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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道路終于找到了

  十 道路終于找到了

  在哥廷根,我要走的道路終于找到了,我指的是梵文的學習。這條道路,我已經(jīng)走了將近六十年,今后還將走下去,直到不能走路的時候。

  這條道路同哥廷根大學是分不開的。因此我在這里要講講大學。

  我在上面已經(jīng)對大學介紹了幾句,因為,要想介紹哥廷根,就必須介紹大學。我們甚至可以說,哥廷根之所以成為哥廷根,就是因為有這一所大學。這所大學創(chuàng)建于中世紀,至今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是歐洲較為古老的大學之一。它共有五個學院:哲學院、理學院、法學院、神學院、醫(yī)學院。一直沒有一座統(tǒng)一的建筑,沒有一座統(tǒng)一的大樓。各個學院分布在全城各個角落,研究所更是分散得很,許多大街小巷,都有大學的研究所。學生宿舍更沒有大規(guī)模的。小部分學生住在各自的學生會中,絕大部分分住在老百姓家中。行政中心叫Aula,樓下是教學和行政部門。樓上是哥廷根科學院。文法學科上課的地方有兩個:一個叫大講堂(Auditorium),一個叫研究班大樓(Seminargebude)。白天,大街上走的人中有一大部分是到各地上課的男女大學生。熙熙攘攘,煞是熱鬧。

  在歷史上,大學出過許多名人。德國最偉大的數(shù)學家高斯(Gauss),就是這個大學的教授。在高斯以后,這里還出過許多大數(shù)學家。從19世紀末起,一直到我去的時候,這里公認是世界數(shù)學中心。當時當代最偉大的數(shù)學家大衛(wèi)·希爾伯特(David Hilbert)雖已退休,但還健在。他對中國學生特別友好。我曾在一家書店里遇到過他,他走上前來,跟我打招呼。除了數(shù)學以外,理科學科中的物理、化學、天文、氣象、地質(zhì)等,教授陣容都極強大。有幾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在這里任教。蜚聲全球的化學家A.溫道斯(A.Windaus)就是其中之一。

  文科教授的陣容,同樣也是強大的。在德國文學史和學術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格林兄弟,都在哥廷根大學待過。他們的童話流行全世界,在中國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他們的大字典,一百多年以后才由許多德國專家編纂完成,成為德國語言研究中的一件大事。

  哥廷根大學文理科的情況大體就是這樣。

  在這樣一座面積雖不大但對我這樣一個異域青年來說仍然像迷宮一樣的大學城里,要想找到有關的機構(gòu),找到上課的地方,實際上是并不容易的。如果沒有人協(xié)助、引路,那就會迷失方向。我三生有幸,找到了這樣一個引路人,這就是章用。章用的父親是鼎鼎大名的"老虎總長"章士釗。外祖父是在朝鮮統(tǒng)兵抗日的吳長慶。母親是吳弱男,曾作過孫中山的秘書,名字見于錢基博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傊錾碛谑兰掖笞,書香名門。但卻同我在柏林見到的那些"衙內(nèi)"完全不同,一點紈绔習氣也沒有。他毋寧說是有點孤高自賞,一身書生氣。他家學淵源,對中國古典文獻有湛深造詣,能寫古文,作舊詩。卻偏又喜愛數(shù)學,于是來到了哥廷根這個世界數(shù)學中心,讀博士學位。我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五六年,老母吳弱男陪兒子住在這里。哥廷根中國留學生本來只有三四人。章用脾氣孤傲,不同他們來往。我因從小喜好雜學,讀過不少的中國古典詩詞,對文學、藝術、宗教等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樂森先生介紹我認識了章用,經(jīng)過幾次短暫的談話,簡直可以說是一見如故,情投意合。他也許認為我同那些言語乏味,面目可憎的中國留學生迥乎不同,所以立即垂青,心心相印。他贈過一首詩:

空谷足音一識君,相期詩伯苦相薰。

體裁新舊同嘗試,胎息中西沐見聞。

胸宿賦才徠物與,氣噓大筆發(fā)清芬。

千金敝帚孰輕重,后世憑猜定小文。

  可見他的心情。我也認為,像章用這樣的人,在柏林中國飯館里面是絕對找不到的。所以也很樂于同他親近。章伯母有一次對我說:"你來了以后,章用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他平常是絕對不去拜訪人的,現(xiàn)在一到你家,就老是不回來。"我初到哥廷根,陪我奔波全城,到大學教務處,到研究所,到市政府,到醫(yī)生家里,等等,注冊選課,辦理手續(xù)的,就是章用。他穿著那一身黑色的舊大衣,動搖著瘦削不高的身軀,陪我到處走。此情此景,至今宛然如在眼前。

  他帶我走熟了哥廷根的路;但我自己要走的道路還沒能找到。

  我在上面提到,初到哥廷根時,就有意學習古代文字。但這只是一種朦朦朧朧的想法,究竟要學習哪一種古文字,自己并不清楚。在柏林時,汪殿華曾勸我學習希臘文和拉丁文,認為這是當時祖國所需要的。到了哥廷根以后,同章用談到這個問題,他勸我只讀希臘文,如果兼讀拉丁文,兩年時間來不及。在德國中學里,要讀八年拉丁文,六年希臘文。文科中學畢業(yè)的學生,個個精通這兩種歐洲古典語言,我們中國學生完全無法同他們在這方面競爭。我經(jīng)過初步考慮,聽從了他的意見。第一學期選課,就以希臘文為主。德國大學是絕對自由的。只要中學畢業(yè),就可以愿意入哪個大學,就入哪個,不懂什么叫入學考試。入學以后,愿意入哪個系,就入哪個;愿意改系,隨時可改;愿意選多少課,選什么課,悉聽尊便;學文科的可以選醫(yī)學、神學的課;也可以只選一門課,或者選十門、八門。上課時,愿意上就上,不愿意上就走;遲到早退,完全自由。從來沒有課堂考試。有的課開課時需要教授簽字,這叫開課前的報到(Anmeldung),學生就拿課程登記簿(Studienbuch)請教授簽,有的在結(jié)束時還需要教授簽字,這叫課程結(jié)束時的教授簽字(Abmeldung)。此時,學生與教授可以說是沒有多少關系。有的學生,初入大學時,一學年,或者甚至一學期換一個大學。經(jīng)過幾經(jīng)轉(zhuǎn)學,二三年以后,選中了自己滿意的大學,滿意的系科,這時才安定住下,同教授接觸,請求參加他的研究班,經(jīng)過一兩個研究班,師生互相了解了,教授認為孺子可教,才給博士論文題目。再經(jīng)過幾年努力寫作,教授滿意了,就舉行論文口試答辯,及格后,就能拿到博士學位。在德國,是教授說了算,什么院長、校長、部長都無權干預教授的決定。如果一個學生不想做論文,決沒有人強迫他。只要自己有錢,他可以十年八年地念下去。這就叫作"永恒的學生"(Ewiger Student),是一種全世界所無的稀有動物。

  我就是在這樣一種絕對自由的氣氛中,在第一學期選了希臘文。另外又雜七雜八地選了許多課,每天上課六小時。我的用意是練習聽德文,并不想學習什么東西。

  我選課雖然以希臘文為主,但是學習情緒時高時低,始終并不堅定。第一堂課印象就不好。1935年12月5日日記中寫道:

  上了課,Rabbow的聲音太低,我簡直聽不懂。他也不問我,如坐針氈,難過極了。下了課走回家來的時候,痛苦啃著我的心——我在哥廷根做的惟一的美麗的夢,就是學希臘文。然而,照今天的樣子看來,學希臘文又成了一種絕大的痛苦。我豈不將要一無所成了嗎?

  日記中這樣動搖的記載還有多處,可見信心之不堅。其間,我還自學了一段時間的拉丁文。最有趣的是,有一次自己居然想學古埃及文。心情之混亂可見一斑。

  這都說明,我還沒有找到要走的路。 

  (未完待續(xù))

  《留德十年》

  作者:季羨林

  出版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9年7月

  定 價:2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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