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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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因為房子在裝修,每天我基本在辦公室待到天黑,然后去臨時住所。偶爾,圖方便,會在學校到住所之間的途中某個茶樓吃份簡餐。這天飯后,我的助手找我有事,就讓她來了茶樓。剛給她加了茶杯,有人朝我喊,丁教授,你也蹲茶館?是老家的方言,我就看到幾分熟悉的小個子靈巧地穿過沙發(fā)座椅到了我面前。丁總,丁大民,我報出他的名字,他開心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竟然還記得老弟。
丁大民挨著我坐下了,他看了一眼我的助手,又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說,要不,給你換進包間?我明白他的意思。談公事,這不是合適的時間,我打量了一下大廳,好像這里也不是合適的地點。這個茶樓今天巧了,來的客人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我說,用不著,這位是我的學生李小舟。丁大民說,我正要找你,你就讓我撞見了。我納悶,有事打電話給我不就行了,那天分手時互存了號碼。丁大民說,我是鄭重其事地找你說這事,要當面說才是回事。你房子裝修的活兒讓大頭包攬了,第二件事該輪到我?guī)湍戕k了。我沒聽懂這位丁總的意思。丁大頭是我堂兄,而且是我爺爺培養(yǎng)的接班人,大一點兒的建筑公司都養(yǎng)著一支裝修隊伍,主要是用來為甲方領導等重要關系戶服務,我冒充一回丁大頭的甲方領導不算過分。丁大頭如果在裝修中用料不高檔或者工藝不精,我必定會把他丁大頭罵得狗血噴頭。但這位丁總,除了知道他是丁村人,他的來路我還沒摸清楚。我說,丁總您抬舉,我還真沒什么事要驚動您大駕勞動。丁總說,真沒事用得著我?房有了,買車可以找我,我認識好多4S店老板。孩子上學,想上哪所名校你點名。這最后一件事我倒是想到過,我先過來了,老婆兒子還在原來的城市,老婆調動工作的事由領導解決,兒子上學的事我還顧不上跟領導提。我遲疑了一下,我的助手李小舟插話了,這位丁總,我們導師兒子轉學的事正沒著落,您要是肯幫忙,那可真是幫了大忙。這個李小舟,她是我的研究生,兼做我的助手是掙一份助學金,年輕,說話不經大腦思考,也不曉得看我臉色行事。我說,別,我得跟夫人請示了再定。丁大民像是抓住了一次商機,說,用不著請示,本市最好的中學就是國粹中學,肯定是不二選擇。李小舟是本地人,吐了吐舌頭說,丁總真是牛人,國中說進去就能弄進去,讓本姑娘頂禮膜拜。
李小舟把工作上的事匯報完就走了,丁大民卻沒有走的意思。丁大民盯著李小舟的背影,說,老兄,我沒攪你的好事吧?我笑笑,我如果說不是那回事,估計他也不會相信。這年頭,白天做教授晚上是禽獸,幾乎是全社會的通識。我倒也不是不沾腥的貓,但兔子不吃窩邊草,對自己的學生還是下不了手。丁大民說,聽說你們現(xiàn)在招研究生都要面試,面試時前面是講臺,里面房間擺的是床,真有這事?這當然是胡扯,但這種編造已然是侮辱,我反唇相譏,丁總,我可聽說你們這幫老總把甲方都當?shù)毯颍誓槍9叭思业钠ㄑ。丁大民說,錯,哪里輪得上做兒子,能做上人家的龜孫子都榮幸。不過,說到底,那不是沖著人,我們是做錢的龜孫子。丁大民說,實話實說,我今天就是來做龜孫子的,訂了包廂,侍奉幾位大爺打牌,倒茶遞煙,誰輸了錢都算我的。
這小矮子在丁村究竟算哪根蔥?我不得不向大頭他們打探他的底細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丁大民做建筑老板其實是半路出家,丁村中學在我考取大學后,丁大民是第二個考上大學的人。前面說過,并不是我們丁村中學教師水平差,主要是胳膊拗不過大腿,我爺爺?shù)姆劢z遠超過我老爸,丁村中學的學生普遍心不在焉,偶有有志少年欲步我后塵,中考后也被強大起來的縣中搜羅而去。丁大民當時從丁村中學考入省城本科高校,實屬不易。丁大頭介紹丁大民的這段歷史時,他正在我裝修的新房子里。電鋸電鉆刺耳地叫囂,各種塵粒在空中懸浮,工人們沒想到老總會親臨一套公寓房的裝修現(xiàn)場,不敢小瞧我了,趁機在老總面前賣力表現(xiàn)。我把大頭拉到陽臺上,關上門,這里噪音減了一點。既然是一個村里的人,就算丁大民年齡比我小,我不認得他是誰,但一定認得他家的父兄。丁大頭說,他爸是丁文鳳,他哥是丁小頭?垂倌鷦e笑話,我老家給孩子起名往往是根據(jù)腦袋的形狀大小,有的人一輩子乳名用到死,有錢有文化的人家講究,讀書才會另起學名。丁大民的爺爺是地主,所以他爸的名字文縐縐,等到他哥和他出生,他倆面世就是地主狗崽子,他哥丁小頭跟我差不多大,那么他乳名應該叫二小頭,學名肯定是讀書后才有的。我猜得沒錯,大頭說你這下子應該明白了。我明白了,丁大民為什么選擇把書讀到底,他是別無選擇,我爺爺是苦大仇深的貧農出身,他作為黨的支部書記一貫愛憎分明,當兵當民兵都把住政審關。按道理當年進城搞施工也不是什么積極上進的事,但是按我爺爺?shù)乃季S,只要有好處的事地主富農就只能靠后,我們生產隊哪怕是分魚分肉,剩下的最小最差的那份是給丁小頭家?梢韵胂螅刂鲀鹤佣∥镍P一定也求過我爺爺,懇求帶上丁小頭或二小頭進城發(fā)財,我爺爺斷然拒絕,這才有了丁大民的發(fā)憤讀書。
那丁大民干得好端端的,為什么會放棄公職也做了包工頭呢?
大頭將煙蒂一扔,那煙蒂從四樓落到一樓,還好,落在水泥地上。大頭說,包工頭來錢快,眼紅唄。
我也眼紅,我為什么沒有勇氣下海?這話我沒說出口,我不想在大頭面前掉身份。大頭說,有什么事辦的話,找我,離他遠點。
三
我不想和丁大民走得近,可丁大民不肯放過我。他隔三岔五地約我喝茶足療,有時還會到我辦公室聊天,我說你一個老總,別人都忙得恨不得分身,你倒有興致閑逛。丁大民說,教授,你的眼睛看的是天上,我的眼睛盯在錢上,可是總不能把二十四小時都搭上去。學問也好,鈔票也好,都是換取人活得體面。我一個包工頭,除了敬重鈔票,就是敬重有學問的教授。這話要真是從捉泥刀出身的包工頭嘴里說出來,我說不定受用,可是丁大民這樣說,我怎么聽都陰陽怪氣。我不接他手機,接了也說我正在外地,并且我跟李小舟交代,以后這位丁總找我,就說我不在。不就托他給兒子找個重點中學讀書嗎?當年我丁大鎮(zhèn)在丁村中學不也考進了一流大學?小舟說,您那是什么時代,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你只要看看我們金陵大學的學生,有幾個人是從非重點中學考來的?再說,你不挑好的中學,師娘肯定不答應。李小舟講話在理,我說,那這件事包括接待那丁總都打包交給你了。小舟說,這本來就是助理干的活。
李小舟并不討厭丁大民,這位同學學業(yè)上的事拖三拉四,丁大民一個電話給她,她就立即屁顛顛地去了。丁大民喊她去,有時是與我交付的事有關,有時就是吃飯唱歌。我甚至疑心,這丁大民走近我的目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是想借機泡大學校園里的女學生,頭回在夜總會唱歌那次,這小子就標榜不愛小姐愛公主,說不定就好這一口。李小舟是成年人了,是研一的學生,用不著我擔心什么,但是李小舟畢竟是為我的事才與他打交道,我有責任在適當?shù)臅r候提醒她。李小舟告訴我,丁大民其實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他在商學院讀工商MBA,所以他有事沒事順路來騷擾我,我不理他,現(xiàn)在他就喊上李小舟。這類MBA班,各大名校都辦得火爆,學生大多是老板,輪流做東請客是常態(tài)。我說,李小舟,女生想找“高富帥”是人之常情,可那幫人都大伯大叔級的,你別惹得一身臊。李小舟說,老板,現(xiàn)在女生都是“大叔控”,喜歡吳秀波那樣的,不過你放心,你那位丁總怎么也入不了本小姐法眼?垂倌鷽]讀錯,我也沒寫錯,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學生都喊導師“老板”,教授就莫名其妙地冒充了先富起來的人。有一天下午,李小舟打扮得花枝招展,來我辦公室請假,說丁總弄了兩張《你娶我嫁》相親節(jié)目的票,邀請她去做現(xiàn)場觀眾!赌闳⑽壹蕖肥莻家喻戶曉的節(jié)目,我也看過幾期。我準了假,我說,丁大民有誠心應該請你去夏威夷,而不是去做拍手的觀眾。節(jié)目中相親成功的男女可以免費去一趟夏威夷,許多年輕人或許就奔這去的。李小舟說,丁總是說下次要請我去夏威夷,我告訴他,我家在夏威夷有度假別墅,我厭倦了那里。李小舟一本正經地說,她說話的樣子把我逗笑了,也一定把丁大民逗笑了,沒有人會相信她說的大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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