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從最美的世界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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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親眼里,人世間最美的舞蹈是勞動。最美的風景則是那片她日日耕種的土地。
母親沒什么文化,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外婆一共生了三個孩子,母親最小,上面還有兩個哥哥。母親不是一天書都沒讀過,而是上三年級時,為了省出錢給大哥娶媳婦,也為了幫家里干農(nóng)活,才被迫放下了喜愛的書本。
母親的勤勞自小就被村人傳為佳話。做飯、洗衣、砍柴、拔豬草、拌雞食、拾糞、揀煤、縫制家人過冬的棉衣棉被,以及地里的春種秋收,凡此種種,樣樣被她打理得妥帖利落。
母親年輕時長得很水靈,人又能干,同村的小伙子都視娶到她為榮耀。到了婚嫁的年齡,母親在眾多追求者中選擇了父親。父親雖家貧如洗,卻長相俊朗,性格亦和善溫良。母親對外婆說:“他是好人,又舍得吃苦,可以托付一生!
婚后,我和弟弟相繼出生。母親對父親說:“不論生活多難,都要供兩個孩子讀書!闭f這話時,她的目光望著天邊,眼里盛著無法掩藏的遺憾。
她想起,在她12歲那年的一天,她和父母在烈日下插禾。一個來串親戚的姐姐問她:“妹妹,你最喜歡什么?”她羞澀地低著頭,用手中的木棍在水里一下下地畫圈。許久,才小聲地答:“讀書!
我上初中時,弟弟讀小學四年級。上學需要的花費越發(fā)的多了。為了增加收入,身懷木工手藝的父親決定去城里打工。從此,父親常年在外做活,只在冬季不能施工時才回來。
原來兩個人干的活,全部落到了母親一個人的肩頭。母親每天晨昏暮黑地忙個不停,極少有閑下來的時候。田地里,灶臺邊,家里的各個角落,處處是她勞作的身影,甚至在我和弟弟已熟睡的深夜,母親亦領了毛衣活織到很晚。
面對生活的瑣碎以及看不到頭的勞累,母親從無怨言。她甚至是快樂的,滿臉漾著對家人的愛及無限甘愿。我常問:“媽,您累了吧?”母親總會向后攏一下滑落的頭發(fā),再用袖子抹一把額上的汗,笑容可掬地說:“媽不累,娃讀書才累呢!
看到母親日增的白發(fā),漸佝的腰身和越發(fā)粗糙的雙手,我的心一下下痛著,發(fā)誓長大后一定好好孝順母親,讓她安心地坐在家里,過衣食無憂的生活。
我上高三時,父親在施工時從三樓的腳手架上不慎摔下來,沒來得及手術(shù)便離開了人世。母親為了不影響我學習,悄悄把父親的骨灰寄存到親戚家,直到高考結(jié)束才正式為父親舉行安葬儀式。
那日,整個天空都是郁郁的,似隨時會落下淚來。母親站在父親的遺像前,久久不語。親戚勸她說:“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好受些!
母親卻對父親說:“老頭子,我知道,你只是出去打工了,你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和孩子們!苯又掷鸸蛟诘厣系奈液偷艿,“孩子們,都別哭了。你爸在遠方,只希望看到我們快樂地活著。”
我們母子三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身后,父親在木質(zhì)相框里,正慈愛地望著我們。
如今,我和弟弟大學畢業(yè)后都在離家百里的城里定了居。我多次要母親搬來同住,她一直沒有同意。她說自己習慣了村里的生活,城里的一切她無法適應。
每年秋收過后,母親都會親自給我和弟弟送來新鮮的水果及蔬菜,直到70歲高齡,依然如此。我擔心她的身體,告訴她城里什么都不缺,叫她以后不要送了。她說:“市場買來的,哪有媽種的好吃呢?媽種的是綠色食品呢。”
母親一直種著地,多年來從未間斷。即使那年她的腿摔得骨折了,亦不曾讓她的地荒掉半分。
眼看著母親日漸衰老下去,我和妻商量著,今年定要把母親接到城里,讓她的晚年可以多些享受,少些勞累。
我瞞著母親,把家里的地悄悄租給了別人,然后妻開車去接母親,謊稱我病了,請她來照顧幾天。母親到家后,看我身體一切正常,住了一天便急著要回去。她說地里的草該鋤了,耽擱不得,任憑我們怎么勸說都不行。情急之下,我把地已租出去的事告訴了她。
我突然看到,母親的臉頓時變得煞白,她瘦小的身子頹然落到了沙發(fā)里,長時間地沉默著。家里靜得只剩下鐘表的滴答聲,似母親心里發(fā)出的嘆息。
妻給媽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說:“媽,我們只是怕您太勞累!
母親抬起眼,一行濁淚緩緩淌了下來,“娃,媽知道你們孝順,只是你們不知道,這么多年,那幾畝地對我來說就像你的父親,我已經(jīng)習慣了跟它天天在一起。只有站在地里,聞著莊稼的氣味,我才會心安,才會快樂,才會感到活著的意義。”
我把即將涌出的淚咽了回去,說:“媽,我馬上給您把咱的地要回來。不過,您要答應我在城里再住幾天,我要帶您好好玩玩!
母親開心地笑了,掬起的皺紋能放得下一支筆,“最多兩天啊,再久的話我的莊稼等不起!
第二天,母親執(zhí)意要回鄉(xiāng)下去。母親走時告訴我,在她眼里,人世間最美的舞蹈是勞動,最美的風景,仍是那片她日日耕種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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