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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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么形容剛才那個小女孩的樣子?
她坐在秋千架上,粉白連衣裙,細長麻花辮,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蓮藕似的白白嫩嫩,一只腳趾上還粘著水紅色的花瓣。遠遠望去,當真是一幅美好的畫面。她眼神迷茫地看著自己,看似那么單純可愛,但是……
不自覺地,謝斯南皺了皺眉頭。
“這種野孩子,也敢和人家相提并論?”
尖銳的、刺耳的,任憑多少年過去都抹不掉的聲音。
還有那些承載了整個童年的污言穢語,再度浮現(xiàn)腦海。
“小兔崽子你還敢跑,看我今天不剝了你的皮!”
“你才不是姓宋的!野種,就他媽的野種!”
還有那句聲嘶力竭的……“謝斯南你為什么不去死!”
那么怨恨的詛咒,不管多少次想起,心中還是要驀地一抽,然后后牙根緊緊咬著,連腳趾都不自然地蜷曲起來。
哪怕是現(xiàn)在,站在謝宅明亮堂皇的大廳里,他都覺得周身是冰冷的。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他抬起頭,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子,她穿著素凈的長裙,腦后的發(fā)髻綰起、露出一個溫柔的弧度。
那個世上最最柔軟的稱呼,此刻就在嘴邊繞啊、繞啊,但是繞不出口。
容雪的步子極緩,眼睛紅紅地看著他:“南南……孩子……”話一出口,已然哽咽。
他驟然意識到,哦,其實自己也是姓謝的。
謝小北好不容易找到鞋子,一路奔跑著跨進大廳,就看到容雪在哭,抱著謝斯南,哭得泣不成聲。
謝小北走上去,不自覺地也紅了眼睛:“媽媽,媽媽……”
容雪空出一只手來抱過她:“北北乖,這是二哥。”
謝小北再次看向謝斯南,恍惚想起了更小的時候,有一回在街邊的垃圾桶里看到只洋娃娃,她當時想把娃娃抱回家的心情,竟與這會兒相似。
“二哥!睒O輕的聲音從謝小北口中發(fā)出,她看到謝斯南的手忽的一縮,下意識地,竟是伸出了自己的手,將其牢牢抓住。
“二哥!泵Σ坏纸辛艘槐椋@一聲,確鑿地,帶著明顯的欣喜和歡迎,急欲證明自己是一個接納者的姿態(tài)。
謝斯南微微抬起頭,十四歲的少年,眼角眉梢已經(jīng)有了分明的輪廓,他看著打扮得糯米團子似的謝小北,輕輕一笑。這笑容,卻沒有到眼睛里。
謝小北不懂這笑的深意,也回了個大大的笑臉。
“媽媽不哭,我?guī)Ц绺缛シ块g!”
柔軟的手,抓著另一只纖細的手,謝小北拉起謝斯南往樓上走去。
謝宅的二樓,分樓梯左右,謝睿東和父母住在左邊,右邊原本住著謝小北和謝亭西,現(xiàn)在多了謝斯南。
“右手第一間是謝亭西的房間,對面是我的,二哥就住我旁邊這間,爸爸說這里陽光最好!”
謝斯南不著痕跡地掙脫了謝小北的手,臉上卻始終保持著柔柔的笑:“知道了,謝謝!
言語間的距離,和過去的十幾年一樣,他不是哥哥,她也不是妹妹,陌生的、疏離的。
神經(jīng)大條如謝小北,卻何來的心眼去揣度他人?
“二哥,你喜歡吃什么?今天讓劉嬸全部做你喜歡的菜!”
“二哥,我?guī)湍惘B衣服好不好,媽媽都夸我疊衣服可整齊了!”
“二哥,昨天大哥送了我兩只水晶豬,我和你一人一個,才不給謝亭西!
二哥,二哥、二哥……
我知道過去那些年你過得不好,所以,現(xiàn)在我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補償給你。
神經(jīng)大條如謝小北,卻也是這般心存善念地想要彌補些什么的。
可謝斯南想不到這一層,或者說,根本不愿往這個方面想——他看著這個占盡謝家的寵愛,又在自己面前歡呼跳躍的小女孩,心中冷笑。
在謝小北的世界里,先是把所有人都設(shè)置成好人,然后一個個甄別壞人。
在謝斯南的世界里,卻是把所有人都設(shè)置成壞人,然后一個個甄別好人。
這二者,沒有對錯,不分好壞,只源于各自的經(jīng)歷和成長的環(huán)境不一樣。若非如此,又何來今后你來我往的恩恩怨怨。
看著謝小北忙里忙外的樣子,謝斯南終于皺眉:“我自己整理就行,你先出去!
“沒關(guān)系,我動作很快的!”
逐客令被無視,謝斯南眼看著謝小北把他書包里的東西一點點翻出來,一一擺放整齊。
直到書包底朝天,謝小北滿意地站起來:“好像都拿出來了吧?你看看有沒有什么漏掉的。”她說著把書包倒過來,開口朝下?lián)u了搖。
一張紙片掉了出來。
謝斯南剛要去撿,謝小北已經(jīng)眼明手快拿了起來。
是張一寸照。
女孩子的一寸照。
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女孩子,穿著尋常的白綠色校服,小白菜似的,梳著可愛的羊角辮子,對著鏡頭乖巧地笑。
“咦,這是誰?”
謝小北還來不及再看一眼,謝斯南已經(jīng)搶過照片,冷冷說道:“不要亂動我的東西!
“不是亂動!敝x小北想要跟謝斯南解釋一下,當著他的面,這叫光明正大,但是見他虎著張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也就作罷了。
而好奇心是無窮的,方才開始萌發(fā)對異性的奇怪感情,看到謝斯南的書包里放著女孩子的照片,謝小北決定打探一下。
她很狗腿地湊過去:“二哥,你喜歡她。俊
謝斯南直接無視她的話:“你可以出去了。”
“你告訴我嘛,我保證不說出去。”
“謝小北,”謝斯南第一次叫了謝小北的名字,正兒八經(jīng),字正腔圓,目的卻不怎么叫人喜歡,“請、你、出、去!
謝小北繼續(xù)磨嘰:“說一說又不要緊,她是你同學?那你轉(zhuǎn)學之后會不會見不到她?”
謝斯南道:“你剛才不是問我愛吃什么,現(xiàn)在我告訴你,紅燒魚片、糖醋排骨、素蒸茄子、可樂雞翅、粉絲蒸蛋,”他頓一頓,補充道,“還有麻婆豆腐!
“好好好,都記下了,我這就去和劉嬸說。那個照片,你放心吧我會保密的……還有二哥,你臉紅了!
吃晚飯的時候,謝小北坐在謝斯南旁邊,東南西北排排坐,謝小北歡歡喜喜地啃著可樂雞翅。
但是,沒過多久她就發(fā)現(xiàn),這頓飯,吃得與往日不同。
這不同不在于多了個人,而是,氛圍很奇怪。
原本,一家人吃飯,歡聲笑語的,雖然謝仲城常說食不言寢不語,但只要一有謝小北在場,這話就是作廢的。而今天,大家都是安安靜靜的,連動筷子的聲音都刻意放輕。
謝仲城本就話少,謝睿東和謝斯南講了幾句,找不到什么話題也就打住了,容雪怕一開口就免不了提及謝斯南的過往,也就不說話,只顧給謝斯南夾菜。
“南南來,多吃點!
謝斯南只是微笑著點頭。
謝亭西永遠自顧自,在這種場合是可以當作空氣忽略不計的。謝小北思來想去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餐桌上熱鬧點,似乎這時候也唯有這樣的安靜才是最合時宜的。
于是謝小北也學著容雪給謝斯南夾菜,看謝斯南一直沒有吃麻婆豆腐,便挖了一大勺子放到他碗里:“二哥,吃這個!
謝斯南的筷子頓了頓:“謝謝小妹,但是我不吃辣的。”
謝小北的笑容僵硬了:“不是你說……”
“對不起對不起,”容雪忙把謝斯南碗里的豆腐夾到自己碗里,一臉緊張,“不知道你對辣忌口,不然就不燒這個了。小北也真是的,都不問清楚你二哥吃不吃,我讓劉嬸再盛碗飯來!
這下,不只謝小北愣愣的,謝仲城、謝睿東和謝亭西也都抬起頭來看著他們。
謝斯南臉色有些發(fā)白,尷尬地看向容雪。
容雪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親人,他們是親人,至親骨肉,血濃于水?赡挠校绱艘娡獾挠H人呢?
因為想要彌補,時時處處小心翼翼,可就是這小心翼翼,成了另一把刀子,時刻提醒著謝斯南,看哪,你曾經(jīng)是被他們拋棄過的。
來的時候謝斯南就告誡自己,能被拋棄一次,就理所當然地也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認錯補過都沒有用。對謝家人的感情,他全無期待、不想擁有,過去的十四年,他已經(jīng)習慣。
因為這樣,所以處心積慮。謝斯南本就是對謝家?guī)е鴧拹旱,即便是對生母本性使然的那么些許親切,也在吃第一頓飯的時候,磨損得消失殆盡。
一頓晚飯,一家人各懷心思地吃了,晚飯過后,謝小北氣沖沖地去找謝斯南算賬。
“我們?nèi)叶加憛挸岳,餐桌上從來沒有辣椒,明明是你說要吃麻婆豆腐我才讓劉嬸做的!”
謝斯南氣定神閑地看著她:“是嗎?你聽錯了。”
就這么漠然地一句話帶過,饒是素來嘴皮子利索的謝小北,都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她抿著嘴,氣得幾乎紅了眼睛,一轉(zhuǎn)身就跑回了自己房間。
謝斯南關(guān)上門,靠著門背緩緩?fù)铝丝跉狻?
但是,不到一分鐘,外面砰砰砰的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謝斯南打開門,看著謝小北:“你還有什么話,最好一次說完!
謝小北手里捧著個方形的紙盒子:“我說話算話,這個是給你的!”
那紙盒子被砸進謝斯南懷里。
下一秒,謝小北已經(jīng)跑開了。
謝斯南關(guān)上門,打開紙盒子一看,是一只拳頭大小的粉色水晶豬,做工十分精細,模樣憨態(tài)可掬。
他不再看第二眼,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隨后,他坐在床沿,把剛才謝小北幫他整理的衣服一件件展開,重新疊過。
衣服整理完,發(fā)現(xiàn)底下貼了一張便簽,那字跡,說好聽了是龍飛鳳舞,說難聽了,簡直雞飛狗跳,好在還能看得清楚:
二哥,歡迎回家!
家。
心中有個柔軟的角落頓時一抽,謝斯南在原地愣了許久,慢慢走到垃圾桶前,撿起了剛才被自己隨手扔進去的水晶豬。
看了兩眼,放到桌上。
再看兩眼,不妥,又放進柜子里。
正所謂,眼不見,為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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