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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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左左轉(zhuǎn)先生
我們深惡痛絕:給孩子們帶來巨大災難的極左思潮,和由它所產(chǎn)生的形而上學。
幾年前,我看見過,有一個人,也許大家都見過他。
他的模樣兒嗎?他的面容,我記不得了。我只知道他有一張大嘴巴,他的嗓門很大,喜歡大喊大叫。他穿一身綠軍裝,兩只袖子卷在手肘上,戴一頂軍帽,穿一雙軍跑鞋,挎一只軍包。
這樣大嘴巴的人,那時候是很多的。這樣的裝束,那時候是最入時的。所以,他的外貌,并不引人注意。令人注意的,是他走路的姿勢。
他是個很嚴肅的人,一丁點笑容也沒有。走起路來,自然也是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的。
他走路,是這樣的:先將左腳跨出去,然后把右腳跟上去。他和別人走路不同的,就是這跟上去的右腳,是絕不會跨到左腳的前面去的,連和左腳相并排都沒有,總是把右腳放在左腳的后面。走第二步的時候,仍是這樣,先把左腳跨出去,再把右腳跟上去……
你以為他的腳有病嗎?不,他的兩只腳,從骨骼,到神經(jīng)、血管、肌肉、皮膚,完全正常。但是,你一定說他腳有病,也未始不可。他的腳,已經(jīng)只會這樣走路了。
你以為他是在舞臺上演戲嗎?的確,他的走路,和舞臺上演戲走臺步,也有點像?伤皇窃谘輵,因為他不是在舞臺上。不過,你說他是演戲吧,也有幾分是。因為他這樣走路,和演戲走臺步一樣,是故意做作的。
關(guān)于這個人的來歷,我知道一些,都可以告訴你。
那時候,他還小著,興許是在學校讀書吧!有人說,他是看了一種什么書。有人說,他是聽了誰的一席話。也有人說,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那顆心,是在他身體的左邊,他覺得自己確實與眾不同。因為他認為別人的心都是在身體的中間,或者右邊的。于是,他有一種天生的優(yōu)越感。
他開始用一種超人的眼光,注意起四周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來。他首先發(fā)現(xiàn)人們走路,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走法。而現(xiàn)在這走法,缺乏社會特征。從猿站立起來后,都這樣走。不行,得要有一種新的有強烈社會特征的走路法。于是,他苦思冥想,終于創(chuàng)造了這種走路法。
如果你對他的走法持懷疑態(tài)度,他會搬出一番大理論來。
“走路靠什么?自然得靠左腳。左腳,就是應該領(lǐng)先嘛!右腳,是永遠不能讓它走到左腳的前面去的……”
根據(jù)這個道理,他開始用左手吃飯了。他說:“只有左手,才能給你飯吃。右手,能給你飯吃嗎?”
當然,他寫字,也用左手。他挎書包,也用左肩。他踢球,也用左腳。
他是個很堅決的人,就拿打乒乓球來說吧!他打球當然用的是左手,用左手拿球板;锇閭冇糜沂帜们虬甯蚯,他慷慨激昂地說:“不信,我左手還打不過你的右手!”不信也沒有用,他還是輸了。不過,他仍舊很有信心,他舉起了左手,大聲說:“左手是戰(zhàn)無不勝的,最后一定能打敗右手!”
他和別人打架,從來不用右手打人,用的是左手。如果別人用右手,打他的左頰,這會使他火冒萬丈。右手怎么可以打他左頰呢!一定要回擊,自然是用左手去回擊。但是,如果別人用左手,打他的右頰,他不只不生氣,而且很高興,說:“右頰本來是應該挨打的,請你再打一下吧!”
別人便時常用左手去打他的右頰,他表示感謝。有時候,打得很重,他也不喊痛,好像痛的是右頰,不是他。
有一回,打得太重了,把他右頰打破了,鮮血糊了半邊臉,他卻叫道:“打得好!”
他覺得打破右頰是好事,也沒有去看醫(yī)生。幾天后,細菌進去了,傷口化膿了,腫脹起來了,他只是用塊紗布一蓋,交叉貼上兩條橡皮膏。
他的行為,不知是誰,寫了篇介紹文章,登在“內(nèi)參”上,讓一位“首長”知道了!笆组L”說:“這真是個堅定的左派呀!”
“首長”問:“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
下面報告說:“是一個學校的學生。”
“首長”立刻指示說:“他可以做這個學校的校長!
他做了校長啦。這個學校,馬上有了一系列重大的變革。
學生一律用左手寫字、吃飯、打乒乓球,用左肩挎書包,用左腳踢球。自然在全校推廣了他的走路法。最使他傷腦筋的是學生們的眼睛、耳朵和鼻子。他覺得不應該讓學生們的右眼看東西,不應該讓學生們的右耳聽東西,不應該讓學生們的右鼻孔出氣。但是又不能把大家的右眼蒙起來,把右耳堵起來,把右鼻孔塞起來!因為他自己也做不到。
體育課,同學們站隊,老師喊:“向右看——齊!彼犃撕馨l(fā)火,說:“怎么能向右看齊呢?往后,要改‘向左看——齊’!
“向右轉(zhuǎn)”的轉(zhuǎn)體動作,當然更不行。他想出個辦法,這也是他的走路法的新發(fā)展吧!他把“向右轉(zhuǎn)”,改為“向左左左轉(zhuǎn)”。因為三次“向左轉(zhuǎn)”,就和“向右轉(zhuǎn)”一樣了。
學生起步走,老師喊:“左右左,左右左,左右左……”也得改,就喊:“左左左,左左左,左左左……”
一位老師上課,講的是歷史,說:“我們偉大的祖國,歷史悠久……”他聽了說:“往后不許這樣講,我們偉大的祖國,怎么歷史右久呢?”
一位老師上課,講的是地理,說:“長江的上游中游下游……”他聽了說:“往后不許這樣講,上右中右下右,上中下都右,還了得!”
一位老師上課,講的是英語,教“YOU”字。他聽老師連連教學生們念“YOU,YOU,YOU”,便沖進課堂說:“你別的字都好教,為什么偏偏要教‘右,右,右’。”
英語老師告訴他:“YOU就是‘你’!
他一聽跳了起來,說:“右是我!放屁!我是左派,連‘首長’都說我是堅定的左派!”
有一個班級在上造句課。一個學生回答老師說:“憂愁,憂患!彼犃撕軡M意,說:“小將說得對,右是應該愁嘛,右是一種患嘛!”
一個學生回答老師說:“樂悠悠,悠悠自在。”他又罵起來,說:“樂右右,右有什么可樂的?右右自在,右哪還自在哩?”
一個學生翻著剛發(fā)回的作文簿,笑瞇瞇地。他問那學生笑什么。那學生說:“老師說我作文做得好,給我批了個‘優(yōu)’。”他聽了就把那位老師叫來,訓斥說:“往后,好作文,不能批‘右’,應該批‘左’,懂了嗎?”
這一來,學校里的“優(yōu)秀隊干部”稱號,改成為“左秀隊干部”;學生手冊上的評語“成績優(yōu)良”,改成為“成績左良”;課堂里掛的“乒乓球比賽優(yōu)勝”獎狀,改成為“乒乓球比賽左勝”獎狀了。
他在這個學校里的一系列變革,取得了很大的成績。“首長”聽了匯報,非常高興,說:“這是一塊左派的樣板!
“首長”下了道手令,說:“現(xiàn)在,他可以做這個市的市長了!
他做這個市的市長,就要管理全市的大事了。到任的第一天,他在電視上向全市市民講了話。這次講話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解釋“左”和“右”這兩個字的含義。他說:“什么叫‘左’呢?‘左’就是‘做’,‘做’就是‘左’;市民們誰都要苦做拼做死做,越做越是左派。什么叫‘右’呢?‘右’就是‘有’,‘有’就是‘右’;市民們應該莫須有,一無所有,誰有誰就是右派!
他把全市市民所有的財物都沒收了。他將全市市民一概都趕去做工了。
他呢?他在市長辦公大樓里,推廣他的走路法。
他聽說,有一位老同志,對他的這些做法,“有意見”。他說:“我只聽左意見,決不聽右意見!
他問:“這老家伙姓什么?”
別人告訴他:“姓尤。”
他一聽,就說:“這人姓‘右’,左派哪會姓右呢,他準是個右派!彼娇丛接X得這人像右派,就下命令調(diào)查這老同志的材料。
他叫人查了這人的祖宗十八代,發(fā)現(xiàn)這人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都姓尤。他說:“他祖上個個姓‘右’,在清朝時候,就是右派。是個右派的孝子賢孫哩!要深挖,可以挖出一大串來!
他叫人查了這人的家庭情況、社會關(guān)系、最近表現(xiàn)。
他聽說這人的愛人是在郵局工作的,女兒是在游藝場工作的,兒子是在醬油店工作的,小孫女送到幼兒園。他說:“右局、右藝場、醬右店、右兒園,都是右派組織。一家人都不是好東西。”
他聽說這人的女兒有個朋友是游泳運動員,這人的愛人有個堂兄弟在什么研究所研究造原子能的鈾。他說:“右泳運動員、研究右,他周圍沒有一個好人!
他聽說這人從小就參加了游擊隊。他說:“怪不得他那么右,原來他從小就進右擊隊,受過右派訓練,是個老右派呢!”
他聽說這人最近給小孫女買過一瓶魚肝油,這人女兒的朋友送來過一簍柚子,這人星期天那天一家吃過魷魚。他說:“不是右派,為什么那樣喜歡右呢!買魚肝右,送右子,吃右魚。”
他把這位老同志關(guān)起來。
他最相信的是一個年輕人,因為這年輕人姓竹。他說:“姓‘右’的是右派,那么姓‘左’的一定是左派!彼娇丛接X得這年輕人像左派,許多重要的事都讓姓竹的去做。
可是,一回,他想不起從哪里看到過這么一句話,叫“松竹梅,歲寒三友”。他一想,這不是明明白白記載著,松、竹、梅,是三右嗎?他覺得這姓竹的也很壞,竟然瞞著他,三個人組織了一個右派小集團呢!
他越看越覺得姓竹的像個右派了。于是,他親自跑到姓竹的家里去偵查了。他發(fā)現(xiàn),姓竹的家里掛著一幅“王右軍”的屏條。他想,“王右軍”,不是一支右派武裝別動隊的頭子嗎?
他立即把姓竹的逮捕了。要姓竹的交代與“王右軍”的關(guān)系,逼姓竹的立刻把“王右軍”的住址、電話號碼、接頭聯(lián)絡(luò)暗號交出來。他要在三天內(nèi)破這個“王右軍”的大案。
在他的心目里,他周圍的人,好像個個都是右派。他對誰也不敢相信。他常常在睡眠中喊起口號來:“不許右派翻天!”
有人在學習會上說:“和工農(nóng)結(jié)合,是青年人的必由之路!彼f:“和工農(nóng)結(jié)合,明明是左派的路,怎么說成是青年人的必右之路呢?”
那個“力爭上游”的口號,也不準提了。他說:“怎么可以力爭上右呢!”
體育比賽,不能說“友誼第一”了。他說:“右誼第一必須批判!”
“朋友”不讓叫。他說:“為什么要‘朋右’?‘朋右’關(guān)系,是反動的社會關(guān)系!信笥摇ⅰ笥摇,那一套,都是資產(chǎn)階級的,要禁止。那份給兒童看的《小朋右》雜志,現(xiàn)在起勒令?
有人說了句:“由來已久。”他說:“右來已久,這是為右派樹碑立傳!
有人說了句:“又來了!彼f:“右來了,是長右派威風!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隨口說了句:“菩薩保佑!彼f:“保右,鐵桿保右,保右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
他說:“這些都是右派言論,這些人都應該重重懲罰。”
他要懲罰這些人。大家都很不滿,說:“這樣抓人,憑什么理由!”
他暴跳起來,張開大嘴巴,大喊大叫:“理右,右還講理?左才是理呢!”
他把全市許多地名都改了。府右街、福祐路、喜侑坊、安幽里、猶新村、丁酉園……一起都改名為“向左街”、“向左路”、“向左坊”、“向左里”、“向左村”、“向左園”……
他還立了一條規(guī)定,通告市民,所有的街道、行人、車輛,必須靠左走,不準右轉(zhuǎn)彎。他生怕別人不按他的命令辦,在街道的右轉(zhuǎn)彎處,設(shè)起了好幾道攔路的鐵絲網(wǎng)。他要造車輛的工廠,造出的汽車、電車、自行車、摩托車、手拉車,車輪子只能向左轉(zhuǎn)彎,不能向右轉(zhuǎn)彎。
有人問,他自己怎么辦?因為他住的官邸,就在市長辦公大樓的右邊。他怎么回家呢?
原來,他早就盤算好了。他清楚記得那個“向左左左轉(zhuǎn)”的轉(zhuǎn)體動作的妙理。他要回官邸,汽車一個向左,又一個向左,再一個向左,就到家了。
有一個幽默的市民,在沒人的深夜里,悄悄按他回家行車的路徑,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在路上還寫了一行大字:“市長先生的走路法——向左左左轉(zhuǎn)!
這一來,全市的市民都管他叫“向左左左轉(zhuǎn)”先生了。
“向左左左轉(zhuǎn)”先生氣得發(fā)瘋,因為“向左左左轉(zhuǎn)”就是“向右轉(zhuǎn)”。這是事實,他沒有辦法掩飾、詭辯和抵賴。
他狠狠地用自己的左手打自己的右頰。
他右頰上那化膿的傷口,本來就沒有好,毒水進入了血液里,他渾身有毒了。因為他覺得他是一個堅定的左派,右頰有傷是合理的,不能去看醫(yī)生。
他中毒愈來愈深,又沒有去醫(yī),后來就中毒死了。
有人說,他是個呆子;也有人說,他太聰明了。
許多人都在罵他,但是卻有人學他。前幾天,我還看見有人,是在這樣走路,是在這樣思考,是在這樣說話。
我想,你可能也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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