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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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來,看新聞?wù)fP市今日大幅降溫,下周可能有雪。謝光沂從衣柜深處掘出皺巴巴的羽絨服,撣了撣灰,便套上了。
謝大福起得比她還早,已經(jīng)把食盆舔得干干凈凈,正抱著小餅干盤踞在沙發(fā)上,溜圓了一雙藍汪汪的眼睛看著她翻箱倒柜。謝光沂翻出一頂絨線帽戴上,臨出門前朝謝大福的腦袋捋了一把。
“不準在沙發(fā)上吃餅干啊!”
謝大福懶洋洋地轉(zhuǎn)了個身,把肥大的屁股對準大門。
這天不用出去跑采訪,謝光沂直接乘地鐵去了報社。偌大的辦公室里,人基本已到齊了。要在平常,大家都該匆匆為接下來一整天的忙碌工作做著準備。謝光沂咬著卷餅,敏銳地嗅出了空氣中那股異樣的騷動氣息。
簡直像是春暖花開、荷爾蒙開起了狂歡的盛會似的。謝光沂琢磨了半天,想出這樣一個比喻。
Anna撲過來:“光沂,總算等到你啦!”
謝光沂被她這么一推,到嘴的火腿腸險些嗆到鼻孔里:“干、干嗎……”
Anna掩住嘴唇嘿嘿笑出了聲,“總編剛剛過來宣布啦,下個月組織年終旅行呢!你猜今年去哪里?”
九點零三分。想起郵箱里還有幾篇文檔沒校對完,謝光沂一邊吃卷餅一邊打開電腦。
Anna很不滿她這心不在焉的態(tài)度,硬是把她的腦袋掰向自己,試圖鼓舞出她的熱情:“關(guān)東三日游哦!溫泉!櫻花!浴衣!清新美男!總編讓我?guī)兔y(tǒng)計人數(shù),你會去的對不對?”
都快過冬了,你倒是開點櫻花出來給我看看呀?謝光沂用兩根手指撥拉開這位亢奮不已的組織委員,又想起一件事,轉(zhuǎn)頭問:“不參加的補貼多少錢?”
報社的員工待遇不錯,每年組織一次旅游。若有因事缺席的,旅行費用便會折合成獎金打到工資卡里。
“六千!
謝光沂點點頭:“可以給大福買套像樣的爬架了,省得它成天糟踐沙發(fā)!
Anna垮下臉,拼命搖她:“你一點都不心動嗎?異國的溫泉鄉(xiāng)里有浴衣美男等著你哦!”
謝光沂不為所動地聳聳肩:“語言不通啊!
語畢戴上耳機,開始工作。她感覺到Anna不甘心地在身后又盤桓了會兒,然后才悻悻離去。
關(guān)東三日游,聽著是挺不錯的。但她真的沒閑心去享受什么溫泉雪山,比起急行軍似的旅行三天,累個半死,她寧愿躺在獎金上舒舒服服地睡七十二個小時的覺。
對此,祁奚不止一次表示痛心疾首:“一個女人的真正蒼老,就是從少女心的徹底死亡開始的!”
死就死唄。謝光沂很無所謂地想。
美編把排好的小樣發(fā)過來,她一邊檢查,一邊習(xí)慣性地用手去揉眉頭,忘記眉骨上還有最近長得兩顆痘痘——疼!
作為一名二十六歲的成年女性,她與青春痘已暌違數(shù)年了。此刻,她第一時間并不為自己重返青春而感到欣喜,而是想到了某只害得她肝火上躥的蛀蟲。
她的壓力之源。
顏歡。
上次見面是兩周前。
顏歡開車把她送到報社樓下,并在她下車前塞了名片張字條過來:“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直接打給我就好了!
當(dāng)時她腦門上的青筋先是抽了一下。我們報社的電路也不是成天罷工的好嗎?低頭一看名片背面俊秀的字跡寫著一行阿拉伯?dāng)?shù)字,反應(yīng)過來顏歡這是在變相交換私人手機號,她額上的青筋跳得更厲害了。
顏歡還一臉冷靜地從車窗探出頭叫住她:“我沒有你現(xiàn)在的號碼,郵件說選題也不是很方便……你不介意的話,回頭發(fā)個信息過來吧?”
誰會發(fā)!
目送那輛純白的凌志IS消失在街角,謝光沂當(dāng)場就把小字條揉成一團,然后丟進了垃圾桶。但出于記者謹慎的職業(yè)習(xí)慣,她還是把顏歡的號碼存進了手機通信錄。結(jié)果,顏歡像是對她的行為模式了如指掌,隔周就開始給她找事。
周四下午四點半,專欄稿沒有乖乖躺進郵箱里。她耐著性子等了十幾分鐘,忍無可忍地給201辦公室座機打電話。丁小卯接了,很抱歉地道:“小顏老師沒給我稿子……那節(jié)必修課已經(jīng)結(jié)課啦。他在樓下辦公室呢,那屋沒座機,要不然您打他手機?要我報號碼給您嗎?”
顏歡敢玩她就敢接招。
謝光沂跑到一樓大廳,拿報社總機撥通了顏歡的手機號。等那頭接起,她冷聲道:“這位顏老師,我等不到您的稿子可沒法下班回家吃飯了……”那邊沉默了會兒,然后傳來低沉的笑聲。
第一次交鋒,似乎是她小勝一招,顏歡爽快地把稿子發(fā)了過來。
但如她所料,第二周,顏歡又不消停了。
“老師開會去了,不方便接電話,您直接給他發(fā)短信吧……老師的電腦壞了,這次寫的是手稿,您直接來學(xué)校取也行……”
她一聽就知道,可憐的丁小卯同學(xué),又被純凈校園中那只污染環(huán)境的蛀蟲當(dāng)成了傳聲筒。
還好留了后招。
謝光沂主動向總編要求負責(zé)增刊的終校,于是時間又多出一天。為此不得不加班,她一邊慢慢校對著增刊的其他稿子,一邊咬牙切齒地想,我倒要看看誰更能沉得住氣。
高中時那點非要跟顏歡爭個高下的意氣又被挑起來了。明知成熟冷靜方為上策,再跟那人較勁也毫無意義?墒恰安荒茌斀o他”的細胞好像只是在體內(nèi)沉眠了,并未死亡,被顏歡強行喚醒后重又活躍地叫囂起來。
但是她忘記了,暌違八年,顏歡是會改變戰(zhàn)略的。
再用從前那套迎戰(zhàn)已經(jīng)行不通了。
比如說,如今的顏歡在被她晾到一邊時不再淡定地晾回來。
他渾身上下充滿了一種“山不來就我,我過去就山”的慈悲光環(huán)。
他驅(qū)車到報社樓前,乘電梯到達四樓,紆尊降貴地親自將手稿送到《城市晚報》編輯部。
一身鴉黑修身長風(fēng)衣,手提李記國貿(mào)總店限定草莓冰糕的俊秀男士,甫一現(xiàn)身便將編輯部全體女性都震懾住了。顏歡笑著跟謝光沂打了個招呼,豺狼虎豹們便撲上來恨不得要把她生吞活剝:“是誰?快老實交代他是誰?”
顏歡微笑著做了自我介紹,并把冰糕分給大家。
“我想聊一聊下期專欄的選題……可以讓我們單獨說會兒話嗎?”
美味甜點加上一張好看的臉,顏歡分分鐘就降服了這群猛獸。Anna更是捶胸頓足:“我現(xiàn)在再說想幫你帶專欄還來得及嗎?”
生怕顏歡多嘴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謝光沂把他領(lǐng)到了逃生梯的四層平臺。這里人跡罕至,地面積了厚厚的灰塵,墻角還堆滿雜物。謝光沂陰沉著臉伸出手,顏歡眼帶笑意,從大衣口袋里抽出一個信封來。
幾張方格稿紙折疊整齊。千余字的專欄稿,他竟真的手寫了拿來。
謝光沂就著逃生梯的昏暗天光翻了翻手稿,眉心微微蹙起。
稿子當(dāng)然是沒問題的,丟給實習(xí)生錄入電腦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讓她費解的是顏歡的行為。
然而顏歡的舉止謙和有禮,神情又平淡如水,仿佛他們從前真的素昧平生,只是被一頁專欄聯(lián)系到一起的年輕教授和報社小編輯似的。這樣一來,謝光沂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話問出口了。
即便顏歡的所作所為再像要重新闖入她的生活。
可這又有什么必要呢?主動離開的人不正是他嗎?
“不知道該怎么聯(lián)系你,就直接送來了。”僵持數(shù)分鐘后,顏歡率先打破沉默,“還好知道報社地址。跟前臺說了你的名字,她們就讓我上樓了!
哦,前臺那幾個小姑娘她是知道的。無怨無悔的外貌協(xié)會會員,看見美男就走不動路,甚至還集資買了某偶像樂團的限量寫真貼滿前臺擋板內(nèi)側(cè)。那幫家伙的話,被顏歡迷得暈頭轉(zhuǎn)向,不打內(nèi)線通報就放他上樓也不奇怪。
她把稿紙塞回信封,用肢體語言表示“這兒沒你的事了”。顏歡向來極有眼色,她以為他看懂就會識相離開的,沒想到這次他竟反常地不識相。
“可以下班了嗎?天冷,我送你回去吧!
她硬邦邦地扔出“要加班”三個字。
顏歡擰起眉心:“這么辛苦?”
本來可以準點跑路,找祁奚去泡居酒屋的,你以為是誰害的?她沒好氣地瞪了顏歡一眼,轉(zhuǎn)身走回四樓。
十二級臺階,她反手關(guān)上薄而舊的木板門,背靠在門板上等了一會兒。顏歡沒有跟上來,而是轉(zhuǎn)身沿逃生梯下樓了。
那個人的高傲和自尊,也就準許他做到這一步了。
重逢時冷峻漠然的顏歡,之后幾次溫和無害的顏歡,究竟哪一個才是顏歡如今真正的樣子,她已經(jīng)搞不明白。
轉(zhuǎn)眼又是周四。
辦公室一眾單身女青年被旅行的消息催得心思躁動,沒幾個能好好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的。茶水間里、打印機旁三五扎著堆,起勁地小聲討論要買什么花紋的浴衣,又說或許會有旅途艷遇呢,決勝內(nèi)衣也要準備好。因工作而不得不留守的幾位悲痛萬分,列出長長的代購清單,把獎金全部轉(zhuǎn)化為購物資本,試圖以此沖淡掉隊的悲傷。
人心浮動的環(huán)境下,謝光沂卻格外專注地工作著,一整個上午都像陀螺似的轉(zhuǎn)個不停。中午她甚至沒去食堂搶最愛的滑炒豬肝,而是一邊看稿子一邊啃掉早晨剩下那半個涼透的卷餅。
Anna很奇怪地問:“干嗎這么拼命?”
謝光沂咽下最后一口生菜,惡狠狠地把塑料袋擲進腳邊的垃圾桶。
第三周了,戰(zhàn)爭規(guī)模勢必又要升級。
她要預(yù)先清掃好道路,以無懈可擊的狀態(tài)迎戰(zhàn)!
下午四點二十九分。
早前還明朗敞亮的天色一下子變得灰暗,疾風(fēng)猛力拍擊著窗,聲響煞是駭人。坐在窗邊的穗子朝外看了看,說:“搞不好要下雨了。”
謝光沂卡在秒針轉(zhuǎn)過一圈前校完了最后一篇專訪稿。
她丟下紅墨水筆,摩拳擦掌等待顏歡出招。
然而,“叮咚!”電腦突兀地響起這么一聲。
屏幕右上角蹦出推送窗口,顯示她有新郵件。這是她專門為顏歡注冊的新郵箱,來信標(biāo)題是阿拉伯?dāng)?shù)字的當(dāng)天日期,正文空白,附件貼著一份文檔。她下載后點開看了,的確是新一期的專欄稿沒錯。
就這樣不耍任何花招地交了?
謝光沂瞪著那篇文檔,好半天后猛然攥緊了鼠標(biāo)。
她就像個蓄勢待發(fā)了大半天的爆竹,正準備點火呢,卻有一盆冷水從天而降,不得不啞了炮。
感覺不是一般的郁結(jié)。
顏歡行事向來嚴謹,文稿幾乎挑不出什么錯處,校對用不了五分鐘。把稿子轉(zhuǎn)給總編,謝光沂看看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四點四十分,還沒到下班時間。感覺躁郁未平,干坐著更給自己添堵,于是她打開一份本打算周末帶回家寫的專題稿,泄憤般猛地敲打著鍵盤。
她這個人沒別的優(yōu)點,集中力卻是很厲害的。一旦專注到工作上,無關(guān)緊要的難平意氣就漸漸淡了。稿子寫到結(jié)尾,通篇檢查過錯別字,存好備份,一看時間竟已經(jīng)七點了。
辦公室里只剩下她一個人——那幫家伙,都撂下手里的活去商場挑決勝內(nèi)衣了吧。天黑透了,不知誰離開前好心地給她打開了頂燈。光線明亮而直白,晃得用眼過度的她視野里有些昏花。謝光沂關(guān)了電腦,起身倒了杯熱水仰頭一口氣喝完,仔細裹好羽絨服,將絨線帽低低扯到耳下,然后才切斷辦公室的總電源,乘電梯下樓。
走出大樓,迎面刮來寒涼陰濕的風(fēng)。但還好尚未降雨,她多少松了口氣——P市初冬的雨水,那冰冷黏膩的程度非同小可。
可緊接著她一口氣又提到嗓子眼。
報社大樓前停了輛雪白的凌志IS。
眼角的余光瞥到那熟悉的車,謝光沂先是錯愕地瞠圓了眼睛,緊接著下意識便把絨線帽拽得更低了,埋頭就想遁走。顏歡卻不給她這個機會,降下車窗招了招手:“上車吧!
要么充耳不聞,留給他一個無言的背影。
要么索性更寬心些,拉開車門鉆進去。反正送上門來的司機,不使喚白不使喚。
謝光沂在消防栓邊杵了一會兒,回轉(zhuǎn)身去走向那輛車。但她將兩個選項都拋開了,站在駕駛席的一側(cè),沉默了一會兒:“你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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