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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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胭脂水粉業(yè)就是下九流的行當,賣家低聲下氣,買家咄咄逼人。少有人能像她一樣,一路斗奸商、戰(zhàn)惡客、入軍隊、上戰(zhàn)場,最后一路招搖地將紅旗插到了皇帝的城墻上。
甚至于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紀,仍不忘摟著看上去年紀尚輕的男人,撒嬌道:“人家的回憶錄,要從哪里寫才好?”
男人懶懶地歪了嘴角說:“就從沐陽鎮(zhèn)寫起吧,這個孽緣開始的地方!
金國邊境沐陽鎮(zhèn),又是一年好風光,沐陽鎮(zhèn)里盛產胭脂,女人愛美成癡。幾乎每一個男人都曾被父親灌輸過這樣的生存法則:“女人向往美貌,男人得掏腰包,左眼盯著馮寶閣,右眼看著凌霄寶殿,哪家上新哪家買,爺們兒生活也愉快。”
作為沐陽鎮(zhèn)兩家著名的胭脂鋪,馮寶閣和凌霄寶殿從祖上幾代前就代代相斗,其間經歷過各種婆媳叔嫂宅門斗、豪門臥底小三斗、浪跡江湖繼續(xù)斗,斗到如今,其間發(fā)生的故事已經足夠寫一部長篇連載。但到了這一代,斗爭有了徹底結束的趨勢,就好像一部追了很久的戲本子忽然要出結局了,這使得一眾看客看得格外揪心。這事情,還得從崇景十九年的蟲疫以及馮寶閣破產說起。
那一年,螞蟻襲擊了馮家的花田,花田潰爛,馮寶閣損失慘重。這件大事一出,馮家大少爺馮於彬便也跟著出了名。馮大少爺馮於彬儀表堂堂、梳著小中分,看起來倒也像個領導,他博覽群書善于分析,從《金瓶梅》里看出了愛情,從《水滸傳》里讀出了人際關系的重要性,從《聊齋志異》里發(fā)現(xiàn)了物種的起源和突變。
認真本來是一件好事,但認真這個詞用到馮於彬身上,就成了一場災難。這一次馮於彬深覺自己肩負重擔,于是為了馮家生計他決定投筆從賭。但這書呆子不通賭術,又太愛較真,每賭一局還要記錄筆記總結經驗,最后硬是將家里的田宅抵押出去,將馮家輸?shù)弥皇R粋老宅子。事實證明,時勢不僅造英雄,它也生產狗熊。
馮文老爺躺在床上,將將剩了一口氣道:“於彬啊,別再叫瑾惜給我買藥了,你花兩文錢去買點砒霜,偷偷放在午飯里給我。中午,我還想吃口燒鵝!
馮於彬癟了嘴巴道:“爹,現(xiàn)在孟瑾惜管錢,你是知道的,我從來就斗不過她,現(xiàn)在兜里比臉都干凈,湊不著兩文錢!彼Я祟^,“還有啊,爹,你這話說不通啊,既然你已經知道買了砒霜,我怎么還能‘偷偷’地放在午飯里呢?其實這話的重點是你想要吃燒鵝了吧!”
馮老爺被說中心事,氣得翻了白眼,道:“你是不中用了,去把你沒過門的媳婦叫來!
馮於彬忍不住嘟囔道:“既然沒過門,怎么能叫媳婦?況且,孟瑾惜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人選啊。她熱衷看我寫的各種葷段子,還爬墻去對面看男人洗澡……”
馮老爺生氣地扔了鞋底:“胡說八道!你別想退婚!
片刻后,馮於彬拎著小白條,苦著一張臉走了回來,咧開了嘴說:“爹,不好了,我媳婦留書出走了!
馮老爺接過字條,看著上面幾個清秀的大字,氣得喘不過氣來。
“馮寶閣即將破產,瑾惜唯有向凌霄寶殿借錢,以求渡過危機!
孟瑾惜向來口無遮攔敢想敢做,思維也異于常人。雖然馮寶閣得益于她的性格,做成了很多買賣?杉幢阍谌绱宋ky之時,她怎可去同仇家借錢?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馮老爺顫了顫手,指著馮於彬,道:“你去把你媳婦從凌霄寶殿里抓回來。”
外面風光正好,楊柳依依,孟瑾惜抬頭看著凌霄寶殿四個大字,皺起了眉頭。凌霄寶殿本該是天庭玉皇大帝的宮殿,如今卻被用作胭脂鋪的名字,想必它也覺得十分委屈。但常言道,有什么樣的老板,就有什么樣的店,對比起安少爺“安息”這種令人窒息的芳名,凌霄寶殿也就見怪不怪了。
好在凌霄寶殿的裝潢也算是對得起它這個名字,孟瑾惜走進金碧輝煌的花廳里,只見她故作輕松地在大廳的軟椅上一躺,蹺起二郎腿,倒是沒有一絲求人辦事的樣子。怪不得俗話說,借錢的都是大爺,看孟瑾惜的姿勢就知道了。
在孟瑾惜心中,一直有一個粗暴的邏輯。做人越是害羞,反而越要豁得出去;越是害怕,反而越要表現(xiàn)得膽大。她這種巧妙隱藏自己弱點的談判手法被馮於彬賜名為“死豬不怕開水燙”。
果然安息因為摸不清情況顯得有些恭謹,他咳了咳,道:“初次見面,有失遠迎!
孟瑾惜這才抬起眼,湊近他,勾起嘴角道:“小哥,你看我覺不覺得眼熟?”
安息的表情略有迷茫,他搖了搖頭。
孟瑾惜笑了笑:“你的褻衣露出來了,我只是想看看什么底紋!
安息的臉頰一片慘白,瞧他這副模樣,孟瑾惜隱隱找回了小時候那種樂趣。這明明不是他們第一次相見,如今他卻把她給忘了。孟瑾惜自然知道她是來談生意的,可偏偏一見到安息,她就忍不住緊張起來。她惦記了他那么多年,終于可以和他正面交鋒,她想要對他說一些羞澀特別的話,卻因為依著她“越是害怕,越要膽大”的談話原則,羞澀剛抵達喉嚨,便瞬間轉化成了調戲。
怪不得安息已然不記得她了,她從小便是這樣一副德行,恐怕任何一個男子都恨不得要退避三舍。
孟瑾惜遇上他的時候,還是個梳著牛角辮的小姑娘。那日她隨父母乘船遠行,剛好嘴饞,想去買根糖葫蘆。她拿了三文錢,跑到岸上,卻看見有個男孩在路邊的小窄溝里蹲著,露出一截衣角。孟瑾惜從小就愛捉弄人,看那男孩子一副任君蹂躪的樣子,便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看到有人來了,男孩用黑溜溜的眼睛朝她瞪了一瞪,示意她別過來,可孟瑾惜偏偏蹲在他面前,說:“小弟弟,你這樣干躲著,怎么都沒人來和你玩?”
男孩為了使自己顯得兇狠一些,沖她露了露虎牙:“離我遠點,別和我說話!
孟瑾惜看著他因為蹲在土溝里而露出的小半截臉,眨了眨眼睛:“小弟弟,你是不是卡住了,出不來呀?”
她話音一落,手臂便被人拽住了:“什么小弟弟,你在哪看見的小弟弟?”
孟瑾惜回過頭去,那人拿的長刀著實把她嚇住了,那可是她家過年殺豬才會用的大刀。她的眼睛溜了一溜,打開了開襠褲:“我在噓噓呀,可是我找不到我的小弟弟了!
黑衣人尷尬地笑了兩聲:“呵呵……你娘沒有告訴你,你是女孩?”
這讓孟瑾惜忽然想起了船上的父母,他們還等著她買完糖葫蘆回去。調戲人雖然是犯賤且愉快的事情,但是因為調戲人而沒了性命這就變成了賤人自有天收。
于是她著急要走,卻被黑衣人扣住:“真是個可疑的小姑娘,快說出那個小男孩的下落,不然……”
孟瑾惜的眼睛賊溜溜地一轉,道:“叔叔,你媽貴姓?你家住哪里?有幾口人幾頭牛?為什么要做這種殺人的行當?你老板是誰?那個小男孩有多少賞金?過這種生活,你幸福嗎?”
黑衣人被她問得煩了,直接把她扔進了溝里,捂著耳朵跑掉了。孟瑾惜無措地爬起來,準備去找娘親,小男孩卻輕輕地拽了拽她的衣裳,說:“喂,別走。”
他的臉色很是陰沉:“剛才被你坐了一下,我卡住了!
孟瑾惜好不容易將小男孩從兩塊大石頭縫里弄了出來,碼頭上的船已經開了,她追過去喊爹娘的名字,茫茫大海里了無回音。這么短的時間內,他們沒有等她。是了,她有七個兄弟姐妹,每回出門就像一只大母雞帶著七個小雞崽,而她總是掉隊的那一個。她的小腦瓜轉了轉,覺得媽媽這回可能是真的不想要她了。
她終于蹲下去抱著膝蓋哭了,男孩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喂……別哭了。我叫安息……我……”
孟瑾惜眼淚滿眶,抬起頭打斷他道:“是那種經常用來形容死人的安息嗎?”
安息隱忍著點了點頭,見孟瑾惜哭得更兇了,他又用手碰碰她的手背:“我住在凌霄寶殿,你找不到父母可以來找我!
孟瑾惜哭得抽搐,咧開嘴,鼻涕眼淚都落了下來,說:“太少了……人家父母遺棄孩子,起碼還給個家傳寶貝,給寫個推薦信,怎么到我這兒,就只給三文錢啊……實在太不夠意思了!
安息忍俊不禁,笑著遞給她一只血玉扳指,眼睛亮亮的,聲音也變得溫和了一些:“這是我家的祖?zhèn)靼庵福隳弥,如果你不來找我,我也會來找你的!?
她看著他亮亮的眼睛,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頰,安息的臉立馬紅成了猴屁股,說話也變得不利索起來:“你……你,天要下雨,我……還沒收衣服,先……先走了!
他說完,捂著臉飛快地跑了,還撞了一下墻。
后來孟瑾惜弄丟了血玉扳指,伏在凌霄寶殿門口找他,卻被仆人扔了出來。她輾轉成了小乞丐,落魄得像一條小狗。再后來她被對門的大少爺馮於彬撿了回去,雖然馮寶閣與凌霄寶殿斗爭激烈,馮老爺卻對她很好,一心將她培養(yǎng)成招牌調香師,久而久之她就成了馮寶閣的臺柱子。
當她每每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就會想起當年那個別扭的小男孩。她很想去凌霄寶殿找他問個清楚,但由于兩家敏感的關系,每一次當她鼓起勇氣想要詢問的時候,都變成了她偷偷爬墻到他窗前,順便偷偷看他。
他讀書的樣子,放洗澡水的樣子,以為門口遭了賊,小心翼翼的樣子,全部收進她的腦海。這么多年里,他們唯一的一次對話,不過是有一天晚上,安息在書桌上警覺地抬起頭說:“誰在門外?”
她答了一聲:“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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