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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第五章

“老曲讓我坐。我沒坐,說明了來意。老曲說:‘你看這老的老,小的小,能行嗎?’

“我也知道不行。問他:‘屯里還有沒有其他人了?’老曲說:‘哪還有?全屯子就剩下我們一家兒了!脑捰∽C了我進屯后的見聞,也勾起了我的疑惑,于是我趁機問:‘那這些人……他們,都怎么了?’老曲說:‘搬走了都……’我松了一口氣,說:‘這樣啊……都搬哪兒去了呢?’老曲說:‘哪兒都有。鎮(zhèn)里,縣里,長春,大連,哈拉濱……反正全國各地,還有搬深圳去的……還有出國的呢,俄羅斯,加拿大,那啥塔吉克……’

“我注意到,在我跟老曲說話時,小東霞一直看著我們。這時候,她突然接過老曲的話茬兒,細聲細氣地說了一句:‘還有三亞……我同桌劉曉玲,她們家就住在三亞,離這兒可遠了……’

“我看了小東霞一眼,她一下子臉通紅,大概覺得自己多嘴了……

“這個話題我們沒有再說下去。我更擔心的是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如果他們不能幫我推車,我就走不了。這才是我當下必須考慮的問題。后來我想到,在我中午吃飯的那個鎮(zhèn)子或許會有修車的店鋪,可我又不認識那里的人。我還想到,我要不要打電話給長春的朋友,問問他們有誰認識這邊鎮(zhèn)上的人。我走到一邊,開始打電話。一連打了好幾個,都說:‘不認識啊……’最后好歹有個兄弟,說他認識這邊的一個人,不過不是在鎮(zhèn)上,而是在縣里,我說縣里也行啊,快跟他聯(lián)系,不然我就要露宿荒郊了。可倒霉的是,他一會兒給我打來電話,跟我說那個人居然關機了。我要了那個人的手機號,親自打過去,果然聽見對方的手機說:‘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后再撥……’連撥了幾次都是這樣。我當然不死心,想來想去靈機一動,尋思老曲會不會認識鎮(zhèn)上的什么人呢?于是就問他,他的回答也讓我失望:‘我一個都不認識……我平常不怎么上那兒去,一年也就去個一兩回,置辦點東西啥的,我給他錢,他給我貨,用不著認識!

“你們瞧……

“這樣我就只能住在這里了。我想,如此也好,咱又不是沒在農(nóng)村住過,是不是?有啥呢!我先征得了老曲的同意,然后又跑到屯西頭,要從車上拿一些東西……到車跟前一看,就這么短短的時間,車頂棚,車前車后,都積了挺厚一層雪。還有更糟糕的。這么屁大一會兒的工夫,我那破車的水箱給居然給凍裂了,地上洇了一片水,已經(jīng)凍成冰了。當然這都怪我疏忽,這么冷的天兒!不過也不全是疏忽,是我當初另有想法。問題是我壓根兒就沒想到,偌大一個屯子,竟然會沒有人住……

“我從車上拿了一些東西,照相機啊,充電器啊,總之是一些比較貴重的,其他的就留在車上了。我把所有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裝進一個背包,再次來到了老曲的家。

“就這期間,老曲已經(jīng)給我安排了住處。

“他家有三間房,東西屋,加上一間外屋地——東北農(nóng)村的住房基本都是這個格局。我被安頓在西屋。老曲說:‘這屋子一冬天都沒住人了。我剛往炕洞子填了些柴火,先把屋子熏一下子。還得等一會兒,炕一熱乎就行了……’他還把我?guī)У轿魑,讓我看了一眼。農(nóng)民還是實在!

“直到這時,我們才互通了姓名。

“也知道了這個屯子的屯名兒叫走馬川。

“我還在他家吃了晚飯。

“這些過場兒就不細說了……

“在吃飯的時候,我了解到:老曲的兒子和兒媳,一直都在長春打工,已經(jīng)十幾年。據(jù)老曲說,高中一畢業(yè),兒子就出去了,當年考大學沒考上,又死活不肯留在家里,說在農(nóng)村沒啥出息。說他兒子去過好幾個地方呢,松原市,四平市,青島市,還在北京待過一陣兒,都沒找到合適的事情做,最后才在長春市落了腳。跟他媳婦——就是東霞的媽媽——也是在長春認識的。后來兩人結了婚,又生下了小東霞,可是因為沒有條件,不能帶在身邊,就一直把孩子放在老家……

“我想到屯子現(xiàn)在的模樣兒,當即問老曲:‘那孩子上學咋辦?咱這走馬川,還有學校嗎?’老曲說:‘早先是有的,后來給撤了。屯里的孩子越來越少。撤了挺多年了都……’這時候,就像我剛進來時那樣,小東霞又接過了老曲的話茬兒,同樣是細聲細氣地說:‘我們學校在別的屯子……’說完,也像當時一樣,一下子又紅了臉。老曲說:‘那屯子大一點兒。那旮兒是村政府。這幾年,人也越來越少了。照我看,說不上哪一年,也得把學校給撤嘍……’我又問:‘那個屯子……我是說村政府……離走馬川遠不遠?’老曲說:‘反正不近便,五里地是有了……’

“據(jù)老曲講,這五里‘地’,除了剛上學那會兒,他陪著走過一段時間,那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小東霞自己走,已經(jīng)走了快兩年。無論春夏秋冬,也無論刮風下雨。其他季節(jié)還好說,一到冬天,天就短了,亮得遲,黑得早,要想上學不遲到,一大早就得出門。早上天又冷,身上必穿得鼓鼓囊囊,再背一個大書包,人就顯得特笨重。有時候,在小東霞出門后,老曲會悄悄地在后邊目送她一段路,看見她那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上孤孤單單,一搖一晃,越走越遠……

“聽老曲這樣一講,說實話,我當時很不是滋味,也很替小東霞擔心,你們想想看,她這樣一個小女孩兒……

“還有,說到東北的冷,沒來過的人可能不清楚。最冷的時候是下雪之后。若在寒冬臘月,人只要一離開屋子,你身上的那點兒熱乎氣兒,立馬就叫無邊無際的寒冷給吸走了。

“不過我聽老曲說,他們家也不會在走馬川再住下去了,兒子已經(jīng)跟他商量好,春節(jié)前他們就要搬家,全家人都搬到長春去。說兒子已經(jīng)買好了房子,兩室一廳的,還把小東霞上學的學校也找好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高興,主要是為小東霞高興。我真的很擔心,她這么小的一個女孩子,一旦在上學的路上發(fā)生點兒什么意外可怎么辦?這種事不是沒有,而在爸爸媽媽身邊,那就安全多了。

“吃過晚飯后,我跟老曲又說了一會兒話兒,東北人叫嘮嗑兒,有一搭無一搭的,不知怎么說到了走馬川的過去……

“老曲說,他就是在走馬川出生的,在他小時候,這兒還叫‘合作社’,全稱是‘走馬川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幾年后又改為生產(chǎn)隊,歸××公社和鴻星大隊管轄,全稱是:‘××人民公社鴻星生產(chǎn)大隊第一生產(chǎn)小隊’,簡稱‘鴻星一隊’或‘一小隊’。最多的時候,隊里共有男女社員兩百多號人,一般的人家兒都有兩至三個社員,多的有四五個。他說他當年還讀過初中,不過沒讀到畢業(yè),就回來當了‘社員’。

“照老曲的說法,走馬川的名字在明朝的時候就有了,最早是一片荒草甸子,是女真人的牧馬地。當時有人在這里搭了幾間草窩棚,供臨時休息之用,平常并無人住。那時候人煙稀少啊。到了清朝初年,才有一些兵丁在這里建了房子,仍然放牧馬匹。后來有一天,這些人又全部撤走了。正式在此處建屯立戶,似在清雍正年間,第一個在這兒開荒種地的人姓唐,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打那以后,屯里的人口就一天天多了。老曲說,這都是他聽老輩人講的,真假他也說不太準。

老曲還說,前些年這屯里還有幾戶唐姓人家兒,前幾年才陸續(xù)搬走,有的搬縣里去了,有的搬市里去了,有一戶搬到上海去了……

“跟老曲說完話,大家就休息了。老曲把我領到西屋,指著炕上已鋪好的被褥說:‘呵呵,將就一宿吧……夜里解手,外屋地有尿桶……’我說:‘謝謝老哥兒了,給你添了這么多麻煩……’

“老曲離開后,我就鉆進了被窩。折騰了一整天,我還真的有點兒累了。這時候,炕已經(jīng)熱上來,褥子、被子都熱烘烘的,一躺下去,非常舒服,舒服極了。這讓我想起了當年插隊,在青年點兒,就睡這種火炕。幾十年過去,當初的感覺一下子就回來了。就在鉆進被窩的一瞬間,我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如果我是作家,會寫東西,我一定寫一篇小說,題目就叫《熱炕》。太有意境了,是不是?如果寫不成小說,寫一篇散文也行啊!

“這個想法還真叫我激動了一陣子,當時就在那兒想,如果寫小說,寫什么最好,要不就寫寫我插隊那段生活,寫一段當年的愛情,或者寫寫現(xiàn)在,就寫我今天的經(jīng)歷?可想來想去,終究也沒拿定主意。

“后來睡意上來了。我現(xiàn)在還記得,臨睡前我最后一個想法是:哦,再過幾天,這個屯子就完全沒人住了,這里就將變成一個空村,房屋會漸漸傾塌,會長滿荒草,最終會怎么樣呢?會變成耕地?反正,這個屯子肯定就不復存在了,沒有了……接著我就慢慢睡著了。

“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第二天,我又在老曲家吃了早飯。吃完飯,立刻給朋友的朋友打電話,就是那個住在縣里的人。不料這次倒異常順利,一撥就通了,對方很快接了電話。我講了一下情況,對方讓我等著,他馬上安排?斓街形绲臅r候,朋友的朋友來了,帶了一輛拖車,把我那破車拖到縣城,換了一個水箱,其他地方也檢修了一下,花了幾千塊錢。

“對了,第二天起床以后,我發(fā)現(xiàn)雪停了,天也晴了……

“另外,在離開老曲家的時候,我曾經(jīng)拿出兩百塊錢給他,權作住宿費和飯費吧。他卻死活不要,連說:‘這算啥呢?這算啥呢?……’看他這么堅決,我只好悄悄把錢塞到一個瓶子下面,又多加了兩百,在屯西頭臨分手的時候才告訴了他……

“還有,那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小東霞已經(jīng)上學去了。后來老曲送我往屯西頭走,在積著厚厚的新雪的街上,我果然看見了兩行清晰的小腳印,步幅也很小,一看就是小孩子的……一直走出了屯子……”

老余停下不講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有人問他:“講完了?”

老余笑了一下說:“呵呵,完了完了!……不好意思,今晚整個兒就聽我‘白劃’啦!”

片刻,一位作家說:“我前幾天在網(wǎng)上看到一篇文章,說有人統(tǒng)計,現(xiàn)在我們每年都要消失一些村莊,起碼幾十個……”

一位作曲家接著說:“是啊,這篇文章我也看了……那么會不會……我是說,再過若干年,那會怎么樣?”

這時,一位詩人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說:“老余講得太好了……我即興寫了幾句詩……想給各位朗讀一下,好不好?”

沒等大家說“好”,詩人已開始朗讀了。

詩很短,只有七句:

一個女孩兒走出了村莊,

這是最后的村莊嗎?

小女孩的足跡,似是一首挽歌,

獻給炊煙和屋檐,

歌詞里,有不滅的月亮和灶火。

不滅的灶火啊,

在我們的心里燃燒。

……

《紅巖》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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