未走上山口差點“熄火”?谕掳啄瑴喩碥浫鯚o力,走著走著就毫無知覺地倒下了。后來,當(dāng)我坐在車上醒來時,感覺除了冷還是冷。鄰座說是車啟動后,他才發(fā)現(xiàn)我沒上車的。顯然,我當(dāng)時還沒有意識到要感謝別人救了我的命。
地處工布江達(dá)縣境內(nèi)與墨竹工卡縣相界的米拉山亦稱“甲格江宗”,藏語意為“神人山”。米拉山,從地形意義上看是個很“陡”的“之”字形!爸弊稚系哪莻“點”是山的腦袋,孤傲得簡直像個獅子頭。一點下面的“之”身是落馬的旅者逃不過的缺氧時分。其坡度轉(zhuǎn)折大,距離雖然只有十來公里,可它遠(yuǎn)遠(yuǎn)長過人的一生。我每打此經(jīng)過一次,就相當(dāng)于體驗了一次死亡。而從拉薩下八一鎮(zhèn),總比八一鎮(zhèn)上拉薩要輕松百倍。前者是從高海拔往低海拔下滑過米拉山的,后者過米拉則是低往高的升騰,其心臟跳動速度令人眩暈。
但最初進(jìn)藏過米拉山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什么也不知道,只聽說,雪,一直在下。米拉山到底是什么樣子?我和我的同齡人當(dāng)時只能將它暗藏心里,漫無邊際地想象和詛咒。直到車過米拉山后,才有人心悸地交頭接耳:過了沒有?過,過,過了。真真真的嗎?
是真的。我們真的缺氧過,我們真的惡心過,我們真的目眩過。最要命的是流血。鼻孔里的血總是長流不止。這些細(xì)節(jié)毫不留情地給初征西藏的我們上了第一堂“高原課”。米拉山就是課堂上的一塊醒目的黑板,上面豎寫著“米拉山”三個大字,下面幾個小字橫行霸道:海拔5030米。在這堂課上,我曾昏迷不醒。在死去之前,我將手從帆布篷的小窗口伸進(jìn)駕駛室向中尉要氧氣:“排長,我真的不行了,求求你!
中尉說,那么多人,就你缺氧?
我眼巴巴地望著中尉正吸著的那個奄奄一息的氧氣袋,將手縮了回來。我奄奄一息的時候感覺眼里并沒有淚,有的只是透亮的雪。我始終堅持不讓雙眼閉上,可最終我還是倒下了。但眼睛是半睜著的。晶瑩的白雪侵占了我的瞳孔!
我醒在尼洋河畔的土房里,才知道自己還活著。至少,活著的希望比過米拉山時大多了。睜開沉重的眼瞼,眼睛里除了山還有水和樹林。但眼前的山水總是虛幻的,因為米拉山的高大雄渾蓋住了眼前的真實。那一刻,我懷疑所謂的西藏江南林芝是假的,抑或只是明信片上才可能有的畫面。我無心猜測河那邊的八一鎮(zhèn)是城市還是村莊?到了夜里,我兩眼一閉就是米拉山。睡著了也不敢睡死,常常在夢里用力地捏自己的肌肉,只有感覺疼痛,我才肯放心地睡去。但始終有種靈魂和肉體分家的不適折磨我。我的魂是不是丟在冰雪覆蓋的米拉山了?還能找回來嗎?我睜一只眼,像一盞燈,不停地照著窗外滿天的寒星和皚皚的雪山。我閉一只眼,像同一個夢靜靜地安睡著。我知道明天一起床就是長跑、爬戰(zhàn)術(shù)。這種似夢非夢的生活因為“一座山”延續(xù)到新兵連結(jié)束,也未能全部解除。
分兵前夜,扎腰帶、穿馬褲呢軍干服、手戴白手套的中尉拿著花名冊一出現(xiàn),就引起我們的圍觀。
中尉高興地拍拍我的肩,說,小伙子想不想回家呀?
我說不想是不真實的。我還說,排長,你這一身真讓人羨慕呀。
中尉笑了笑說,我現(xiàn)在不是你們的排長了,我是機關(guān)參謀,管你們休假的。這次下基層,主要是來分兵。
其他幾個連隊分散的新兵全部集中到了營操場。那么多綠色,陣如林海。點名開始了。為了嚴(yán)格部隊管理,中尉宣布凡是存在老鄉(xiāng)關(guān)系的,也就是只要你們是來自同一個縣的就將打亂分配。
貴州的“瓜皮”分到了我所在的八班。瓜皮這個名字在我們進(jìn)藏路上就被甩掉了。記得當(dāng)時同車的戰(zhàn)友問及他的名字時,有人就答:車過米拉山他就爬到另一輛車上走了。中尉點了兩聲瓜皮的名,沒人答到。齊整的新兵隊伍肅穆得像一座座靈塔。
很快有個少校跑到中尉面前,不知說了些啥。我們只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勁,隊列里有蜜蜂的聲音在空氣中小小地飛舞……
第二天,從山上伐木下來,幾個超期服役的老兵在地上抽煙神侃。從他們的話里,我想起了兩月前車過米拉山的那個夜晚。我想,這一生我的那位戰(zhàn)友他永遠(yuǎn)不會向別人答“到”了。
從此,除了整天的摸爬滾打,站崗執(zhí)勤,我簡直不敢單獨出班的門,原由是出門就見山。我一直躲著那些山,還有半山腰被風(fēng)刮得尖叫的黑鴉。
對于1996年6月來說,米拉山在我眼里成了雪域大地的一塊無字碑。我站在這塊碑前想了很久、很多。這不僅僅是一種思鄉(xiāng)的壯舉。
那一年的米拉山?jīng)]有雪,只有晶瑩的冰棱,純得像食品廠里的糖。它以一汪水的回憶流過中士1993年冬季的足跡。它沒有了第一次邂逅的那種高高在上的神嘯,而是以投降的姿勢站在我面前無言。我久久地駐足,沒有征服山巔的狂喜,沒有懷古的傷悲;與山共舞的五色經(jīng)幡,靜靜地依戀著高舉天邊的經(jīng)桿。我在那些經(jīng)桿下靜靜地坐著。我感覺有顆心和米拉山口高高隆起的瑪尼堆貼得很近很近,所以我無法平靜。我分明感覺腳下的靈魂在顫栗,他用無聲的誓言約束著一個士兵進(jìn)行的生活制度。我仿若聽見他說:“與其做一只裊裊飛升天國的鳥,不如和米拉山守候一生!憋@然,這是去者與來者的對話。我體驗過死,思考過生,在米拉山面前,人的生命為何這般渺小,生命為何輕如鳥之翼?
山何時免于責(zé)罰一位脆弱的跋涉者?米拉山的空氣彌漫著宗教的氣息嗎?苦于尋找通往西藏之路的人,你嘗過“一邊修路,一邊進(jìn)藏”的宗教嗎?我們越是脆弱就越不能在山面前競折腰,讓我們在心里吶喊一百次:米拉山,我們是同你一樣高的男人,米拉山,你和我們都是高原的守候者!
其實,人不應(yīng)該只有在山面前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的能耐。我的長輩,我的前行者,在山面前是頑固不化的。盡管那是一個樸素的年代,他們見山不順眼就必須揮舞十字鎬釬,才有可能求得生存發(fā)展。我是后來者,我在說山的時候,山也在以另一種姿態(tài)審視我。我的父輩們同樣會以走過西藏,或重臨戰(zhàn)場的目光審視我用青春與高原這一番對話。
但在山面前,我不是百依百順的,也許我只承認(rèn)我是一個敢于說真話的士兵。從進(jìn)入西藏的第一天起,我就相信童話是蘊含真實生活的三維立體圖。
一個戰(zhàn)友已成了高原的一部分,或者說一個戰(zhàn)友為奔赴另一個戰(zhàn)斗集體從這座山出發(fā)了。我認(rèn)為瓜皮之死正是白天不懂夜的黑所致。川藏線—這條被太陽烤曬得能擠出油的金光大道,夜晚畢竟還是少了些光和熱。我后來所知的瓜皮來自貴州貧瘠的畢節(jié),他家也有眼睛不好使的白發(fā)娘親,還有得了頸椎骨質(zhì)增生而不能耕耘農(nóng)田的父親。我們進(jìn)藏前在一起集訓(xùn)時,他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一個喜歡朗誦英雄史詩的士兵,兜里常揣著一本紅色的英雄詩抄。他的與眾不同遭到了大群川兵譏諷。他們都是些城鎮(zhèn)入伍的,先是暗自里喋喋不休,后來竟竊竊私語到面對面地指責(zé)、挑釁。
記得那天吃過晚飯,這幫城鎮(zhèn)兵邀我在食堂后門的泡桐樹下碰頭。能成為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使我激動,盡管心里有些擔(dān)憂。我們在那兒等著,至于等他做什么,為什么要等他,我一點也不知道。
瓜皮拿著一個大飯盒走出食堂的后門。嘲弄聲便開始了,咄咄逼人的話語從這幫城鎮(zhèn)兵嘴里不斷涌出。我先是不知所措,然后,在他們的慫恿下加入了其中。我的沖動使我口不擇言:你知道別人看不慣你什么嗎……更有人沖上去猛拉他的衣領(lǐng)。紐扣掉了。大家都朝我一陣喝彩。
我不例外成了受害者,現(xiàn)在懺悔算不算警醒!
雖然你已經(jīng)走了。但我絕不能再叫你的綽號。因為那是一個喧嘩與騷動的年代。為了澄清一個不再錯誤的事實,讓我們在一座山面前,抱愧地叫一百遍你的名字吧—吳光榮—吳光榮……吳 —光—榮……我們說你是英雄,所有死在米拉山的人,都是站立的英雄。
但米拉山卻是一塊無字碑。
我還想提一件事情。
軍嫂雪兒是在我即將要離開那支山地快反部隊的前幾天看見的第一個女人。她不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她只是我在那個“只聽黑鴉叫,不聞姑娘笑”的邊遠(yuǎn)連隊接待的第一個懷孕闖過米拉山的非常軍嫂,而且是連隊駕駛員李老兵的老婆。她來的時候挺著五六個月的大肚子,連隊官兵都外出執(zhí)勤去了。李老兵開車送連長休假去貢嗄機場還沒回來。
雪兒一邊收拾大包小包的行李,一邊驚訝地對我說,米拉山厚厚的積雪把車的路都擋死了,滿車的旅客只能下車攆著車走。說完,她一聲長嘆:高原不僅是高原啊。
我問她:李老兵放心你來么?她說,他當(dāng)然不肯,只因我想他,肚子里的孩子想他,我要讓肚子里的孩子一落地就能見到父親,這對他很重要。雪兒是個美麗的護(hù)士。從她來的那天起,我就有事沒事地找她聊天。她仿佛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她的出現(xiàn)給連隊帶來了鮮新氣息。我對雪兒說我好想回家,好想早點回到內(nèi)地上大學(xué)去。雪兒說這年頭學(xué)校好多老師都下崗了,都在外面為生活奔波。有的學(xué)校已經(jīng)三、五個月沒給老師發(fā)工資了。只要你肯學(xué),連隊也是大學(xué)校嘛。
雪兒的話讓我為自己難過、傷悲。我在傷悲、難過的時候,雪兒還在不停地說,一副滔滔不絕的架勢。我專心致志地聽著。我滿以為雪兒從內(nèi)地帶來的將是一片繁榮景象,沒想到聽完之后讓我憂傷一場。沒想到我穿上軍裝來西藏當(dāng)兵才幾百天,外面發(fā)生的變化讓人并不理想樂觀,我真是個失敗者。難怪昔日的同窗都來信罵我笨瓜,說我不好好念書,要去部隊講什么奉獻(xiàn)?
雪兒喝了口水,抬起頭問我:“你咋不說話呢? ”我一直沒說話。我來到這個很難看見女人的地方就不怎么說話了。我以前是會說很多話的。我搖著頭對雪兒說,我在聽你說呢!雪兒望著我不說話,好像她已把話說盡了。于是,我找些話來對她說:雪兒嫂,我真佩服你,現(xiàn)在佩服,以后也佩服,反正只要我還能正常思維我就佩服你。嫂子,你不僅是我看見的第一個懷著孩子闖過米拉山的勇敢的嫂子,還是我們西藏最美的嫂子,你是第一個穿越我們男人世界的偉大女性,你和那些輕裝上陣來西藏走馬觀景的女子就是不一樣,我們佩服你。
雪兒聽了哈哈大笑,問我,佩服?你也佩服我嗎?我不是一個好護(hù)士,也不是你們所說的好軍嫂,更不是你所夸贊的偉大女性,我懷著孩子不要命地來西藏干啥呀?不就是在李老兵轉(zhuǎn)業(yè)前帶孩子來看看他工作的西藏么。
可你這樣來西藏是很危險的。我說。
危險是危險,可你們西藏軍人天天生活在危險的地方卻從不說危險。我來了,我看到你們這些將青春交給西藏的娃娃兵,我就會想起李老兵死去的孩子。雪兒流著淚說,我對不住李老兵。
李老兵是成過家的人了,不幸的是他愛人剖腹產(chǎn)的時候死在手術(shù)臺上。那時我是值班護(hù)士,他愛人上手術(shù)臺之前,醫(yī)院一直在焦急地等待李老兵來簽字。但醫(yī)院最終也沒等到他。由于流血過多,李老兵回來只看見三個歸去的生命—他愛人和雙胞胎。在李老兵難以接受現(xiàn)實的日子里,我走進(jìn)他的生活,我和孩子來西藏接李老兵回家……
此時,我看見雪兒嫂的眼睛紅得像兔眼睛。雪兒嫂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大概有些累了?礃幼,她在盼望李老兵早點回來同她見面。一個晚上的熄燈號又響了。我站起身來,說,嫂子沒事就休息吧,李老兵很快就會回來的。
雪兒嫂笑了笑,說,你也早點休息。
四天過去了,李老兵依然沒回來。按理說去機場來回兩天足夠了。
第五天、六天、七天,李老兵還是沒回來。他甚至不知雪兒已到連隊等他一周多了……
晚上,我做夢也沒想到,竟傳來了李老兵翻車米拉山的噩耗。這種事雖然在米拉山常出現(xiàn),但李老兵是一個老車手啊。他在部隊干了13年,年底即將面臨轉(zhuǎn)業(yè)走人了,米拉山真是有眼無珠呀。
這件事雪兒知道如何得了。
我跟著指導(dǎo)員悄悄趕到了李老兵出事的米拉山現(xiàn)場。站在山下,遠(yuǎn)遠(yuǎn)的觀望米拉山口以下的“之”字形,修長修長的,看上去真像個巨人的脖子,而離脖子最近的就是吸光了所有氧氣的山嘴嘴。李老兵就是駕駛空車從這個缺氧的嘴邊墜下懸崖的。冰雪在這個季節(jié)厚著臉皮緊緊地巴在我和指導(dǎo)員的腳上。我們順著冬天滑下的那條傷痕看去,東風(fēng)車已報廢成了幾塊零星的散鐵。
李老兵,你在哪里?
我們分頭沿著那條長長的傷痕找去。這時,一輛軍車倏地停在路旁。車上走下三個人,其中一個是中尉。他穿著沒有肩章的訓(xùn)練服,手里提著文件袋,朝我嚴(yán)肅地點頭。一個上午過去了,我和指導(dǎo)員打消了還能找到李老兵的念頭,于是消極地順著一條小道往下滑。就是這一滑,我看見了血紅雪白的東西。指導(dǎo)員在前面滑,我在后面跟著指導(dǎo)員滑過的痕跡再滑。我對指導(dǎo)員說,有血你快看。指導(dǎo)員順著我指的地方,急忙扒開大團(tuán)大團(tuán)厚厚的積雪,我們看見李老兵早已成了硬梆梆的雪人。
中尉猜測,李老兵是跳車撿到命后被雪凍死的。
我很想把李老兵埋在米拉山突起的雪堆下,可指導(dǎo)員生怕風(fēng)會把他吹走。我問隨風(fēng)而舞的經(jīng)幡:你這條吉祥的飄帶,為何總飄不走苦難。
雪兒知道李老兵再也不能回來后就好幾天沒說話。雪兒說什么也要去米拉山看看,就是天塌下來也攔不住她。雪兒根本沒把米拉山當(dāng)回事。
雪兒終于不辭而別。操場上吹出一陣涼涼的風(fēng)。連隊的官兵都回來了。
我沿著雪兒的足跡追去。我發(fā)現(xiàn)巨人的脖子上有一個少婦的身影,她從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條又一條哈達(dá)掛在了那塊隆起的雪堆上。風(fēng)一吹,看上去像一片片雪染的經(jīng)幡。
而不遠(yuǎn)處就是風(fēng)雪彌漫的海拔5030米的米拉山口。
兩個月后,一名男嬰降臨在油菜花開的川西平原,他的名字叫—李米拉。
當(dāng)我第14次站在海拔5030米的米拉山口的時候,是七年后的又一個正值老兵退伍、新兵入藏的冬季。我注視著這些倒下的英靈。吳光榮走了,李老兵走了,許多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人都從這里走了,只有我還活著。我活著的時候又來到了米拉山,這時,我耳畔響起了一首無聲的歌:
除了真情/我還能給你什么/除了善良/我還能給你什么/夢想把我們緊緊連在一起/也讓我們一次次地錯過……
放眼望去,拉薩城頭一輛輛載著新兵的車正向米拉山駛來,而山下也正好駛來一輛載著大紅花的歡送車……
這就是歷史的交接點。米拉山,上蒼把所有該銘記的東西都放在了極地的蒼穹?晌蚁氚衙桌綄戇M(jìn)悲情的軍旅,兵之歌將在無限的希望和絕望中結(jié)束——
在冬季 一個起風(fēng)的子夜我枯萎的枝頭掛一輪殘月綠風(fēng)的席卷猶如我殘缺在狂風(fēng)中的翅膀我獨自走著卻有淡然如水的眼神從面頰一茬茬滑過我不敢安靜地讀這些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和我一千四百六十個頁碼的日子軍旗 請把腳下的碎片燃在某個雪天燃給那個天堂里愛槍的雪子吧實在無法徜徉更多的心情我已遠(yuǎn)征莽原在與秋天的理想樹走過季節(jié)時我想象著大雪紛飛的日子載著光榮花的軍用卡車停在米拉山口會有一群唱兵歌的鳥高舉神圣的風(fēng)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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