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一失足成腿骨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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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天氣變幻莫測,上午還陽光普照大地,下午就雨幕籠罩人間。
我和晏弋冒著瓢潑大雨趕到約定的餐廳,顧迅和裴薇還沒到。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用紙巾擦著淋濕的頭發(fā),不自覺地總往窗外瞧?匆娪胁⒓缍械囊荒幸慌瑫B忙收回視線,低下頭正襟危坐。沒有等到該來人,我又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小心翼翼地尋找。
“你很緊張?”
太明顯了,我朝身旁的晏弋誠實地點點頭。最后一次和顧迅見面,是高考后返校。他和包括裴薇在內(nèi)的一群尖子生在老師辦公室,和老師們輕松閑聊。我偷偷地躲在花壇后面,聽見有人開玩笑,說他們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他們大方地相視而笑,老師們也笑了,所有人都笑了。
唯有我笑不出來,啃了滿嘴的月季花。青青悠悠把我從花壇里揪出來,輪番轟炸,聯(lián)袂狠狠罵了我一通。措辭狠毒到,說我再不奮發(fā)圖強,克服障礙,很快會從人類退化成植物,創(chuàng)造歷史奇跡。
當時我就特文藝范兒地想,如果變成植物,我愿做一朵蒲公英,等風來,悄悄隨他而去。
殘酷的現(xiàn)實是,我注定無法創(chuàng)造奇跡,只能做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沒事。”
晏弋突然貼近過來,撥動我額前濕漉漉的長發(fā)。我嚇得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瞪著他,眼珠子隨他的手,看到他指尖夾起的一片紙屑,心臟直接從天靈蓋摔到腳板心。他說:“實在不行,跑就得了!
?!此刻,你不是應該很大丈夫地說“有我在”才對嗎?
就著服務(wù)生端上的白水,我蘸了蘸,在桌面上寫出“不仗義”三個字,后面打上重重的嘆號。
“不仗義?”他輕笑反問,抽出紙巾草草拂去,“我?guī)阋黄鹋,仗義嗎?”
仗義是仗義了,怎么感覺用“窩囊廢”形容更貼切呢。
轉(zhuǎn)眼間,我們身邊的落地窗上已蒙上層薄薄水汽,我忙擦拭,逐漸清晰的視野里,驀然出現(xiàn)兩個熟悉的身影。
一把黑傘下,顧迅半擁著裴薇,一步步朝我走來。他牢牢地將裴薇呵護在寬厚的肩膀內(nèi),幫她遮風擋雨。讓人覺得,他會像這樣守護著她,疼惜著她走下去,直到白頭。
我看得發(fā)呆;蛟S情侶們的世界里,永遠只有一把傘,一杯咖啡,一張沙發(fā)。
“冉夏涼!
耳邊的聲音溫柔,宛如將我從另一個天地召喚回來。我怔怔地轉(zhuǎn)對向晏弋,他將一張疊好的紙巾遞了過來。我以為是自己情不自禁流下眼淚,他遞來紙巾安慰,卻發(fā)現(xiàn)那紙巾上沁透出黑色墨跡。
小心展開,上面是畫著簡筆Q版的我和他。我雖然很狼狽,像只垂頭喪氣的落湯雞,手卻被他緊緊牽著。原來這就是專屬于他,也專屬我的表達方式。
鼻頭一酸,我剛剛來點深受感動的情緒,又徹底被畫中他另一只手里撐開的雨傘,給硬生生憋回去。手都被你牽了,好歹雨傘分我一半吧。為什么一定要用我的狼狽,來襯托你的瀟灑?搞得我很想在謝謝你后面加個祖宗十八代。
忽然,晏弋變魔術(shù)般,又將另一張紙巾蓋在畫上,兩張紙巾重疊,我們頭頂上便多了一道雨過天晴的彩虹,能想象到那上面的斑斕顏色。
“哇——”
我見的世面少,不帶這么感動人的,抓起兩張紙巾,就號啕大哭起來。巴巴望著晏弋,這邊眼淚抹完,又抹那邊,哭得熱情奔放,全然不顧周圍人的側(cè)目。
他嚇壞了,也直勾勾盯著我,伸來的大手停在我的臉正前方,欲前又止,要放不放,不知道是該捂我的嘴,還是直接摁下我的頭。
“夏涼,你怎么了,為什么哭。俊
我淚眼婆娑一抬頭,顧迅和裴薇人都到跟前了,瞧我這隆重陣勢,兩人也不敢坐下。從裴薇親熱挽著顧迅的手,看到她關(guān)切的眼神,嘴角滑進的眼淚泛出苦澀,我努力把自己當作傻瓜,自欺欺人地說:“你們冒雨過來,我太感動了,喜極而泣!
“你怎么不說實話?”
晏弋立刻接過話,我怕他揭短,脖子一梗驚恐地瞪大了眼。他朝顧迅和裴薇抱歉一笑,無奈且充滿包容地說:“這丫頭在跟我發(fā)脾氣?茨銓δ闩笥颜疹櫽屑,嫌我不體貼,笨手笨腳,害她淋雨。”
厲害厲害,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比我高!
他的瞎話也明顯比我的有說服力,顧迅和裴薇同時一笑,都表露出理解萬歲的神情。
顧迅開玩笑,說全因裴薇教育得好。裴薇笑嗔他一眼,面授機宜般小聲告訴我,慢慢來,眼淚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顧迅歪著耳朵偷聽,深表認同地點點頭,對晏弋說,便攜式水龍頭,隨身攜帶,即開即用。
他們小兩口一唱一和,默契十足,不知道晏弋有什么感覺,我只覺得自己很多余,尤其是滿臉的眼淚更多余,忙不迭埋下頭一陣猛擦。
晏弋招呼他們坐下,彼此做完介紹,和顧迅閑聊起來。我偷聽到顧迅說要帶裴薇在周邊玩玩,請晏弋做推薦。裴薇倒對他們的聊天內(nèi)容興致不大,撇撇嘴,熱絡(luò)地對我說:“咱們聊咱們的,呀,夏涼,你的臉怎么了?”
我的臉怎么了?茫茫然搖頭,我摸了摸。裴薇說別亂動,從包里掏出面小鏡子舉到我眼前。我湊近一照,滿臉油墨,像副以人臉為背景的抽象畫。
訕訕笑著,我解釋道:“妝哭花了!
身旁正聊天的晏弋聽見,沒禮貌地笑了。我忍住用又是眼淚又是油墨的紙巾堵他嘴的沖動,看裴薇遞過來一張干凈的紙巾,聽她熟稔地說:“過來點,我?guī)湍悴!?
我都忘記拒絕,受寵若驚地把臉湊過去,享受她細心溫柔的服務(wù)。不經(jīng)意間注意到她纖細手腕上帶的銀質(zhì)手鐲,吊墜別致,是一顆鏤空立體的愛心,很漂亮也很襯更漂亮的裴薇。
裴薇很快發(fā)現(xiàn)我的舉動,轉(zhuǎn)了轉(zhuǎn)腕子,說:“他送我的生日禮物,也算我們的定情信物吧!
語氣隨意,她微彎嘴角勾勒出的笑弧,又顯得那么耀眼奪目,整個人都越發(fā)明媚起來。
“很漂亮!蔽沂栈匾暰,忙從她手中接過紙巾胡擦亂抹,掩飾自己臉上的羨慕,慌亂地不停重復,“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好在裴薇并沒有察覺我的異樣,點的菜也及時上桌,我得以迅速轉(zhuǎn)換到胡吃海塞模式。顧迅給裴薇夾菜,晏弋也給我夾菜——把我碗里的菜夾到他自己碗里。顧迅勸裴薇多吃點,晏弋勸我少吃點——別走著進來滾著出去。
“哎,夏涼,我突然想起來,高二的秋季運動會,你和顧迅好像一起跑過五千米!
裴薇的話如重磅炸彈砸進我耳朵的時候,我嘴里含著塊糖醋排骨啃得正帶勁。心肝一抖,排骨掉進碗里,我陡然睜大眼睛看向?qū)γ娴念櫻浮?
這是我從剛才到現(xiàn)在第一次正視他,依然是我心目中的樣子,干凈帥氣,像這個季節(jié)里最燦爛的陽光。他好像也顯得有些意外,看著我皺起眉頭,思考片刻,聳聳肩:“不好意思,我沒印象了。”
他不記得我理所當然,我不失落,反而覺得如釋重負。至于那場五千米比賽,我沒有忘。因為五千米是最艱難的長距離項目,報名參賽的人很少,所以男女混賽。我這個八百米跑從不達標的運動白癡宣布參賽,所有人都以為我瘋了。
只有我知道自己沒有瘋,我只是想擁有一次和顧迅肩并肩,朝著一個共同目標奮斗的機會。為此,段青青痛罵我:“你們能有共同目標嗎?人家是奔著終點線去的,你啊,是奔著死亡線去的!
夸是夸張了點,事實上我也真跑了個半死。別說和顧迅并肩,沒跑到二百米我就成功占據(jù)最后一名的位置。一千米后,年過半百的班主任也忍不住追著我苦口婆心地勸,孩子啊,老師知道你有集體榮譽感,但也要量力而行。班主任說這句話的工夫,我已經(jīng)被她甩在幾米開外。
究竟五千米最后跑沒跑完,我不記得,只記得從此我多了一個威風霸道的外號——跑道亡命徒。
往事啊,總是心酸得令人發(fā)笑?曜舆抵在牙齒間,我朝他們擠出勉強的微笑,繼續(xù)埋頭啃排骨,裴薇卻又開了口。
“在我印象中,你好像從來沒參加過運動會。為什么那次會去跑五千米?”
事實的確如此,她好奇也不意外。可她的樣子顯得格外熱切,好像我的回答很重要,也很值得期待一樣。
“因為,因為和朋友打賭輸了受懲罰!蔽译S口敷衍道。
“哦,”裴薇不掩失望地靠回椅背,“我還以為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畢竟女生跑五千米需要很大的勇氣,你說是吧,顧迅!
“嗯,沒錯。你一說,我想起來了。冉夏涼,你好像堅持到了最后,跑過終點就坐下來大哭了一場。當時我還納悶,你怎么還有力氣哭!
呃,有這回事?丟人現(xiàn)眼不說,居然被顧迅記起來,我應該感到高興嗎?
“對她來說,跑步是體力勞動,哭是腦力勞動,互不耽誤!
一直處于聽眾位置的晏弋幽幽發(fā)話,我當即白眼伺候,心想在你眼中敢情我腦子一天不干別的,盡醞釀眼淚了。
他當沒看見,慢條斯理地盛起碗湯遞給我,故作無微不至地說:“多喝點,剛才你辛苦啦!
不接吧,顯得我矯情。接吧,顯得我傻。一咬牙,我還是接過來喝得一干二凈,無論如何,先把堆到嗓子眼的菜順溜下去。
一頓飯吃得有驚無險,稱得上愉快。我們四人走出餐廳,大雨依然未停,天黑壓壓的,時不時響起轟轟雷鳴聲,完全找不到一點夏日的蹤影。
我和晏弋各自撐起雨傘,想與他們道別。也許是里外溫差有點大,裴薇撫了撫雙臂。像是習慣性的反應,顧迅脫下外套披在她肩膀上,動作溫柔極了,眼神里的寵愛更是無以復加。裴薇甜甜地道聲謝謝,雙手伸進衣袖,因為太長,她還往上挽了幾圈。
嬌小的裴薇像一只貓咪躲進主人大大的衣服里,那感覺一定很溫暖。
“哎呀,我的手鐲!
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猛地聽見她急聲呼叫,下意識地朝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原本戴在她手腕上的鐲子像活了一樣,正順著聚流成河的雨水滾落。
不能丟,那是她和顧迅的定情物!
頭腦一熱,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在第一時間冒出這個想法。丟開雨傘,義無反顧地沖進雨幕,我彎下腰,追逐起越滾越遠的手鐲。
雨太大,又是一段下坡,我完全看不清腳下的路,眼里只有那只漂亮的手鐲。就在即將觸到它的一瞬間,手鐲消失不見了,我都來不及想清楚怎么回事,腳底一空,人跟著也摔了下去。
“冉夏涼!”
有那么幾秒鐘,我整個人是蒙的,隱約聽見晏弋的聲音,但做不出任何反應。呼吸都覺得困難,渾身上下哪兒都疼。
有人把我慢慢扶坐起來,雨水模糊眼睛,我依然認出是晏弋。他也淋透了,雨水同樣模糊了他臉上的神情,他只是輕輕將我?guī)胨膽阎,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說。
顧迅和裴薇也緊跟其后快步過來,裴薇被嚇到了,緊咬著唇,將傘撐在我和晏弋頭頂。我深吸口氣,緩緩抬起手,笑著說:“喏,你的手鐲。”
“不錯啊,冉夏涼,裝得挺像!”段悠悠放下X光片,敲敲我左腳的石膏,不吝稱贊道,“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女人就該對自己狠一點。為逃避軍訓,你做到了!”
散發(fā)淡淡消毒水味道的醫(yī)院大廳里人來人往,我不禁哀怨地想,我一定不是其中最悲慘的,但一定是最郁悶的。
兩個小時前,把自己挺身救下的手鐲還給裴薇,我忍著劇痛爬起來,拍著胸脯對他們說沒事,皮糙肉厚耐摔。他們?nèi)藙傋撸矣炙ち,疼得直抽冷氣,動彈不得。還是晏弋送我到醫(yī)院,幫我掛號,帶我檢查,陪我照X光打石膏,照顧得無微不至,唯獨不和我說話。
他始終表情嚴肅,臉色陰沉。我知道他在生氣,醫(yī)生宣布我左腳腳踝骨裂,需要打石膏的時候,他見我為自己因禍得福而振臂歡呼,臉色難看到,我?guī)缀跻詾樗麜⒖虂G下我,甩胳膊走人。他卻僅僅垂眸默了會兒,松開捏緊的拳頭,也不瞧我,直接問醫(yī)生在哪里辦住院手續(xù)。醫(yī)生拿眼斜了斜我,大概覺得疼得臉都扭曲的人還能嘻嘻哈哈,問題應該不大,于是讓我回家休養(yǎng),定期來醫(yī)院復查。
至于他什么時候通知的段悠悠,我根本不知道。從躲過軍訓的巨大喜悅中緩過勁兒來,石膏也打好了,段悠悠也來了,只等晏弋幫我辦好手續(xù)開好藥,光榮回校。
期間接到裴薇的關(guān)切慰問電話,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傷得也不算太嚴重,便沒有告訴她。反而是最討厭管閑事的段悠悠一反常態(tài),開玩笑歸開玩笑,追問起我受傷緣由來,一副不問清楚決不罷休的架勢。實在覺得不是大事,我沒多猶豫,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誰知她當場發(fā)起飆來,大庭廣眾之下沖我劈頭蓋臉一通罵。
“冉夏涼,《感動中國》我必須投你一票。定情物掉了,人家自己不會撿嗎,要你多事?依我看,裴薇是故意弄掉的,給顧迅個機會表現(xiàn),你上桿子湊什么熱鬧?!你以為撿個定情物,他會感謝你,記住你。別做白日夢了,他只會記得下次要親自幫裴薇穿外套,記得再給她買手鐲要小一號,記得心疼她求她多吃飯,長胖點。和你有關(guān)系嗎?屁關(guān)系都沒有。”
“最可笑的是,你這些愚蠢行為,全是當著你路人男友的面做的。他也夠能忍,換作我,想都不想扭頭走人,愛誰誰,你當你的鐵拐李,我做我的路人甲。越說我越來氣,他壓根兒不該給我打電話,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說的嗎?他說,因為你不能和他說話,怕你有什么事耽誤,他沒法及時照顧你,所以找我來?旄嬖V我,這么心甘情愿對你好的人,你花多少錢買的?我也買一個去!
我低著腦袋聽著,不敢吱聲。說實話,顧迅會不會記得我,我當時包括現(xiàn)在都不曾想到,也不在意?伤彡踢,我卻心頭驟然一驚,如夢初醒般挺直腰,心虛地問:“我是不是真的有點過分?”
“注意措辭,是‘很’,不是‘有點’。喂,這笨蛋我不管了,你自己照顧吧,我走了!
段悠悠起身,朝走過來的晏弋擺手。他點頭致謝,很禮貌地請段悠悠聯(lián)系我父母。我一著急站起來,疼得嗷嗷叫,咬緊牙大喊:“不要!不能讓我爸媽知道我受傷。我回宿舍,回宿舍養(yǎng)傷也一樣!”不是逞強,一回家,所有謊言都會被拆穿,我怕爸媽承受不起。
“回宿舍?!”段悠悠氣沖沖又折回來,“你都快生活不能自理了,怎么上下六層樓,怎么爬上鋪?”
看看自己裹成粽子的左腳,一時又想不到解決燃眉之急的辦法,我萎靡地縮著脖子不再說話。
“我會安排!
晏弋說完遞根拐杖給我,見我不太會用,沒等對段悠悠開口,就見她已扶起我的胳膊,特無奈地嘆口氣,說:“走吧!
沉默無語地一路回校,段悠悠認定我是冥頑不靈的笨蛋,看我一次皺一次眉。我本想讓她問問晏弋有什么具體安排,出于心虛,只好咽回肚里。晏弋坐在出租車的副駕位置,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手里拿著的藥無時無刻提醒我,自己先前的舉動有多過分。即便他并不是我男友,我給他添的麻煩也足夠多了。
也不知道他還有多少免費的耐心任我揮霍。要是真如段悠悠所說,花錢就能收買人心倒好了,至少我還能用最俗套的方式償還。
車行至學校附近的十字路口,朝與學校相反的方向轉(zhuǎn)彎,很快停在一座環(huán)境清幽的小區(qū)門口。在晏弋的指引下,段悠悠扶著我慢騰騰地走進其中一棟。電梯里,段悠悠終于問出我心中最迫切的疑問——這是哪里。
“我租的房子!
盯著電梯顯示屏的晏弋如是說。我立馬感到受傷的腿更疼,沒受傷的腿疲軟了,我對段悠悠直搖頭,發(fā)出無聲的苦苦哀求。段悠悠全然不顧我的感受,笑開了花。
“好啊,有你照顧她,我放心!
“悠悠,你不是自己也租了房,不能讓我借宿嗎?”丟開拐杖,我將自己半掛在段悠悠身上,“你放心,我不白住,做飯家務(wù)活我全包。”
“對不起,不行。我怕別人告我虐待傷殘人士!
明明口口聲聲把我歸結(jié)成弱勢群體,電梯才打開,她就無情地推我進了晏弋懷里,一個人奔出電梯躥進樓梯間,邊咚咚下樓,邊不要臉地喊,祝你們同居愉快。
嘹亮的回聲中,我依偎著晏弋渾身僵硬,心臟怦怦作響,不敢抬頭,尷尬得想死。不對,這心跳聲好像就在我耳朵邊,不自覺地再貼緊些,即刻感覺晏弋的胸口微微一顫。他扶起我,耳根子泛紅,頓了頓,說:“先進屋!
我裝作沒看見,僵硬地點點頭,拒絕他的幫忙,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電梯。
兩居室的戶型令我長松口氣,既來之則安之,想不出更好安頓自己的辦法,我也只能服從晏弋的安排。
坐進沙發(fā),望向落地窗外,天早已全黑,聽得見兒童玩耍嬉戲的聲音。晏弋倒了杯水,又拿出紙筆來到我對面:“需要些什么,寫給我,我馬上去買!
不好太麻煩他,我想著將就睡一晚,明天再回宿舍取些生活必需品,只寫了牙膏牙刷,以及謝謝兩個字。
他看了眼沒有接過便條,指向一扇房門:“你先休息會兒,我馬上回來!弊吡藘刹,又回頭問,“你一個人沒問題吧?”
我重重點頭,忍著痛,騰地單腳站起來,像展示實力似的蹦跶到他跟前,仰面展開討好他的微笑。
從摔傷那一刻到此時,他一直沒有太多表情變化,仿佛不帶任何感情似的為我做每一件事。面容陰郁,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遠感,和平時那個溫柔親切的他千差萬別。因為太不同,又好像他原本就是個冷情淡漠的人,和善僅是他偽裝自我的工具。
我笑得很努力,也好渴望他對我笑一笑,哪怕只是動動嘴角也行。等待讓時間變得漫長,他默然凝視著我,最后輕輕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出門。
無力地靠上房門,我心里翻涌起的失落感,前所未有的強烈,猶如潮水退盡暴露在烈日下的海岸,無助而孤獨。下一秒,我又迅速地腰桿挺直,暗罵自己貪心,不該得到晏弋的無償幫助,又期望他好臉相迎。他已經(jīng)幫我?guī)偷脡蚨嗔,不能再有所奢求?
也許是止痛劑的作用,躺下后我很快睡著了,而且睡得很熟。一覺醒來已是半夜,我費勁地下床走出房間,發(fā)現(xiàn)客廳茶幾上擺放著洗漱用品,和一套全新的女式睡衣。醫(yī)生開的藥被整齊歸類放進多格藥盒里,貼著便條,每天該服用哪一格,清楚地寫在上面。
我是個無法和同齡男生正常交流的女生,從來沒有哪個男生對我好過,也不敢妄想。眼前晏弋為我細心準備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仿佛還帶著他的暖暖溫度。今天的眼淚也好像有點多,失控地又流淌下來。用手背擦一擦,我不由自主地回頭,望向另外一扇緊閉的臥室門。
不久前,我用盡全部勇氣走到他面前,為治療社交障礙,懇求一個追求他的機會。那時,我篤定他不會喜歡我,就像堅信自己不會喜歡上他一樣。現(xiàn)在,可能我太笨,已經(jīng)想不清楚了,不過,還是要說一句——
晏弋,謝謝你。
借住于此的第一個清晨,我醒在透窗而入照在床頭的一片燦爛陽光中。瞇了瞇眼,花掉好幾秒鐘才意識到,這里是晏弋的地盤。
起床后,晏弋并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餐桌上給我留有新鮮的豆?jié){油條,溫熱的,證明他也才離開不久。
吃著香甜的早餐,我想了想沒有給他發(fā)短信,或許他是故意在回避我,怕彼此都不習慣,會尷尬吧。這樣也好,因為我的確在房間里磨蹭了很久,翻來覆去思考,如何為接下來的“同居生活”開一個好頭。
填飽肚子,我準備出門,晏弋就回來了。他手里提著一個眼熟的黃色旅行箱,段悠悠跟在后面,看見豆?jié){油條,也不客氣徑直坐下,邊吃邊對我說:“該用的東西我都從宿舍給你拿來了,箱子里有筆記本電腦,可以打發(fā)你無聊的養(yǎng)傷時光。不過我想,你大概不會覺得無聊!
她擠眉弄眼地補充最后一句,正趕上晏弋拒絕我伸過去接行李箱的手,兩個人交錯的目光都同時一定,隨即各自側(cè)過身。
我單腿跳到段悠悠身邊坐好,盛起一碗豆?jié){給她:“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怕我受累,所以主動幫我收拾東西。謝謝你啊,我的好悠悠!
她故作惡心地干嘔兩下,喝一大口豆?jié){,像想起什么似的:“花栗鼠說要來慰問你。先別急著感動,他那么陰險狡詐一個人,我估計是想來親眼確定你的傷勢!
“不合適吧。”我為難地說。畢竟是輔導員,被他知道我和晏弋住在一起,多不好。再說,我也開不了口要求身為主人的晏弋暫時離開。
“放心放心,我已經(jīng)替你委婉拒絕了。”段悠悠不緊不慢地掏出手機,對向我,“我現(xiàn)在要給你拍張照片,以此為證,讓花栗鼠無話可說。來,盡量表現(xiàn)得虛弱一點,越慘越好,越可憐……”話沒說完,她又放下手機,嫌棄地皺起眉,“你這臟兮兮的牛仔褲怎么還沒換。堪,我說路人男友,你對我家冉夏涼照顧得不是很周到哦!
將行李箱放進我房間的晏弋走出來,只聽見段悠悠不客氣地批評他,一時沒明白,不解地嗯了一聲,上下打量我。
“不是不是。”抱起打著石膏的左腳,我窘迫地解釋道,“褲筒太小,脫不下了。”
“咔嚓!”
段悠悠不失時機地按動快門,對搶拍的照片很滿意,連連稱好。任務(wù)完成開路走人,到門口才像想起我說的話,回過頭隨意地道:“直接拿剪刀剪開唄!
她提出建議一走了之了,一定想不到接下來的發(fā)展有多悲劇。
此刻,我和晏弋并排坐在沙發(fā)里,以同樣的鄭重姿態(tài),同樣的嚴肅表情,望著茶幾上的一把寒光閃閃的菜刀,陷入沉思中……
半個小時前晏弋找遍所有房間,只找出一把巴掌大點的折疊剪刀。我本著鐵杵磨成針的精神,哼哧哼哧地剪了半天,手都酸了,也沒把褲邊剪開。晏弋也發(fā)現(xiàn)照這個速度剪下去,是對我和剪刀的非人折磨,于是一聲不吭地走進廚房拿出一把菜刀。
我當場驚呆了,迫不及待地重新舉起小剪刀埋頭苦干,心有戚戚。被生銹鈍掉的剪刀扎,頂多嗷一聲,要是菜刀一失手,可就是二次傷害。晏弋卻固執(zhí)起來,非要親自操菜刀幫我忙。我害臊,極力反對,他不依不饒,最后僵持不下,落到共同對著菜刀,相顧無言的局面。
突然間,他猛地舉起菜刀,目光堅決。我嚇得抱成團縮進沙發(fā)里,打手勢勸他冷靜,抓起紙筆,顫巍巍地寫道:“其實你可以去隔壁借一把剪刀,或者去超市買一把,我有的是時間等你!
像被下了定身咒,晏弋保持著高舉菜刀的動作呆掉了,連帶眼神也變得木愣。我從沒見他如此笨拙的傻樣,忍不住偷笑出聲音。他怪異地看我一眼,忙丟掉菜刀,也略帶羞澀地笑了。我見狀又笑得更歡暢,倒進沙發(fā),他也和我一樣,笑跌進另一頭,滿室歡樂。
先前令我不知如何自處,仿佛凝結(jié)在我和他之間的堅冰,想不到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被一把菜刀溶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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