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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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晟言十歲那年母親過世,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處于極度的郁悶之中。他不開口說話,遇見誰都是一副沉悶的樣子。父親許軍忙著照顧許晟言剛出生的妹妹許安朵,根本沒時間注意他這個兒子不對勁,見他每天吃飯、上學、睡覺,過得和以前一樣有規(guī)律,還以為母親去世的傷痛并沒有打倒這個十歲的小男孩。
可是許軍不知道的是,他每天拿給許晟言的零花錢,都被許晟言去學校附近的商店換成了高熱量的巧克力,或者去蛋糕店換成甜膩膩的奶油蛋糕,然后一個人偷偷吃掉。許晟言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愿意讓人知道自己迷上了甜食。大多數(shù)時候,他的床底下都藏有一盒巧克力。他不挑口味,每次去超市見到巧克力就付錢拿走。每次給江筱月買巧克力,他都會仔細地區(qū)分榛仁巧克力和牛奶巧克力,那已經是上大學之后的事了。
在無數(shù)個睡不著的漫漫長夜里,許晟言躺在床上,手不自覺地就伸到床底,摸出一塊巧克力,在黑暗中撕開包裝紙袋,把巧克力含在嘴里,等它慢慢融化。那一整年下來,許晟言胖了整整二十斤,以前的衣服全都不能穿了。許軍也驚訝于兒子的變化,但他更煩惱的是,本來家中經濟就拮據(jù),許安朵的紙尿褲、奶粉已經是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開銷,哪還有閑錢給許晟言買新衣服?
“男孩子長這么胖,多難看啊!”于是吃飯的時候,許軍裝作不經意間說了這么一句。他就是想告訴許晟言,別再這么胖下去了!
許晟言扒拉著碗里的米飯,沒有吭聲,心里卻充滿了對許軍的怨懟:自己長這么胖,父親卻連一句緣由也不問。不過許晟言也不奇怪,如果許軍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是對周遭事物稍有觀察的人,那么他的母親就不會死了。
長久以來,哪怕是現(xiàn)在,許晟言都覺得自己母親的死和許軍有著很深的關系。在許晟言的母親臨產前幾日,她就已經提及身體不適的事情。可是許軍忙著去會牌友,丟下幾張錢,嚷著讓她自己去醫(yī)院瞧瞧。年幼的許晟言在一旁也只能干著急,問母親有沒有什么事,要不要喝水。母親只是搖搖頭,說沒事。到了生產那天,許軍還在外面沒有回家,母親的羊水卻破了,疼得在家里哇哇大叫。幸好許晟言機靈,先是給120打了電話,然后到對門敲鄰居家的門。
母親已經被送到醫(yī)院,許軍才姍姍來遲。醫(yī)生說,前幾日就該來醫(yī)院檢查了,因為胎位不正,臨產又耽誤了不少時間,孕婦已經耗去太多精力,所以要讓小孩順利生出來的機率很小。
“大人和小孩只能保一個了。”醫(yī)生如是說。
許軍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都癱軟了。他上前拉住醫(yī)生的手說:“求求你,大人小孩都千萬要保住啊!”
“我們肯定會盡力,但是難保不會發(fā)生意外。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也得做出選擇……”
許晟言已經聽不清那個醫(yī)生說的話了,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耳朵邊傳來嗡嗡嗡的轟鳴聲,像是在做夢。后來每當他回想起那天,都希望那只是個夢境。不過這個夢太長,一做就是十五年。
許晟言在醫(yī)院樓下的小店吃了碗米粉,準備上樓開工。結果他剛推開辦公室的門,就看見趴在桌上的艾若肩膀輕輕地顫抖著,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聽到響動,艾若慌張地抬起頭,用手背抹了下眼睛,嘴角牽出一絲微笑來:“來了?”
“嗯!痹S晟言裝作什么也沒看到,徑直走到衣帽架前,脫下外套,穿上白大褂。
辦公室里一陣沉默。這個時候艾若突然站起身,手里拿著一盒東西,放到許晟言的桌上:“我做的巧克力多拿滋,要不要嘗嘗?”
許晟言看到玻璃盒里那四個精致的甜點,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心。他早就不碰甜食了,自從十幾歲的時候,體重增加了二十多斤,又艱難地瘦下去后,他就再也不碰任何甜食,后來看到有巧克力的東西也會情不自禁地感到惡心。不過他看到艾若紅腫的眼睛想,要是拒絕她,肯定又是在她心上刺一刀。他深吸了口氣,面帶微笑地說:“謝謝了!比缓蟠蜷_盒子,從里面拿出一塊放進嘴里。
“其實這個是我昨晚給男朋友做的,打算今天給他送到學校去!闭f著說著,艾若的眼睛里又有了淚水。
巧克力甜滋滋的味道彌漫在口腔里,許晟言吞了口唾沫:“他不喜歡?”
艾若難過地搖搖頭:“我在他宿舍樓下,看到另一個女生挽著他的胳膊。”
許晟言愣了愣,嘴里的多拿滋似乎也變了味道。他向來不會安慰人,看到艾若伸手擦眼睛,動了動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艾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背對著許晟言坐著,雖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她一直顫抖的肩膀出賣了她。
許晟言趁艾若不注意,偷偷去廁所,把吃進胃里的多拿滋全部吐了出去。他用食指用力往喉嚨深處摳,然后“嘔”的一聲,連同早上的米粉也吐了出來。他用水漱了下口,有些虛脫地靠在墻上,眼前不自覺地又浮現(xiàn)出艾若那雙流著淚的臉。
許晟言高中的時候,已經成長為身心健全的男生。他喜歡打籃球,身材正常,一米八幾的個頭,在人群中看上去還算惹眼,成績不說多好,考大學也綽綽有余。跟他那個喜歡到處惹是生非的妹妹比起來,他讓許軍省了不少心。但許晟言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表象而已,他年幼時的那塊傷疤并沒有愈合,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不斷地加深潰爛。不過,人在長大的過程中是能夠學會麻木的,許晟言精通此道的時間不過是比同齡人更早一些罷了。
高中時許晟言住在學校,一個月回兩次家,許軍多半時候都不在。許安朵還在上小學,那個時候已經顯現(xiàn)出問題少女的端倪。
“又吃泡面?”垃圾桶里堆積的泡面盒散發(fā)出濃郁的味道,許晟言把垃圾袋打了個死結,扔到門外,“一個女生怎么這么不愛干凈!”
許安朵正躺在沙發(fā)上,邊吃雪糕邊看電視里的綜藝節(jié)目。她對許晟言懶洋洋地翻了個白眼,壓根不想搭理他。許安朵和這個比自己大十歲的哥哥并沒什么較深的感情,家里的兩個男人都不怎么管她,只要不惹出大麻煩,就都由著她,想怎樣就怎樣。
“你自己也學著做點家務!”許晟言把家里徹徹底底清掃了一遍,然后從冰箱里找出面條,就著僅有的食材,做了兩碗西紅柿煎蛋面。
許安朵嗅到味道,立即起身,沖到桌子前?稍S晟言一把攔住她,非常嫌棄地看了一眼:“先去洗手!”
“龜毛!”許安朵不情愿地去衛(wèi)生間把手洗干凈,才重新坐回來。
兄妹兩人非常沉默,只有偶爾一聲吸溜面條的聲響。
“爸最近都在干嗎?”大概是意識到氣氛太過奇怪,許晟言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知道。不過,我老看到他跟一個阿姨在一起。”
“阿姨?”
“嗯,爸讓我叫她夏阿姨,她還開車帶我和爸出去吃過飯呢!
許晟言頓時覺得嘴里的面條味同嚼蠟。他沒再說話,吃完面,把碗洗好,拿上要換洗的衣物就出了門。下次再回來的時候,他在小區(qū)外面看見許軍跟一個燙著栗色大波浪卷的女人摟抱在一起,那女人也是四十幾歲的人了。許晟言覺得非常丟臉,就像光天化日下被人扒去了褲子一般。
很小的時候,許晟言就意識到自己的爸爸跟別人的爸爸不太一樣。別人爸爸大夏天擼著褲管穿著大汗衫的時候,許軍卻穿一件密不透風的白襯衫,出門前皮鞋一定要擦亮,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許軍常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學校里的校草,彈得一手好吉他,每次校慶,他的表演都是壓軸節(jié)目。學校里那些小姑娘為他瘋狂,送情書,送禮物,每天一下課就跑到窗邊來,就為看他一眼。也許這些話有夸張的成分在里面,但許晟言不得不承認的是,自己的爸爸長得的確不錯,即使四十幾歲了,仍有一種憂郁小生的氣質。后來在大學的時候,他看了王家衛(wèi)的《花樣年華》,許軍像極了里面的梁朝偉,一舉一動都散發(fā)著一種魅惑人心的氣味。許晟言總算明白了,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包括自己的母親在內——愿意為許軍這樣的男人前仆后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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