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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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從今以后,再沒有人會每天留一碗耳朵等她下學回家。
在三千港,盛爺不許你哭,誰還敢掉一滴眼淚?
可團子就是哭了,還越哭越來勁,上氣不接下氣的,盯著碗里的耳朵。
盛贊瞪眼也沒用,只好放下筷子,起身去絞毛巾。
家里的燈亮著,盛贊與團子緊密不分的十年,從這時開始。
整個熟食店分兩個部分,前頭臨街的店面用來做生意,剩下后頭小小的地方被簡單地用木板隔成兩個臥室和一間簡陋的廁所,里面裝了一個熱水器。
店面的門是很老式的那種,每天早晨,盛老爹在一片豆?jié){油條的叫賣聲中,將一扇一扇的厚實木板從門檐和地縫里拆出來,一共六張板,整齊地疊放在角落里,一天結(jié)束后,他又會再將木板裝進門檐和地縫,與旁邊的一扇小門鎖在一起。
日復(fù)一日,六塊木板,守護著他的家,他的兒子。
小小的盛贊,每天必須做的事情,就是守在比他還高很多的鍋子旁。
那么深的一口鍋,從開火到湯汁沸騰,要花不少時間,可他一點也不煩,一步也不挪,在炊煙裊裊中,他短短的手指指著翹在空氣中的豬耳朵,童言童語道:“爸爸,阿贊要吃這個!”
在盛贊的記憶里,盛老爹是會笑的,他會拎出油光發(fā)亮的豬耳朵,趁熱咚咚咚切成薄片,挑最瘦最有軟骨的地方,挑撿出來裝進小碗里,揮揮手,讓兒子到一邊吃。
后來他出門在外,偶爾回想,這大概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時光,那脆骨耳朵,是他最懷念的味道。
而每天這個時候,隔壁聞見香味的毛毛就會溜過來,吸著鼻涕站在旁邊如看見富家少爺般看著盛贊。
可以說,盛贊與毛毛的兄弟情,是從一碗豬耳朵開始的。
毛毛大名冒毛,冒家在盛家旁邊開了一家小小的餐館,幾張桌椅,擁擠的過道,晚飯時分,是最熱鬧的時候。但毛毛的爸爸媽媽太忙了,忙著店里的生意,忙著吵架打架,忙著打牌搓麻,忙到?jīng)]時間管管兒子的吃飯問題,所以毛毛每天還是跑到隔壁,圓圓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看著盛贊,看得盛少爺不忍心,小屁股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留了個位置,讓毛毛爬上桌。
毛毛喜歡跟在盛贊后面,做什么都行。
如果說毛毛在什么事上會與他家盛少爺有分歧,這世上唯一的一樁便是團子。
事實上,團子真的不怎么好看,她笑起來的時候基本看不見眼睛,不笑的時候眼睛也只是一道縫,而且眼皮很厚,泡泡腫腫的一點都不靈氣,另外,她的鼻梁還特別塌,整張臉幾乎沒有起伏,加上皮膚很黃,活脫脫一張黃面餅子。
而且團子的頭發(fā)非常少,長到現(xiàn)在了也就只能勉強扎個小妞妞讓人家知道咱是女孩子。
盛老爹一有空就往團子頭上搓生姜片,一到夏天就給她剃光頭,就怕她以后長不出頭發(fā)。
盛老爹當然想給兒子找個漂亮的小姑娘,但無奈當時團子剛生下來不久,那么小,五官都沒長開,還有黃疸,根本就看不出美丑,但她親媽長得還算可以,盛老爹就沖著她親媽,心里有了底,留下錢,將閨女抱來了。
三千港抱閨女,講究干干凈凈,給了錢,親媽親爹就不能再回來要,也不能再見面,免得以后說不清楚。
團子她親媽是做到了干干凈凈,可現(xiàn)在是盛老爹想找人好好聊一聊,問問這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
但無奈,據(jù)說親媽搬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盛老爹很焦心,原本計劃很好的,兒子找份好工作,過幾年團子長大了,再辦個酒,那他這輩子的責任都完成了。
可現(xiàn)在一看,團子長得不好,說話還不利落,但抱來了也就是他盛家的人了,盛老爹只能好好照顧著,希望有一天小麻雀能變鳳凰,他家團子能出落的水靈。
盛老爹是個老實人,從來就沒想過將團子退貨。
他一直堅持說:“我家團子可愛極了!”
在這件事上,毛毛與老爹一個腦回路了。
毛毛第一次抱起奶娃娃時,傻愣愣的不知怎么才好,想笑又怕吵著寶寶,想給寶寶唱首歌又怕寶寶不喜歡。
盛贊如看弱智般對毛毛投出憐憫的眼神,覺得他兄弟腦子壞掉了。
好在奶娃不挑剔,誰抱她都行,吃飽喝足了,都會咧開嘴,露出甜甜的笑容,揮揮小拳頭。
毛毛被那軟乎乎的小手,滑溜溜如同豆腐的嬌嫩肌膚給萌的一顆正兒八經(jīng)的小男子漢心軟成渣渣。
那個暑假,盛贊是因為身邊有個累贅要照顧,所以不能出去玩,毛毛沒有這種負擔,卻還是每天自發(fā)跑過來,不在是為了那碗豬耳朵,而是為了能讓寶寶沖他笑一笑。
夜里,毛媽與毛爸商量,是不是家里也該抱個奶娃娃,被毛爸嗤之以鼻道:“養(yǎng)?你來養(yǎng)?你連兒子都養(yǎng)不好!”
這話說得太對了,所以毛媽放棄了那個念頭。
等過了盛老爹的頭七,毛毛將自己好好打扮一番,早早來盛家報到。
團子在死人身邊待了兩天,原本就木訥的孩子更顯呆滯,盛贊平時跟她說句話,她能隔了半天才抱著門板羞答答的作出回答。
盛贊最不喜歡團子身上這種小家子氣。
盛爺覺得,老子明明對你這么好,你那一臉委屈相是要給誰看?
毛毛指著自己問團子:“我是誰?”
毛毛一下挨得太近了,讓團子習慣性地想撲進誰的懷里,可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她忘記了。
團子沖得太快,來不及收,撞進盛贊懷里,把自己嚇得半死。
盛贊一臉不虞地將弱團子從懷里拎出來,指著毛毛讓她叫人。
孩子不是這樣慣的,盛贊不贊同極了。
毛毛看這兩人這氣氛,舍不得委屈他家團子,連忙擺手說算了算了。
就在這時,團子叫人:“母,毛毛!
雖然不利索,但毛毛很開心。
團子說完,又不好意思地往盛贊身后躲,被她家盛爺一只手拎出來,拎到毛毛面前站好。
毛毛特別小心地摸了摸團子的腦袋,與盛贊嘆道:“這么多年了,團子還是只聽你的話!
“廢話!”
他們盛家養(yǎng)大的姑娘,不聽他的,難道聽你冒毛的嗎?
可下一秒鐘,團子抬手怯怯地牽住了毛毛,仰頭看他,帶著萬般小心。
她記得他的,這個哥哥很好,是個好人。
毛毛一動不敢動,生怕是自己的錯覺。盛贊無語地不再看那白癡,毛毛慢慢地笑開,確定那不是幻覺。
“媽喲媽喲!”毛毛叫喚開來,開心得不知怎么才好。
從團子真的是一只團子那時開始,他做的就不比盛贊少,三千巷的青石板路記得,他曾有多少次抱著團子只為喝上一口奶,記得他有多少次將團子放在澡盆里洗澡,記得他捏著鼻子清洗過多少沾滿團子屎尿的棉布片。
團子對他來說,很特殊。
他得意地朝盛贊飛眼,撫了撫剛換了顏色的頭發(fā)。
毛毛喜歡折騰他頭上的幾根毛,幾天變一個顏色,跟變色龍似的。
盛贊與毛毛坐下抽煙,團子又躲進房間里。
盛贊不怎么滿意地皺皺眉。
他與團子單獨在一起時并不怎么交談,一個是不愛說話心思重,一個是說話不利索怕出丑。
這世上,團子只對盛老爹嘰嘰喳喳像只小麻雀,因為老爹不會笑話她。
她發(fā)現(xiàn)家門口的那些黑背心不見了,還發(fā)現(xiàn)每天都會有一個大叔過來找盛贊說話,不過短短幾分鐘,然后就見盛贊抬手指了指坐在小板凳上的她,搖了搖頭。
那個大叔離開前,會對她眨眨眼睛,笑起來不像壞人。
團子深深低下頭,害怕盛贊會嫌她礙事,如果他不要她,那她就沒有家了。
她盡量乖巧,把身子縮得小小的,不挪地方,仿佛自己是空氣。
但她并不是真正的空氣,盛贊也不會不要她。
他說過的,“以后,你就跟著我。”
他在給她時間,讓她適應(yīng)他的存在。
三天后,他對她說:“明天去上學!
團子點點頭,開始收拾書包,她念書從來沒有考過一百分,但好在認真勤奮。
團子上學那天,盛贊睡遲了,他上學的時候就沒早起過,現(xiàn)在不用讀書了,哪里還有那個心情早起?
記得那時候,每天都是盛老爹拍著他的屁股喊他起床,一起床就有早飯吃,吃完撒丫子往學校跑,雖然念書不怎么樣,但從來就沒有遲到過。
那時候真是幸福!
盛贊逼著自己清醒,出來給團子做早飯,就看見團子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揉著眼睛走出房間。
她前一晚睡得不好,自然也就睡過了頭。
她揪著衣角站在門邊,有些局促。
其實愛睡懶覺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她無法像對著老爹那樣對著盛贊撒嬌。
盛贊這下輕松了,都睡過頭了,誰也別抱怨誰。
于是兩人一齊蹲在店門口刷牙,陽光灑在兩人同一個角度彎曲的后頸上,白色的泡泡順著小水溝流走。
盛贊像從前盛老爹做的那樣,從抽屜里捏一點零錢,到巷口去買豆?jié){油條。巷口的早餐攤子沒換人,只不過頭發(fā)白了些,皺紋多了點。
聞著,還是以前那個味道,盛贊順口說要十根油條兩斤豆?jié){,拎回家時團子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他擺上桌讓團子吃,同時看了看墻上的表。
團子吃的很快,有點著急,一看就是從來沒遲到過的好孩子。
吃完了,一聲不吭地站在盛贊旁邊。
團子還有些不習慣,她喜歡每天上學前,老爹一遍一遍地叮囑她要用功學習,再揉一揉她的腦袋。
而現(xiàn)在,盛贊不會那么說,也不會揉她的腦袋。
盛贊不懂這個團子傻站著是怎么個意思,沉聲提醒道:“你快遲到了!
然后就見團子繃著臉,沖出家門。
盛贊站起來,目送她小小的個子,亂糟糟的頭發(fā),穿梭在三千巷的青石板上,她背著他用過的藍色書包,在巷口一閃而過。
他在門口伸個懶腰,看了看桌上剩下的早餐。
一時沒注意,買多了,是三個人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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