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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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愕中睜開眼,只聽那人正尖聲叫道:“下作東西!晨起的鼓聲都敲了兩遍了,你還能偷懶挺尸,真是個不知死活的。還不快給我爬起來!”
柔嘉忙醒過神,只見站在自己面前的也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長著一張圓長臉,柳葉眉眼,一張嘴便露出滿口貝牙,只是其眉眼雖然生得齊整,那貝齒門前的一顆卻缺了。
柔嘉總感覺這樣看起來實在是有些說不出的怪異,因不知她是誰,因此一時間也想不到什么詞,唯有瞪大雙眼瞧著,耳畔還有些昨夜燒過之后的嗡嗡聲響。
“看什么看!”那女孩子話音未落,劈手已甩過來一記耳光,又重又狠,打得柔嘉兩眼一陣發(fā)黑。
長這么大也沒被人這般沒頭沒腦的折辱過,且看她的裝束,也定是這苦役司里的受罰之人。真正是想要把自己當(dāng)作柿子來捏了么?
想著之前在浣衣房時那些慣常懂得逢迎孫婆子的宮人的種種卑劣行徑,柔嘉心中便有些怒氣生了出來。她咬著嘴唇抽出手,慌亂中沒有章法的便照那人面門就抓了下去。
只是才道半空中,兩個腕子便早已被握住了,狠狠推回來抵住她喉嚨處。
“想還手?我呸!也不瞧瞧自己這副寒酸的慫樣?實話告訴你,我姑姑是王府里的管事,這苦役司里,從來就沒人敢跟我叫板!”
女孩嘴里罵著,反手將柔嘉推到地上。她身手利索,且力氣也很大,這一推之下,毫無與人交手經(jīng)驗的柔嘉便被重重的推到了地上,嘭的一聲,正正臉面朝地。
“怎樣?知道姑奶奶我厲害了吧?識相的就趕緊起來,給姑奶奶我磕幾個響頭,我也就饒了你這一遭……”
聽得那人還兀自洋洋自得,柔嘉跌坐在地上,有些狼狽地捂著疼痛的前額,下一刻,卻忽然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地朝她站著的方向撞了過去。
這下子只聽得“咚”的一聲悶響,柔嘉過后便就勢撲倒在之前睡覺的通鋪上面。她才剛用自己的頭和她迎面狠狠地撞了一下,此時兩人都齊齊倒在床上,覺得眼前一陣昏花,耳畔的嗡嗡聲愈發(fā)的百轉(zhuǎn)千回。
“你作死啊你!居然敢撞我?你……你簡直就是不想活了!”
那女孩想是也撞得不輕,原本迎面扣著柔嘉的手一松,身子就向后仰倒。倒是柔嘉趁勢一骨碌站起來,顧不得額上傷口疼痛,也不知哪里來的狠,抱住那人的頭死力“咚、咚”又是兩下撞過去。
那女孩被撞的穩(wěn)不住,一個倒栽蹤摔下床,碰倒了旁邊的桌椅板凳,轟隆隆粉塵四起連聲巨響。
聽得這樣的響動,外頭才有一個婆子忙跑過來,見屋里一片混亂,跺著腳道:“唉喲!你們兩個這是要作死喲!搞得一鋪狼煙狗灰的,你們這是要拆房子啊!”
說著,又沖那女孩道:“云兒!我叫你過來喊她起來上工,怎么就打起來了?”
那云兒見狀連忙哭道:“我是來喊她的呀,可她耍賴,睡著不起來。我一著急拉了她兩下,她就瘋了一樣又打又撞!
看了看柔嘉又急又怒的樣子,那個老婆子到底有些不相信,轉(zhuǎn)頭問柔嘉:“你打她了?”
柔嘉垂下頭,癟嘴道:“我是動手了,不過是她先動的手。”
那婆子咬著牙根哼了一聲,走上去伸出雞爪子攢了勁,便突突賞了一人一個爆栗。
柔嘉被這一下子敲的疼得捂著頭,地上的云兒也愈發(fā)哭天搶地。
老婆子一臉嫌棄地吼道:“嚎什么,就知道嚎。大清早的,想讓馬姑姑聽見嗎?”
云兒連忙蒙住嘴,看來極是畏懼的樣子。那婆子便又道:“不省心的東西,兩個都給我出來!”一面摔了門簾,自顧自轉(zhuǎn)身走了。
兩人出來之后就被這里掌事的馬姑姑一頓好訓(xùn),指派完了其他人的活計,也許是時日尚早,王府里許多處的馬桶都尚未送來,便打發(fā)二人去墻角處受罰立規(guī)矩。
說是受罰,就是兩人各自端著一個大銅盆。銅盆里裝了才剛沸騰的滾水,騰騰的熱氣不住往兩人臉上蒸。那銅盆本就沉重,加了滾水之后更是燙得拿不穩(wěn)。
兩人又都怕水潑出來燙著,但馬姑姑的話在這一處便是圣旨,不能不遵,因此只能咬牙端著,才端了一會,兩人便都是覺得自己手肘貼著銅盆的地方,像被燙熟了一般的難受。
尤其是柔嘉,昨晚被押解到這里來時,腳上連雙鞋子都不曾穿上,走了那么遠的路,一腳的血泡,此時站久了,只覺得火燒火燎似的灼痛。站了兩刻鐘,已經(jīng)有些軟軟的眩暈。
那孫婆子打著扇子坐在門旁吃茶,椅前靠了根扁毛竹家法棍。但見兩人之中有誰略彎一彎身子屈屈膝蓋,她抄起家法棍狠狠的就是一下,只抽得人咬牙咧嘴。
盆里的水涼了,立刻又換上熱的。這酷刑也不知道要挨到什么時候,云兒抽抽搭搭不住地哭,柔嘉卻咬住下唇,將所有的力氣都運到手肘上去,全力抵擋臂上的酸乏感。
直站到太陽爬起來老高,旁邊的云兒終于“咕咚”一聲,連人帶水盆一塊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
孫婆子這才慢悠悠的起身,拿手里的竹棍在云兒身上揀要害處戳了戳,這才轉(zhuǎn)頭問柔嘉:“裝死也沒用!死了才輕省呢!我來問你們,可是知道錯了嗎?”
那云兒倒在地上直哼哼,也巴不得這一刻,大聲哭喊:“是,云兒知道錯了,云兒再也不敢了!”
孫婆子嗯了一下,見旁邊柔嘉默不作聲,又來問她:“你呢?”
柔嘉整個背都被汗水打濕了,聲音自然有些顫:“是她先打人,我不過還手罷了!
孫婆子白她一眼:“誰跟你論理對錯了?在這個院兒里,我說誰有錯,誰就有錯。”說著向旁邊的一個婆子打了一個眼色。
那婆子過來,接去了云兒掉在地上的銅盆。云兒滿臉汗水夾著淚水,也不敢去擦,乖乖走到孫婆子跟前。
孫婆子斜了她一眼,道:“再有下一次,看不抽出你的筋來!去,滾去河邊把才剛送來的馬桶都刷干凈了,不刷完不許吃飯!痹苾阂化B聲應(yīng)是,連忙出去了。
孫婆子這才回頭看著柔嘉,又問:“你想好了嗎?”
柔嘉咬緊牙關(guān),仍是過不了自己心里那一關(guān),只咬著那一句:“我沒錯!
說著,到底眼眶里淚光氤氳。
這回孫婆子著實惱了,正待發(fā)作,偏有人要取庫房里的東西,拿著冊子來向她拿鑰匙。
打發(fā)了這一起,又有幾個婆子抬了竹簍去柴房挑火炭,也來請她的示下。
孫婆子不勝其煩,忙的得分身無術(shù)之際,只得對旁邊的一個婆子道:“她若認(rèn)錯就來回我。不然,就讓她端到死為止!
說罷,一面領(lǐng)著幾個婆子去柴房不提。
后院的人聲像盆里的滾水,從霧氣蒸騰到云煙不興。灶間里柔嘉仍倔強苦撐,奈何手里的銅盆做不得假,只是越來越沉。
那盆里的水此時已經(jīng)溫了,幾個婆子自顧不暇,哪還記得來給她換水?除卻急匆匆地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余光里便只見到一個燒火的婆子勾著腰在收拾著灶間的柴火,廚房里安靜得能聽到灶膛下的噼啪聲。
到了后來,日頭越發(fā)地曬。柔嘉實在端不住了,這才屏住氣,慢慢彎曲手臂將銅盆放低。
這燒火的婆子勾著腰,將手里一捆稻草扔進灶膛,起來揭開籠屜看了看,反手舀了半瓢水,沿著鍋邊慢慢摻進去,一面有心無心的道:“我說你這丫頭實在也是個傻的,這等時候,說句軟話又能怎么樣?像你這么沒頭沒腦的傻犟著,在這里往后還有大把的罪等著受呢!
柔嘉被她這么一說,頓時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尷尬,未得思慮間,便蹲下身又用力去端銅盆?伤上聛淼氖直墼缁夭坏皆,她只覺得身子一歪就摔下去。
銅盆砸在地上哐啷啷直轉(zhuǎn),里頭的水便就勢流了一地,慌亂之間柔嘉連忙撲過去按住。這一撲用盡了全力,她再想撐坐起來,全身上下竟如同抽走了骨頭一樣癱軟。
真正是無力,周身連一絲力氣都用不上來了。
那燒火婆子三兩步走上來,一把拉起她按到旁邊的凳上坐了。背轉(zhuǎn)身在灶旁摸了兩下,丟給她一碗雞肉粥。
柔嘉捧著碗雙手直打戰(zhàn),連粗瓷的調(diào)羹都拿不起來。那婆子不由一嘆:“為爭一口氣吃這些苦,還不如多吃幾口飯長二兩肉,瞧你這一身瘦的,唉,也不知道你娘是怎么教你的。”
說著,竟然走過來奪過調(diào)羹,一勺勺舀了里頭的粥,慢慢喂她。
柔嘉一聽她提起娘,眼眶里憋了好久的淚水終于決堤而出。她抽抽搭搭的本能的張著嘴,吃下去的粥卻似堵在了喉嚨里,一點也咽不下去。
婆子瞧著,牽起粗布圍裙給她揩了揩,低聲道:“傻姑娘,這里是王府的苦役司,什么粗活累活都要干。進來的人都要過這關(guān),過去了也就好了。你的記著一句話,柔能克剛。從今往后要學(xué)著長點眼色,不要硬來。知道嗎?”
柔嘉還想說什么,還是忍住了,只略略點一點頭,忽然想起來問:“先前那是誰?”
燒火婆子只當(dāng)她問的是云兒,便答道:“她是這里的粗做丫頭,叫云兒。說起來,她也可憐。原是王府前面院子里的家生子,爹娘都是王府的老奴了。只這么一個女兒,自然是十分愛著的。小時候據(jù)說看著挺水靈,可心眼也大,長著長著,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便總想著去爬王爺?shù)拇。也不想想這王府是個什么樣的地方?王妃又是那樣的出身,眼底容不下沙子的人,哪里能容著她這樣的一份野心?后來也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事,據(jù)說是連門牙都被人打落了,全身上下沒一處好的地方,血淋淋的就給發(fā)落到這里來了。估計是知道自己往后沒什么出息了,總喜歡犯嫌惹事。她最最喜歡欺負(fù)的,就是你們這些新進來的人。不過也沒關(guān)系,我老婆子看你也不像是要在這里長待的樣子。今后她再說什么做什么,你只不要理她就是了!
柔嘉聽完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卻又搖頭,咽下一口粥道:“都是一般的可憐人,她怎么這么的往死里相逼?何苦來著?”
這婆子才嗤笑道:“這你還不懂?這世上的人就是這么一個性子,高處的有高處的明爭暗斗,低處的有低處的自相殘殺。只有心里頭覺得自在的人,不管到了哪才有自己的自在地。說白了,云兒就是覺得自己這輩子沒啥指望了,這才想著往死里踐踏人。這丫頭啊,也真正是個糊涂沒福氣的啊。”
那婆子一面燒著火,一面?zhèn)饶恳娝酝炅酥,便收了碗下去,又跑到門口看看孫婆子是不是快回來了。
柔嘉吃完粥之后,便自覺渾身的力氣都漸漸回來了。她心里含著感激,便坐在灶前,手里一下一下地學(xué)著往里頭送著柴火。
火光紅艷,照的她一張小臉彤紅。干柴在灶里噼里啪啦地燃燒著,只聽她嘴里自言自語道:“心自在,才有大自在?母后,這是不是您從前常對我說的那句禪語,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
火光紅彤彤的映著柔嘉瘦削蒼白的臉,撿拾柴火的雙手粗糙不已,她蹲在一地柴火間,渾身上下衣衫襤褸,臉上有幾處還帶著被掌摑的傷痕。
唯有那兩汪黑水晶似的眸子,最深處似乎有什么在蘇醒一般的綻放。
這燒火的婆子姓盧,管著苦役司里十幾號人的廚房燒煮,手下還有兩個打下手的廚娘,柔嘉此后就叫她盧媽媽。盧媽媽待柔嘉極為親和,只是經(jīng)此一事之后,云兒和柔嘉結(jié)下了深厚的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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