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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林薇的人生分成涇渭分明的兩部分,十九歲之前是一半,十九歲之后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半。

雖然,那個時間的節(jié)點已經(jīng)過了許多年,但在感覺上卻是如此的緊湊和致密,就像是剛剛過掉的一天。只要她愿意,便可以像倒帶一樣把幾年時光飛快地倒回去,就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人生。甚至包括那些刻骨銘心的疼痛,也都只是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夢罷了。就連入夢之前的日子也是模糊的,似一片灰色的海域,能從那又渾又冷的水里撈出來的,只是一些沉船的碎片。而且,越往深處去,碎片就越零落。

多年之后,她時常莫名在凌晨醒轉(zhuǎn),在一間又一間熟悉抑或是陌生的房間里,望著天花板問自己:真的有個叫Ash的地方?她真的在那里賣過啤酒?真的有過那個仲夏夜,何齊穿過瘋狂舞動的人群,朝她走過來?有,或者沒有,答案是什么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了,在那之后,她的人生便走上歧途,永遠,且不可逆。

那是大一暑假,五十年來最酷熱的夏天,林薇剛剛找到一份新工作,替一戶美國人看孩子,一個星期去五天,每天八個鐘頭,朝九晚五,報酬很好。

美國人住在西郊一個別墅區(qū)里,林薇住的地方也在城市西面,距離卻不近。第一次上班,她是騎車去的,路上半個鐘頭,大太陽曬下來,衣服汗?jié)窳速N在身上,到底是年輕,一點都不覺得累,也不怕曬,兩條麥色的長腿蹬著踏板,全身心沉浸在賺大錢的喜悅里。

車騎出外環(huán),沿途越來越荒僻,有幾輛貨車停在路邊,光著膀子的司機站在非機動車道旁的綠化帶里撒尿,看到她,就朝她吹口哨,她便對他們笑一笑,不以為意。那個時候,她總是覺得自己特成熟,閱盡世態(tài)炎涼,簡直已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了,后來回想起來,才知道這想法有多幼稚。

她要帶的孩子名叫莎莉·韋伯,時年九歲。洋人早熟,這般年紀已是長手長腳,生活自理了。孩子的父母也不指望她教什么,國際學(xué)校的作業(yè)原本就少,每天半個鐘頭的閱讀,陪著完成即可。所以她的工作很輕松,當(dāng)真只要“看著”就可以了。

事情雖然不多,報酬卻是優(yōu)厚的。林薇算了一下,這樣一個暑假做下來,她自己大二一年的學(xué)費就有了。林凜還在讀初中,不用交學(xué)費,只有一些雜費要付。至于吃飯過日子的錢總是好辦的,開學(xué)之后,她課余還可以去打工,若是運氣好掙得多,她和林凜就可以過得好一點,若是掙得少,省一省也不是不能過。

三年,還有三年,她就畢業(yè)了。那一年,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還有三年,等畢業(yè)了,一切就都好了。

莎莉家的房子像一個齊整的白盒子,坐落在綿綿的綠色草地上,屋前有秋千架,屋后是個方方正正的花園。一切的一切,對于林薇來說都好像是另一個世界。

她剛到,莎莉的母親便要出門。韋伯太太是個三十幾歲的美國女人,懷著身孕,與林薇講話時,樣子倒很親切,給她的感覺卻有些假,她是個凡事往壞處想的人,這一點她自己也承認的。

“莎莉正在關(guān)禁閉,不要讓她出去亂跑,”臨走之前,韋伯太太這樣交代,“你們可以在院子里玩一會兒!

林薇點頭,覺得這要求并不難做到。

家長走掉,房子里便只剩下她和莎莉兩個人。

“你有沒有英文名字?”莎莉先開口了,倒省了她費心想開場白。小姑娘在中國已經(jīng)有五年多,講一口流利的漢語,絲毫聽不出口音。

“沒有!绷洲被卮。

“怪了,你前面那幾個都有英文名字,第一個叫優(yōu)卡,后面來的叫阿曼達,然后是艾米莉……”莎莉一個一個數(shù)下去。

林薇心想,擠對走了不少啊,這算是下馬威?

“你叫我林姐得了。”她打斷莎莉。

“林姐?”莎莉覺得新鮮。

“嗯!绷洲秉c頭,泰然受之。

“算了,我還是叫你林薇吧!鄙蚧⑵鹉榿磬哉Z。

后來,林薇年紀長起來,很多人都稱呼她一聲“林姐”,仔細回想起來,這就是一個開端了,盡管莎莉那丫頭一直固執(zhí)地直呼她的全名。

窗外傳來引擎聲,是韋伯太太的白色轎車駛出車庫,沿著車道絕塵而去。果真就是兩個世界,連那引擎發(fā)出的聲音也是妥帖悅耳的。

莎莉面孔稚氣,卻神色冷冷,趴在窗邊看了一會兒,開口道:“林薇,你相不相信,她剛剛到這里時,一連幾個禮拜躲在酒店里不出去,怕外面空氣不好,讓她過敏,怕得傳染病,還怕被搶劫,F(xiàn)在好了,她居然要在這里生小孩……”

林薇看了莎莉一眼,淡淡地笑了笑,自顧自放下包,坐在沙發(fā)上看韋伯太太給她的書單。有些孩子,是得冷一冷的。

莎莉見她不語,又主動開口了:“你笑什么?”她問林薇。

“沒什么,”林薇回答,“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

“我弟弟!

“咦,你還有弟弟?我還以為你們都是獨生子女!

“對,我有個弟弟,他叫林凜!

“你喜歡你弟弟嗎?”

“嗯,很難說,有時候我覺得他很討厭,有時候又覺得世上這么多人就屬他最好了!

莎莉不出聲,過了一會兒才道:“我很快也要有一個弟弟了!

“哦,是個弟弟啊!绷洲边是不動聲色。

“嗯,”莎莉點點頭,“醫(yī)生說是個男孩子!

林薇與莎莉的對話就是這樣開始的,林薇對她說起林凜,說他十三歲,在讀初中,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樣喜歡打球,一頁書看一遍就可以背出來,成績卻不大好。說他們兩人住在一個老房子里面,只有一個房間。她住在后來搭建的小閣樓上,有一扇天窗對著床,可惜城市空氣不好,很少看到星星。林凜跟外婆睡在下面,很羨慕她的閣樓,老是想要跟她換。但外婆總是說:“姐姐是女孩子,應(yīng)該有自己的地方。”

林薇避開某些關(guān)于外婆的細節(jié),講得隨意而平靜。

“只有你們兩人?”莎莉覺得奇怪。

“對,”林薇點頭,頓了頓才說,“從前還有外婆!

“現(xiàn)在呢?”

“外婆去世了,就是去年秋天的事情!

“我很難過!鄙蜚读艘汇叮v了一句英文。

林薇又對她笑了笑,還是淡然的樣子,心想,莎莉中文講得再好,終究還是一個外國人。我很難過——中國人不會這樣說。

有那么一會兒,莎莉不曾講話,林薇也不想再說那些事情,言歸正傳道:“有個弟弟還是很好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有什么好?”莎莉不以為然。

“一開始他很小,你可以疼愛他,等有一天,他長大了,也會對你好!

莎莉“嘁”了一聲,問林薇:“你們是不是很窮?”

林薇心想,你知道什么是窮?只能說:“我和林凜都還在上學(xué),沒有工作,大概算是很窮吧!

到了中午,有女傭過來做飯和打掃,飯擺上來,林薇和莎莉就坐在餐廳里吃。餐廳正對著花園,草地上有云飄過投下的影子。

“林薇,下午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莎莉突然開口。

“你媽媽說了你在關(guān)禁閉,不能出去!绷洲被卮。

“不算出去啊,”莎莉狡辯,“就在這個住宅區(qū)里面,不遠的,只要走十分鐘……”

“不行!绷洲睋u頭,不容商量的口氣。

下午,林薇陪莎莉看書。書房里的藏書很多,且都是簇新的,大多數(shù)是房東一整批買了來擺樣子的。她自己也找了本書來看,是歐文·斯通的《馬背上的水手》。

莎莉還在一旁聒噪:“林薇,你想不想游泳,我知道一個地方有游泳池……”

林薇不理,在莎莉家的第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后來,她也曾回想起那一天,如果她同莎莉去了那個地方,一切會不會就不同了呢?也許。

傍晚,韋伯太太回家,林薇便下班了。她騎車回市區(qū),路上天轉(zhuǎn)陰了,空氣悶熱,雷雨在即。

林薇抬頭看看天,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決定先不回家,去勞務(wù)介紹所。

找到韋伯家這份工作之前,她還有另一份工在做。當(dāng)時的女大學(xué)生打工無非就是兩種——家教,或者促銷員,那一份就是促銷員,F(xiàn)在莎莉那邊要做全天,促銷員就要辭掉了。明知沒有辦法,她還是覺得有些可惜,只怪時間不夠,不能兩面兼顧。

勞務(wù)介紹所里的幾個老阿姨已經(jīng)認得她了,還知道一點她家里的事情,聽說她要辭工,都在那里問:“咦,林薇,怎么不做了?”

在那幫出來勤工儉學(xué)的女孩子當(dāng)中,她大概可以算是最積極的了,差不多到了鉆進錢眼里的程度,什么活兒都做,來者不拒,從來不挑早晚遠近。過去一年,她賣過的東西有酸奶、火腿腸、洗衣粉、衛(wèi)生巾,最近的是一種啤酒,綠色瓶子的,宣傳標語只是一句:人生須盡歡。

林薇領(lǐng)了最后一期的工資條,便去出納那里拿錢。出納卻掌著腰站在門口看熱鬧,有個女孩子在那里等著退押金,好像有什么糾紛,正跟一個老阿姨一來一去地磨。

老阿姨道:“早都說好的,今天就要上班了,你突然說不做,這個時候叫我上哪兒去找人?”

女孩子答:“你別難為我了,我真不能穿這個,我爸媽也不讓我到那種地方去,而且還是做晚班。”說完就把一個塑料袋扔到桌上,里面是綠色制服。

“這衣服有什么不對。俊卑⒁塘嗥鸫佣冻鰜,“小姑娘,你這個年紀怎么這么保守?”

那件綠色制服林薇看著眼熟,她賣啤酒穿的好像就是這種,她問出納:“怎么回事?”

“嫌衣服太暴露了唄!背黾{回頭看看她。

“也是在超市做?”林薇又問,心里納悶,那種簡陋的尼龍布制服還能暴露到什么程度。

“不是超市,好像是酒吧,得上晚班。”出納回答。

“也是十五塊一個鐘頭?”

“不是,二十五塊一個鐘頭,超出基本指標還有提成……”

林薇動了心,晚班?這活兒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制的。她徑直過去問那個管事的:“阿姨,你看我能干嗎?”

阿姨抬眼看看她,問:“你多大了?”

“十九!彼卮稹

“今晚就上班,沒問題?”阿姨又問。

林薇點頭。

阿姨笑了,瞟了一眼那個撂挑子的姑娘,對林薇說:“得,那就是你了!”

林薇大喜,心想今天真是走了運,趕著來這一趟還真是值了。她重新辦好手續(xù),領(lǐng)了制服,又借了辦公室的電話打回去。家里沒有裝電話,有事總要打到隔壁人家,麻煩他們叫林凜過來聽。

“身上錢夠吃晚飯嗎?”她問林凜,電話里的背景音是鄰居在罵孩子。

“夠的吧……”林凜回答,疲沓沓的樣子。

林薇無語,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從林凜嘴里就聽不到一句爽快的答案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青春期吧。

正這么想著,林凜又問她:“姐你出去一天,晚上也不回來?”

這隱約還是從前那個圓圓臉小男孩的口氣,林薇笑起來,聲音卻還是冷的,關(guān)照他:“我晚上還有事,你自己去吃碗面,吃完就回家,不許在外面亂跑,知不知道?”

“我一個男的怕什么,倒是你……”那邊又回到疲沓沓的狀態(tài)。

“你算什么男的,給我在家好好待著,聽到?jīng)]有?!”她這里聲音也大起來。

“我怎么不是男的,如假包換的……”

“別貧嘴了你,”林薇打斷他,“期終考試成績下來沒有?”

“?嗯……那個……等你回來再說吧!绷謩C開始打馬虎眼,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林薇還想打回去繼續(xù)罵,無奈時間已經(jīng)不早,只得作罷。放下電話下樓,大雨已經(jīng)落下來了,有不少人在門口等著雨停,方才那個撂挑子的姑娘也在那里。

那姑娘也看到林薇了,嘴里嗤了一聲,道:“你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嗎?”

林薇沒接茬,她的確不知道她要去推銷啤酒的是什么樣的地方,手上只有管事阿姨給的一張名片,說是那里吧臺的負責(zé)人,酒吧名字叫Ash,譯名是“愛墟”,地址在市中心一個很好的地段,單看路名,就知道是望著江的。

在這一天以前,林薇總共只去過一次酒吧,還是班級搞活動,跟大學(xué)同學(xué)一起去的。那間酒吧在大學(xué)邊上,裝飾得有些異國情調(diào),是老少咸宜的一個地方,顧客中很多外國人,服務(wù)員都會講一點英文。他們是下午去的,店堂里有人聊天有人打牌,還有人組織了個當(dāng)時很流行的英語角,總之讓她覺得并無不妥。只是貴,酒水單上一份果汁的價錢,是她一個星期的飯錢。如果是自己付錢,她肯定不會去,所幸是由幾個闊氣的男同學(xué)買單,而她又不是那種很有骨氣的人,樂得去吃白食,玩得也開心。事后,人人都說她酒量不俗,簡直千杯不醉。她當(dāng)時聽了覺得挺高興,過后卻又開始自責(zé)——這可能就是遺傳吧,畢竟她有那樣一個媽媽。

等了一會兒,天就已經(jīng)完全黑了。林薇耽擱不起,慶幸自己帶了雨衣。她天生就沒有安全感,各式各樣的東西,用得上的用不上的,每天行軍一樣背在身上,以防不時之需。就好像雨衣,這時候就用上了。

她套上雨衣,騎車趕過去,照著名片上地址,在市中心迷宮一樣的舊城里打轉(zhuǎn),找那個似乎是臭名昭著的地方。她在一個街角停下來問路,人家只是隨手一指,她順著那方向抬頭望去,方才發(fā)現(xiàn)已是身在此山中了。

路對過一座摩天大樓的樓頂亮著一幅霓虹招牌,三個銀色字母,Ash,閃著鉆石一樣的光,穿透溽熱的夜幕和細密的雨霧,離得很遠就能看到了。

林薇從沒進過這樣的地方,到了樓底下又問了幾個保安才算是摸對了路。她坐專用電梯上到高區(qū),電梯門一開,便是一個石英礦洞般的所在。對這個城市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已經(jīng)是夜里了,但此地的營業(yè)時間卻還沒到,里頭許多地方還是黑黢黢的一片。她努力適應(yīng)這樣的光線,走了幾步,隱約看到清潔工在打掃,吧臺有人進進出出。她過去找了個人遞上名片,又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到吧臺當(dāng)班的主管。那是一個穿黑襯衣的男人,估摸著三十來歲。林薇看他名片上印著的英文名字是埃米特李,便傻呼呼地管人家叫李老師,人家看看她,不屑地笑了笑,叫了個姑娘過來帶她去后面員工更衣室換衣服。

更衣室里有鏡子,不照則已,一照窘得她臉都紅了。她上身就一件白色的薄汗衫,雨衣里悶氣,一路上她出了一身大汗,就算沒有淋雨,衣服也都濕了,汗?jié)窳说牟糠仲N在身上,只有前胸后背兩塊還是干的,勾勒出一個胸罩的輪廓。

她趕緊找了個角落把衣服脫了,換上制服。那身制服果然是很暴露,顏色跟她從前在超市穿的一樣,也是綠白相間的,款式卻完全不同,上身是很短的露臍背心,下面一條迷你裙,將將遮掉內(nèi)褲,但比起她自己那件“透視裝”還是好多了,有那樣的敗絮在前,她的尺度也變大了,自覺勉強可以接受,鏡子里映出自己的樣子,似乎也不怎么難看。

“你腿真漂亮,又長又直,我要有這么兩條腿就好了!睅齺淼墓媚镆部粗R子里的她感嘆。

林薇有些尷尬,她長這么大,不是沒有人說她漂亮,但都只是很寬泛地說“漂亮”,她的身體還從沒被陌生人這么直接地夸贊過。

“我叫江丹丹,你叫我丹丹就行了。”那姑娘自我介紹,一邊說一邊也開始換衣服。

丹丹個子不高,長發(fā),大眼睛,面孔精致,穿著衣服看不出來,一脫才知身材前凸后翹,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林薇也說了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接著該干什么,只能在一邊等著。丹丹很快換好衣服,帶她去外面轉(zhuǎn)了一圈。

“這是吧臺,你剛才已經(jīng)看見了,要是沒事你就在這兒站著,樓下有舞池和卡座,DJ坐在那邊,包廂都在樓上……”丹丹邊走邊說,她是做領(lǐng)舞的,穿的比林薇還要暴露——上身一件黑色束身衣,下面就是三角褲,材質(zhì)像是薄薄的皮革,腳上一雙細根的高跟鞋也是黑色的麂皮。她的皮膚又是細白的,黑白配在一起,就連林薇這樣沒什么經(jīng)歷的女孩子,都覺得有種懾人心魄的魅力。

待兩人走到東面,隔著一面玻璃幕墻,林薇又看到那個剛為她指路的霓虹招牌,只是從這里看,字是反的。而且,遠看精巧的三個字母,到了跟前才知道究竟有多大——整間Ash占了三個樓面,每個字母便有三層樓那么高,招牌正面閃爍的鉆石光溢散在夜空里,倒是背后黢黑繁復(fù)的鋼結(jié)構(gòu)歷歷在目。遠眺就是城市的夜景,人站在那里便覺得渺小,就好像是某個超級英雄漫畫里的場景。

林薇從來不曾站得這樣高,一時看得愣神,直到丹丹開口打斷她的思緒:“這幾桌是常要送酒的,動不動就擺滿臺子,不過不大會是啤酒!

丹丹說的是緊挨著那面幕墻的幾個卡座,比別的座位都要高一些,位子也更大。

“為什么?”林薇問。

“嫌太便宜唄,”丹丹答道,“人家講究的是高端大氣,都是點軒尼詩,或者庫克香檳什么的!

“坐這幾桌的都是有錢人?”

“那也不一定,這個地方什么樣的人沒有啊,”丹丹道,“看到桌上的牌子沒有?反正最后買單的那個肯定不差錢。”

林薇循著她指的地方看過去,那些波斯軟塌般的沙發(fā)總是圍著一張寬大的矮幾,大理石臺面的一角無一例外釘著一塊小小的鉻色銘牌,上面嵌著字。光線晦暗,她看不真切,但想來應(yīng)該是人名。

“樓上包房還要夸張,里面有按摩浴缸,有一次,有人倒了滿缸的香檳進去……”丹丹繼續(xù)講Ash的傳奇逸事。

桌上那些名字,林薇后來大都看清楚了,陸陸續(xù)續(xù)的,也見到了幾位本尊。卡座上總是呼朋引伴的一群人,妖魔鬼怪,紅男綠女,看似群龍無首。奇怪的是旁觀者總能分辨出哪一位是那個最后買單的人,不是因為頤指氣使,更不是因為錦衣華服,而是那種神態(tài),一目了然。

唯獨二樓VIP區(qū)的一間包房一直是空著的,哪怕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各種名目的主題之夜,盛裝打扮的男女焦躁地在樓下排起長龍,一直蜿蜒到電梯廳門口。即使是那種夜晚也是一樣的,那兩扇對開的紫檀木大門總是關(guān)著的,只有門上那個意義不明的縮寫——K Y Chan,無聲地說:這里不是無主之地。

后來,林薇也問過丹丹:“那一間怎么總不見人來?”

“你不看新聞?”丹丹反問。

林薇迷茫地搖頭,她很久都沒看過電視了,報紙就更不用說了。

“哦,那個人好像死了。”丹丹若無其事地道。

“?”林薇大吃一驚,“那房間就一直空下去?”

“大概是會籍還沒到期,至于以后到底怎么樣,我就不知道了。”丹丹攤手。

這個話題似乎就這么過去了,林薇沒去查證究竟誰是K Y Chan,為什么會死。她既沒時間,也無必要。有時候,當(dāng)她走過Ash的東翼,一抬頭便能看見那間有著一半玻璃地板,好似懸空在舞池上方的包廂。那里面從來就沒有亮過燈,只有一線銀色的霓虹燈光透過玻璃幕墻照進來,在無數(shù)水晶和大理石的光滑表面之間折射輝映,仿佛人影綽綽。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同樣的疑問才又會浮出來——那個人是誰?他又為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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