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雪泥鴻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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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珠搖了搖頭。
她不在乎她是不是內(nèi)奸,更不在乎誰是內(nèi)奸。她只在乎,是她親手害了雨姐姐。
但她不會現(xiàn)在動手。
“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你沒聽見她剛才說的話?此時你不殺她,一旦這賤人清醒過來,死的就是你跟我!”
趙如意說罷,扶著墻壁,掙扎著要站起來。但他努力了好幾次,最后虛弱得無法動彈,不得不半躺半坐,如同癱了一般,臉色灰敗。
“我頭昏腦漲,眼前發(fā)花,真不知那賤人使的什么毒……”
光是莨菪子不會有這么強的藥效,應(yīng)該還加了云實、防葵、赤商陸……中毒者會渾身脫力,意識渙散,產(chǎn)生幻覺甚至心智癲狂。
沈明珠不打算跟趙如意說。趙如意也未必不清楚。
“你真不殺她?”沈明珠搖頭。
趙如意憤恨難平,不甘心地扼腕嘆息,小姑娘,就是心慈手軟婦人之仁。
忽聽裂帛的聲響。
趙如意睜開眼皮,看見沈明珠用司徒嘉的匕首將僅剩的一截布條割斷成幾小條。
“你這是……”
“我要下去。”
“下去?——你要去找他們?所以準備大量碎布,作標(biāo)記用?”趙如意感到荒謬而不可置信。
沈明珠沒說話。
趙如意嘆氣道:“你心意雖好,但下面猶如萬丈深淵,深不見底,殊不知他們掉下去是摔成肉泥、肝腦涂地,還是斷胳膊斷腿……這里又沒有藥救治,受了重傷,早晚熬不過一死……到時候,你體力透支,即便不像他們一樣失足墮崖,也要活活餓死……”
再沒有人出面,幾日之后,每個人都將會活活餓死。
早知道到底下來會是這個局面,當(dāng)初不如在那屋子里憋著,好歹人人完好無損。趙如意痛苦地閉上眼睛,有些悔不當(dāng)初,想他們這些人,哪個不是親軍都尉府?dāng)?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今日陰溝里翻船,竟要一一隕落于此。
“別白費力氣了,你休息休息,順著豎廊回去吧……到了上面,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趙如意幽幽地嘆道。
沈明珠將分割好的布塊,揣進懷里:“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他們!
趙如意費勁地睜大眼皮,藥力開始發(fā)作了。
他抵抗著來勢洶洶的眩暈,模糊的視線之中,身量方及大人肩膀的小姑娘,正趴在洞窟邊緣,一點一點順著木梯往下攀爬。
“這是……何苦……”趙如意終于陷入昏迷。
“鐺——”
“鐺——”
“鐺——”
巨大的地下洞巢中流動著火焰的光暈,恍惚間,似有一陣飄飄緲緲的撞鐘聲,在星羅棋布的洞窟中悠然回蕩。一聲一聲,仔細聽,又宛若不絕于耳的古老梵唄,忽隱忽現(xiàn),蕩氣回腸。
那是風(fēng)的回響,又夾雜著很多聲音:戴鐵兜牟,周幣綴長檐,三人為伍,趙氏百年基業(yè)在數(shù)萬鐵蹄下轟然倒塌;三萬勞工的鐵錘敲擊,壘木夯土,高聳城垣拔地而起;殿門開啟的沉重悶響,一眾宮人魚貫而出;雨滴落在積水潭,濺起水花點點。鐘樓上的報時鼓被敲響了,洪亮聲音一傳百里;白塔寺,在晨曦的第一縷曙光中醒來。
歌臺酒館和各種商市聚集在此,米市、面市、帽市、緞子市、皮帽市、金銀珠寶市、鵝鴨市等一應(yīng)俱全。稍北的鐘樓大街、千步廊街更熱鬧。城西是駱駝市、羊市、牛市、馬市、驢騾市的牲口買賣。鳳池坊、玉鉉坊、金城坊、金臺坊、明照坊、遷善坊、進賢坊……五十坊規(guī)范齊整、經(jīng)緯分明。西斜街外,望湖亭前,率多舞榭歌臺、秦樓楚館,皆達官顯貴游賞之地。彼時海運大開,河運暢通,川陜豪商,吳楚大賈,飛帆一葦,徑抵輦下。
那是元大都。
元至元八年,也就是南宋咸淳七年,成吉思汗建大蒙古國,隨后滅金、滅西夏;元至元十六年,元世祖忽必烈,滅宋;及至元武宗時期,大元創(chuàng)建了一個東盡遼左、西極流沙、北逾陰山、南越海表的強盛帝國。九十多年統(tǒng)治,攻城略地,列土封疆,囊括了數(shù)十個國家、數(shù)代人的龐大寶藏。繁榮、富庶、強悍,漢唐極盛之時亦不能及。
至先帝領(lǐng)軍攻占應(yīng)天,改國號為“大明”,建元稱帝。隨后,明軍北伐,攻陷齊華門,占領(lǐng)元大都,改名為“北平”,元的統(tǒng)治宣告結(jié)束,政權(quán)退居漠北而稱“北元”——朝代更迭,元人曾經(jīng)的雄圖霸業(yè)轉(zhuǎn)眼成空。昔日的元大都,而今的北平城,除了北面城垣還在,恢宏雄偉的元宮殿早被焚毀殆盡,帝王大夢破碎,只剩下掩埋在一片皚皚白雪下的斷壁殘垣。
如果不是這次親軍都尉府關(guān)于“內(nèi)奸”的調(diào)查,眾人不會被關(guān)在這里,也就不會發(fā)現(xiàn)這一處無比龐大的地下寶藏。隨著那些塵封經(jīng)年的往事再一次被喚醒,盧銀寶說,這里是元人的秘密藏寶之地,傳說中的“百川之巢”。
巨大的財寶迷了所有人的眼睛,沒人去分辨盧銀寶話中的玄虛。司徒嘉更是起了殺人奪寶的心思,致使盧銀寶、上官翹和顧煙雨三人跌落深淵,生死未卜。沈明珠順著三人掉下去的方向?qū)ふ遥谛橇_棋布的洞窟底層,發(fā)現(xiàn)其中多處堆積著氀、毷、貂、豽等珍貴皮毛的窟穴;窟穴深處,甚至還有珠、瑁、香、犀之類專供元朝皇室享用的奇珍貢品。元帝國曾經(jīng)無可匹敵的輝煌與尊貴,在這里,殘留成了一隅剪影。
果真是元人的藏寶地?
又往下攀爬了七八丈的深度,沈明珠在其中一座洞窟停下,她抓附著洞窟邊緣,小繡鞋踩著木梯往上一躍。她太累了,體力耗盡,饑餓感十足,她不得不停下來休息。
沈明珠在窟內(nèi)站定,腳下是散落的閃閃珠玉,眼前則是堆積得像小丘一樣高的金山。所有積儲珍寶的洞窟,幾乎都是這般模樣。
欲明欲滅的燈火,將偌大窟穴照得一覽無余。
潑天的富貴觸手可及,抵住誘惑者,世間能有幾人?難怪連上官正衛(wèi)那樣冷清高傲的女子都失了分寸。沈明珠坐在地上,望著滿目財寶,心頭一片凄然和迷茫。元人的藏寶地又如何,金山、銀山,是能吃,還是能喝?或者說因為寶藏死去,會使人忘卻痛苦、甘之如飴?
她寧愿用眼前一切換回那三個人的平安。
她更寧愿從未來到這里。
或者,這滿窟滿室的金珠銀珠,變成一粒粒粟米、一個個香噴噴的饅頭,又或是剛熬好的雞湯也好啊……讓她吃飽了,攢足體力,就算掘地三尺,就算窮盡碧落黃泉,就算只剩下了碎片、殘肢,她也找到他們。
沈明珠吞咽了一下口水,饑餓的感覺愈發(fā)兇了。
微微的風(fēng)聲過耳,那似有似無的梵唄鐘音又隔遠飄了過來。
明明滅滅的流光傾瀉在金銀堆積如山的小丘上,恍惚間,她的眼前仿若有一座堂皇富貴的大宅矗立,門楣黑漆,兩側(cè)髹飾楹柱,二尺臺基。側(cè)砌的大理石踏道,七橫七縱的門釘,門前石獅子口含一顆碩大的滾鑿繡珠。
吱呀一聲,大門被打開了。
——有無數(shù)的金餅子、銀餅子撒將出來,眨眼工夫,就鋪了滿滿一地。
如同做夢一般,沈明珠站起來,跌跌撞撞,走過去彎腰從那堆中間揀出一顆銀餅子。這只是無數(shù)銀餅子之一。圓扁扁,沉甸甸,銀餅子背面還刻著字。
她的手指觸摸到字的那一刻,一種骨血連心的熟悉感驀然涌上心頭。她將銀餅子翻過來,燦燦的光點在眼前一閃,似照亮了心底某些隱秘的角落。她開始看清楚——
沈。
她想起來了。
如此富貴,她并非沒見過……
也是在這一刻,宛若走馬燈一般,無數(shù)的人、事在她的眼前倏地飛快地閃過,太多景象,繚亂,如夢如幻,又仿佛是在照鏡子。
那鏡子里,出現(xiàn)了她自己的影子,然后,依次出現(xiàn)了顧煙雨、上官翹、趙如意、盧銀寶、司徒嘉……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人。
沈明珠怔怔地看著,一下子,看到了她的前世今生。
原來一切往事,都開始于洪武二十一年的那個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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