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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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訓(xùn)練終于告一段落,F(xiàn)在是自由活動時間,當(dāng)然,嬤嬤也曾反復(fù)告誡新宮女:不能到處亂跑!
當(dāng)然,我們的云裊裊,向來不大愿意聽話。于是,趁著嬤嬤們不在,云裊裊一溜煙地出了南五所。
去哪兒?自然是——御馬監(jiān)!
云裊裊算是想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既然本姑娘用了這個法子進宮來,那定然能用這個法子出去!
云裊裊準備去御馬監(jiān),與御馬監(jiān)的太監(jiān)處好關(guān)系,找一個合適的時機,用進來的法子混出去!
可是現(xiàn)在的問題是——那天晚上月黑風(fēng)高,云裊裊慌忙逃竄,有道是饑不擇食慌不擇路,竟然忘記御馬監(jiān)在哪個位置了。
云裊裊決定去找找路。
事實上皇宮的道路并不復(fù)雜,但是千伶百俐的云裊裊,在這方面卻是少了一根筋。她努力地回憶著當(dāng)日的情景,想要找到自己當(dāng)初遇到兩個死太監(jiān)的那條甬道——但是,云裊裊最終還是頹然地承認,自己是找不到御馬監(jiān)了。
云裊裊四下張望了一下。已經(jīng)走到了皇宮中最僻靜的地方,四下道路并無宮女太監(jiān)。前面是一個大院子,門卻是敞開了。云裊裊思量了一下,決定去問問路。在門口怯生生問了一句“有人嗎”,卻聽不見有人回答,于是云裊裊大喜,院子里竟然無人,豈不是下手的好時機?當(dāng)下再不遲疑,大大方方邁步進去了。
卻見這是一個極大的院子,院子中間是一塊極大的空地,簡直可以跑馬了?盏刂虚g別無他物,只有一個舉著兩把石鎖的少年。那身材,似乎有些熟悉?
見到這般情景,云裊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
少年手上的石鎖,起碼五十斤一個;兩個就是一百斤!
這也罷了,少年的上身居然是赤裸的,白皙的皮膚上……居然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那疤痕是從少年的左肩一直延續(xù)到了右腰,極其嚇人。見到這般情景,云裊裊不由得發(fā)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聽到聲音,那舉著石鎖的少年就轉(zhuǎn)過頭來。云裊裊這才看清楚,原來面前這廝,竟然是自己的仇家,三番五次從樹上跳下來的那個。
少年也是略怔了怔,于是就問道:“你來做啥?”
他扭頭不易,說完這句話,又將頭轉(zhuǎn)回去了。云裊裊跳到少年的面前,收起心中的那絲絲的酸楚,笑著說道:“來看你出丑啊,你也被公公罰了?嘖嘖,真夠可憐的,我被嬤嬤罰了很多次,每次頂多舉一塊規(guī)矩石罷了,你卻是連衣服也被脫了,舉著這么重的石鎖……”
幸災(zāi)樂禍是云裊裊的本能,那笑容絕對發(fā)自內(nèi)心,真正甜美無比。那少年本來是該生氣的,但是對著那樣的笑容,不知怎么的,竟然生不起氣來,只是搖頭。
那少年搖頭,云裊裊就笑得愈加春光燦爛,說道:“進皇宮了,就得守著皇宮的規(guī)矩。做公公的,每個都有自己的職司,你每天無所事事地爬樹偷窺新宮女,能不給逮?犯了這么大的錯,你的管事公公只罰你舉石鎖,還真的便宜了你!”
那少年扁扁嘴巴,神色高傲得很:“進皇宮了,就得守著皇宮的規(guī)矩。做宮女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兒,像你這般無所事事每天宮殿里逛的,總有一天也會被逮。 睂⒃蒲U裊的話依樣畫葫蘆還給云裊裊。
云裊裊笑瞇瞇地:“可是現(xiàn)在我沒有被逮住,你卻是被逮住了……”卻見那少年的胳膊微微有些發(fā)顫,似乎有些支撐不住的樣子。來不及細想,人就飛撲過去,幫少年舉住了一個石鎖:“慢慢兒地,將石鎖放下來——別將腳背砸了——其實你可以偷懶的,不管哪個公公處罰你,看著人不在,你不會偷偷放下歇會兒懶?——你怎么不松手?”
一股少女的幽香鉆進了少年的鼻孔,又有兩根發(fā)絲調(diào)皮地觸摸著少年的鼻尖。少年不覺打了一個噴嚏,渾身覺得有些燥熱,下半身的馬步再也立不穩(wěn),手中的石鎖更是舉不住了,可是偏生不能輕松扔下——對面前這個少女,他實在信不過;又生怕石鎖將面前這個少女的腳背給砸了。
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候,少年身子蹬蹬蹬地后退了三步,掙脫了少女的魔爪;手中的石鎖再也舉不起來,于是重重地砸在地上——
但是好歹沒有砸在這個莽撞宮女的身上。
云裊裊正努力想要幫人將石鎖拿下來呢,卻不想對方突然之間踉蹌后退。她的渾身力氣落了一個空,重心再也不穩(wěn),于是整個人就往前面撲了過去——
如果正常發(fā)展,云裊裊會再次將少年壓在身子底下?墒蔷驮谠蒲U裊撲過去的時候,好巧不巧,少年竟然抬起了一條腿。
云裊裊撞在少年的腳上……然后摔出去了。
這下真的很疼。
少年訕訕地爬起來,卻見云裊裊依然躺在地上,于是翻翻白眼:“這么一摔就摔死了?這下麻煩了,這地方向來沒有宮女,今天卻死了一個宮女……”
云裊裊這才回過神來,一骨碌跳起來,叉手怒道:“你這小太監(jiān),說話忒沒有禮貌!我是過來幫你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這個道理你不懂?我是過來幫你的,你卻一腳將我踹出去?就你這般說話做事,難怪你頂上的管事公公要欺負你,給你整上這么大的石鎖蹲馬步!”
少年覺得自己有些理虧,低頭看看自己的褲子,鼻子哼哼出聲:“男女授受不親知道不?你上次撲上來我已經(jīng)很吃虧了,今天我上面沒穿衣服你還撲上來……我的聲譽受損知道不?”
云裊裊看著少年赤裸的身子,鼻子哼哼,清亮悅耳:“聲譽?你一個太監(jiān)講究啥聲譽?就是想找一個宮女對食,也不是容易的事兒!”
話出口,卻見少年的臉色又青又紫。想著少年后背的疤痕,想著這個嘴硬的小太監(jiān)也曾給自己送過饅頭,云裊裊為數(shù)不多的良心終于萌芽了,于是嘆了一口氣,安慰著說道:“算了算了,我不與你計較。我雖然進宮才這么兩天,卻也知道宮中多得是變態(tài)老妖怪。你長得這么好看,總是吃虧……你也是新進宮的吧?新人就該是受欺負的,熬熬就好了……不過呢,你也太笨了,身邊既然沒有人監(jiān)督著,你怎么不抓緊時間偷懶偷懶?我被嬤嬤罰舉石板,向來都是能偷懶就偷懶……”
那少年嘴角笑容勾起,問道:“你被罰舉石板,你能偷懶就偷懶?看樣子,我可以找你家嬤嬤告?zhèn)狀……”
云裊裊理直氣壯:“你要去告密?哼哼,你去告密,我也不認賬!我是為你好!你給我記住,人不偷懶,天誅地滅!這位兄弟啊,你得記住,咱們拋了父母扔了弟妹單身在這深宮,自己不照顧自己,誰能照顧你?能偷懶就偷懶,能求饒且求饒,男子漢不吃眼前虧,這個是原則!你看,你這么大的院子,人都走光了吧?既然人都走光了,你就將這石鎖放下歇歇又怎樣?等聽見外面腳步聲響起的時候再舉起做做樣子也不遲!就你這個樣子,萬一石鎖砸下來,將你自己砸傷了,又該怎么辦?說到這兒,我都覺得不能用一頭豬來形容你了!”
少年笑嘻嘻地問道:“不能用一頭豬來形容我?那該用什么來形容我?”
“兩頭豬!因為一頭豬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你的傻!”云裊裊毫不客氣,“院子的人都去干啥了?去找飯了是吧?你就該抓住時間休息……”云裊裊驀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兒來,“你院子的人都去吃飯了,你吃過飯沒?”
少年搖搖頭,饒有興味地看著云裊裊,在一個石鎖上坐下來。
那坐姿很優(yōu)雅、很好看。
云裊裊大馬金刀、毫不客氣地在另一個石鎖上坐下,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紙包,打開,露出兩個饅頭來,很大方地遞給他一個:“這事兒我知道,那些管事嬤嬤管事公公,最喜歡罰跪,罰舉東西,還罰餓飯!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吃飯的時候了,整個大院子沒一個人了,你卻還在這里!我這兒有饅頭,給你吃一個墊墊肚子……你傻著干嗎,拿呀!”
少年笑著搖搖頭:“我是君子,不吃嗟來之食……”
云裊裊怒了:“不吃接來的食物?難不成要我送到你嘴巴里?難不成要我喂給你吃?活該餓死!說起來我還舍不得給你吃呢……如果能帶出去,給弟弟們吃,該多好!他們都還沒吃過這等好東西呢!”云裊裊將饅頭放回紙包里,又揣回懷中,“可惜我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出去,這饅頭他們多半是吃不到了……”
云裊裊突然憂郁下來的眼神讓少年也有一瞬間的沉默,他嘴角的笑容收起,很認真地問道:“你想回家?”
云裊裊點頭:“想回家!我做夢都想回家。不過既然進宮了,我得控制自己的夢,不能說夢話,嬤嬤說說夢話說不定就招來殺身之禍!闭f到這里,大大咧咧的姑娘有些黯然,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了一根簪子,擺出八十老母送子上戰(zhàn)場的壯烈模樣:“這個給你!”
少年的嘴角又勾起來了,似乎是憋不住笑的樣子:“你……這是什么意思?”
云裊裊卻沒有看到少年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她的目光就黏在簪子上。多好的簪子啊,從嬤嬤身上偷來的,我還沒有捂熱呢;但是簪子誠可貴,友情價更高,好鋼要用在刀刃上,舍不得簪子套不住同黨——當(dāng)初割裙子的同黨——于是拿出壯士斷腕的決然,說道:“我知道,凡是宮里年紀大的太監(jiān)啊,嬤嬤啊,全都是喜歡錢財?shù)。你新進宮,肯定也沒有多少錢,肯定沒法賄賂那些個老太監(jiān)。我也沒有多少錢……我給你一根簪子好了,這根簪子碧綠碧綠的,拿到外面,至少能換五十兩銀子……你拿去,賄賂那個專門整治你的老太監(jiān),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多半不會再這樣為難你了!”
簪子就停留在少年的面前。少女的神色,是一千個留戀一萬個不舍,但是她還是非常壯烈地將簪子遞到少年面前。
在少年的眼里,簪子的成色其實一般。但是少女那神色,那如喪考妣的神色,讓少年的心軟軟地觸動了一下——
心湖就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了。
面前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少女,面前是一個有些傻乎乎的少女。面前的少女竟然不認識面前的演武場,面前的少女竟然沒有看見自己鞋子上繡著的龍紋,她竟然將自己當(dāng)作一個受罰的小太監(jiān)。
雖然是第三次見面,兩人也算不上有任何交情;就因為同情自己的受罰遭遇,她竟然拿出這么一根簪子,送給自己去賄賂上司;就因為同情自己的遭遇,她就拿出一個饅頭,讓自己充饑——可笑自己,還以為那饅頭有毒,不敢輕易嘗試。
十幾年的皇室生活,見多了人情冷暖,即便是在父兄身上,也感受不到太多的溫情。但是面前這個少女,用一根小小的玉簪,輕輕地,將他那冰封已久的心湖刺破。
少年聽見了冰面開裂的聲音,來自心靈的深處。一縷陽光透過厚厚的冰層照射下來,照射在他那冰涼的心境上。
一種久違的戰(zhàn)栗,瞬間襲擊了全身。少年伸手,毫不客氣地伸手,似乎是搶奪一般的模樣,將那玉簪接到手里。玉簪之上,似乎還留著少女的體溫。少年有些貪戀地一把抓住,然后……藏進自己的褲袋里。
少年知道,自己應(yīng)該說出自己的真正身份,自己不應(yīng)該接受這個小宮女的饋贈。
但是,如果自己說出來——那面前這個小宮女,會怎么做?
她多半就會像受驚的鳥兒一般,面色蒼白,用最快的速度飛出這個演武院——
于是,少年沒有開口,而是用近乎搶奪的姿態(tài),將少女的饋贈接過來。
玉簪已經(jīng)落到了少年的手中,云裊裊還有一瞬間的失神!尤灰?
不過云裊裊到底是神偷弟子,視金錢為糞土,視自己為糞缸,但絕對是屬于拿得起放得下的這一種。雖然有些戀戀不舍,但是既然拿出來了,就斷斷沒有后悔的道理。于是繼續(xù)教訓(xùn)面前這個小太監(jiān):“記住了,身在皇宮,過去那些清高啊,驕傲啊,全都給我掃到垃圾堆里去!面子不能當(dāng)飯吃,但是馬屁卻可以當(dāng)飯吃!一記好馬屁,扶搖直上九萬里,咱們不求九萬里,只求不吃虧……你肯定是屬于不會拍馬屁的那種,你哪見過上司拿這么大的石鎖來處罰人?吃一次虧不算白癡,在同一個地方吃兩次虧的,那才叫白癡——”
少女絮絮叨叨,拿出當(dāng)初死鬼師傅教育她的十倍勁頭來,越說越起勁。
少年見過無數(shù)的大家閨秀,她們在少年面前,笑得靦腆,說得溫柔,像是溫馴無比的波斯貓。但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等少女,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囂張無比,像是一只耀武揚威的孔雀,極可笑地展開了美麗的尾巴,卻是不小心露出了自己的屁股。
少年聽過無數(shù)的教訓(xùn)言語,諄諄教導(dǎo),循循善誘,引經(jīng)據(jù)典,每一句都關(guān)系到國家大事。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言語,粗話連篇,新奇有趣,偏生自己每一句都愛聽。
少女的聲音并不動聽,少女的神態(tài)并不美麗。但是這嘰嘰呱呱的聲音,卻偏生如同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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