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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第六章

兩個老太婆隔著落地大玻璃墻,為那個準(zhǔn)備自殺了的人,設(shè)想討論了很多種理由。因為那個人久久不跳,茶餐廳的現(xiàn)場經(jīng)理把手下都呵斥回崗。那個被她們栽贓放屁的推銷茶點服務(wù)生,路過她們的桌子就繞開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見狀,交換得意又調(diào)皮的眼色后咕咕直笑。高老太婆說:我們還是買一份核桃咸糕吧,可憐可憐他吧,反正叫張麗芳請客!

老太婆對那個服務(wù)生招手,服務(wù)生遲疑著。

高老太婆突然吹了一聲銳利的口哨,嚇了所有人一跳。高老太婆若無其事。林老太婆替高老太婆謙遜又自得地聳起一個肩頭,一偏腦袋,很灑脫地示意那小弟快點過來。

吃著核桃咸糕,倆老太婆悄悄議論:味道還真是不錯吖。

不知道有沒有放什么化學(xué)毒在里面�,F(xiàn)在好吃的東西,一般都放了毒。

對,對。我第一口就覺得味道好得有點怪。

因為張麗芳還是沒有到,她們一邊關(guān)注那個孤零零呆坐在高高的世貿(mào)九樓廣告招牌下的跳樓男子,一邊開始打賭那個男人到底會不會真的跳下來。

兩個老太婆都認(rèn)為他不會真的跳下來。不是會不會的問題,是她們一致認(rèn)為,是敢不敢的問題。她們覺得他不敢跳。跳樓是那種很勇敢的尋死人才能做的事,高老太婆說:以前他們總工會有個人跳樓,電線桿把她腿刮了一下,那條腿就分家了。掉到地上,哎呀那個響,簡直比放大炮還響!腦漿都像核桃仁一樣摔出來了。我沒告訴你嗎?

林老太婆說:沒有。

肯定有。

我覺得沒有。

是你忘記了!

不會了。

你就是忘記了!你現(xiàn)在忘性大得很!

是的呢。不過,如果摔成那樣我怎么會記不�。�

高老太婆嘆氣:你真是老糊涂了!

高老太婆是個愛抱怨的人,因為個性明亮坦蕩,所以她的抱怨都具有明火執(zhí)仗的激烈攻擊性。

林老太婆說:你的頭要不要緊?回去叫你那個醫(yī)生兒子看看哦。

屁。他幾個月沒有來我家了。

他那個紅包風(fēng)波過去沒有?是不是真的都退繳了?

我哪知道。他們主任帶頭退,下面還不是都得乖乖退!

也是,是不應(yīng)該拿病人家紅包了。病人多可憐啊。

醫(yī)生不可憐��?你不懂!我老二累死累活,賺得不及他出國同學(xué)的零頭,人家一天才幾個病人啊!國際上的情況你不懂,我也懶得跟你說!

高老太婆鋒芒畢露,林老太婆不接她的話茬,又開始吃核桃咸糕。但這兩個老太婆是閑不住嘴巴的,緩了緩,林老太婆說:他為什么幾個月不回你家�。酷t(yī)生還真是辛苦��!

看你這忘性!不是每次都跟你說,他老婆不喜歡他來婆婆家嗎?

哦,那個老護(hù)士。她人不好。我怎么不記得,我都記得的。那個人不好。過年過節(jié)到你家來,買了一袋蘋果也要叫你兒子報銷的,對不對?把人家巴結(jié)你老頭的畫,借回家掛了就不還你——你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都是記壞人壞事。

林老太婆說:你就沒有說過他們什么好事。唉。對了,你外孫女鋼琴考級過了沒有?上個月我們一起喝茶,你說她要考級不是?

是是是,算你記憶好!

那考過了沒有?

神經(jīng)�。∧挠心敲春每歼^的?

是呀,那就不要再考了,都是燒錢呢。我早就說了,培養(yǎng)這個培養(yǎng)那個,都不如培養(yǎng)孩子孝順心。他不孝順,你讓他上天也沒用。你看你,辛辛苦苦煮了一桌菜,他們來了,兒子啊、孫子啊,女兒呀、外孫女呀,一大桌人吃啊喝啊,沒人要等等你。說是來陪你呢,給你面子呢。等到你解下圍裙到飯桌邊,人家都吃了一半了。然后呢,大人小孩手上都一部手機(jī),每個人都低頭玩自己的,誰搭理你啊。你買啊洗啊煮啊燉啊,累死累活,就沒有人想和你說一句話。你看,我的記憶好著呢。不過,你女兒還是比兒子好,她給你買過鞋,是你嫌太小給我穿了,是不是?我都記得呢。她小時候真是漂亮。人家還以為她是我的孩子!我自己那個丫頭倒是丑,不過,還比較孝順啦。算啦算啦,人世就這樣,有一好沒有二好,我們愛華雖然肯陪我逛服裝城,但是脾氣壞得沒有人受得了,只好一輩子賣春餅皮沒有出息,可是你們晶晶是公務(wù)員喏,退了休,什么都不干,一個月七八千塊,保險還不用自己管。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林老太婆絮絮叨叨地說,她沒有注意到高老太婆正專注地伸著脖子,轉(zhuǎn)臉在看那個想自殺的男子。

也真是搞笑嘢,林老太婆剝著核桃咸糕,笑吟吟著。吃咸糕怕掉散粉,所以,她的嘴變得尖尖的,舌頭也不時伸出來,吃相很像一只老土撥鼠。她以為高老太婆盯著自己。從小她就知道,伙伴的脾氣很壞,基本上是只有她欺負(fù)林老太婆的份。但是,現(xiàn)在,高老太婆已經(jīng)沒有地方任性了。她要是不樂意聽她說話,哼,那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她們的友情,越來越平等,這個讓林老太婆變得報復(fù)性地愛表達(dá),愛指點。

核桃咸糕的粉已經(jīng)沾了她一鼻尖,但是,高老太婆沒有發(fā)現(xiàn),她在開小差。當(dāng)然,核桃粉不是那么白,可能她看見了也看不真切�?苛掷咸抛杂X發(fā)現(xiàn),基本不可能。人老了,不止視力差了,皮膚也變得遲鈍。倆老太婆曾經(jīng)吃雪片糕,一陣風(fēng)過,被弄得像兩只花貓臉,不是店老板老何路過,連忙發(fā)她們紙巾并示意揩擦,她們還一樣挺著腰身很鄭重地喝下午茶。

鼻尖發(fā)灰的林老太婆說:想一想就很搞笑,你以前一直反對我嫁給漢哥,我為什么愛嫁九市王?說白了,他就是個孝順人啊,他死在勞改農(nóng)場,雖然不得好死,但是,憑這一點,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后悔呢。

高老太婆敲了一下桌子:哎!你說人跳到消防員那個墊子上,是不是蠻舒服的?

林老太婆張大眼睛。

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很多警察和消防員。八九個消防員,在拖像席夢思那么大的大方塊,跟著上面走動的那個男子,把墊子移來移去。圍觀的人更多了,有人性子急,大喊起來,到底跳不跳啊!你把人累死啦!

嗨呀呀,林老太婆其實視力很差,但她起哄地說,那些消防隊員一頭汗哪!嘖嘖嘖。

我打賭他不敢跳!要跳早都下來啦。

林老太婆說:我也賭他不會跳。

高老太婆轉(zhuǎn)過臉來:你要賭他跳!既然打賭,當(dāng)然要不一樣,我說不敢跳,你就要說他敢跳。不然我們賭什么賭?!

那我也覺得他不會跳��!

你前面就有說他會跳,還說張麗芳來晚了看不到好戲。

林老太婆想了想,好像她是說過這樣的話。

你賭他跳!我賭他不跳。高老太婆說,輸了的人買單,或者買一斤鹵鴨心!

唉,張麗芳這個人一貫說話不算數(shù)。到底還來不來呢?再不來人都跳下來了!

看,你又說他跳了!高老太婆說,我們不管她了,反正我們賭了。輸?shù)馁I單。不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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