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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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后,譚如意再次見到了沈家的人。
那天譚爺爺正坐在樓前跟隔壁的大爺下棋,忽然從街那頭開來一輛路虎車,穩(wěn)穩(wěn)停在自家樓前。車門打開,沈自酌同他父親沈知行走了下來。譚爺爺見沈家來了人,立即丟了棋子笑著上前招呼,又朝二樓喊了一聲,讓譚如意加幾個菜。
譚如意正在淘米,聽見動靜,走到二樓窗邊往下看去,見沈自酌正立在樓院前的樟樹底下,立時怔了一下。沈自酌穿著件黑色長款大衣,顯得身材頎長,臉上仍是幾分疏離的神情,目光深而冷淡,同她前幾次見他一模一樣。
快開飯時,譚如意父親譚衛(wèi)國從工地回來。譚衛(wèi)國熱情地招呼,又打發(fā)譚如意去買幾瓶好酒。譚如意買了酒回來,正要進門,忽聽見門內(nèi)譚衛(wèi)國的聲音:“二十萬彩禮,就這個數(shù),我答應(yīng)了!”
譚如意一驚,立即推開門:“爸,你答應(yīng)什么了?”
沈自酌的目光飛快掃過來,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移開。
這目光意味深長,譚如意在其中讀出了幾分微妙的同情。她呼吸不覺一滯,攥緊了手指看向譚爺爺:“爺爺,這是怎么回事?”
譚爺爺吸了袋煙,將事情原委粗略講了一遍。
譚如意聽完,將酒瓶擱在柜子上,目光在面前站著的四人臉上掃了一遍,最終落在譚衛(wèi)國身上,一字一句道:“我不同意。”
沈知行笑了笑,解釋道:“也不用領(lǐng)證,簡單辦個酒席,就當成全老爺子的執(zhí)念。說句不好聽的,老爺子這就是早晚的事,我們做小輩的,總不能連他這最后一個心愿都不滿足!
譚衛(wèi)國立即笑說:“是是,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我爸的病還全靠了你們沈家……”
譚如意咬牙,分貝提高:“爸,你把我當什么了!”
譚衛(wèi)國目光射過來,見譚如意面上含怒,也不由得冷下臉色,扔了筷子跨過凳子朝譚如意走去,一把揪住她的馬尾將她拽到樓道,壓低聲音罵道:“你懂個屁!你以為你這條件,還能找到多好的?能嫁沈家這樣的人家,已經(jīng)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譚如意頭皮疼得發(fā)麻,又氣得發(fā)抖:“我嫁什么樣的人,不用你管!
“呸!”譚衛(wèi)國唾了一口,“跟你媽一樣狼心狗肺,老子這是為你打算,別不知好歹!”
“你怎么不說這是為你自己打算!二十萬塊你打算干什么用?又去賭?”眼淚已經(jīng)逼到了眼眶,譚如意抽了抽鼻子,生生忍住了。
雖隔著一堵墻,父女爭執(zhí)的聲音在墻內(nèi)卻聽得一清二楚。一直沉默的譚爺爺站起身,弓身道:“沈世侄,真是對不住,讓你看笑話了。如意這孩子樣貌學(xué)識都配不上小沈,你們還是另找良配吧。”
沈知行有些尷尬,仍是笑了笑,起身客套了幾句,帶著沈自酌告辭。
沈自酌走到門口時,腳下微微一頓,朝譚如意看了一眼。譚如意別著頭,梗著脖子,渾身透著一股子倔強,活像只殊死決斗的困獸。
沈知行和沈自酌剛走出大門,譚衛(wèi)國的巴掌就朝著譚如意臉上招呼過去,他吼道:“怎么生了你這么個賠錢貨!”
這件事像根刺扎在譚如意心上,她時常想起當日沈自酌眼中那微帶同情的目光,心里便堵得難受,又有種類似回天乏術(shù)的無力感。
就在此事漸漸平息之時,譚衛(wèi)國卻出事了。他喝酒后撞傷了人,對方家屬要他拿十二萬出來私了,不然就法庭上見。譚衛(wèi)國這人對權(quán)勢又恨又怕,哪里敢上法庭,于是瞞著譚如意去市里找沈知行。
等譚如意知道的時候,木已成舟。
家里那點微薄的家底早在譚爺爺做心臟手術(shù)的時候就已掏空,即便她把自己賣了,也湊不出二十萬還給沈家。爺爺在家里罵了這個不孝子幾天,譚如意還得安撫爺爺?shù)那榫w,免得他情緒激動又引得心臟病發(fā)。
四面的艱難,好似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她圍困。
譚如意仍有幾分不甘,思索了幾天,進城去找沈自酌,且看看還有沒有回旋的余地。
沈自酌沒見到,先見到了沈老先生。沈老先生拉著她的手,用含混的聲音一勁地道謝,說第一次見面就知道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還說他看人眼光極準,沈自酌跟她絕對是天作之合。沈老太太在一旁抹淚,也順著沈老先生的話連聲道謝。
面前的老人只剩一把瘦骨,前幾日還清朗的目光如今渾濁陰翳,哀哀地看著她,好似一個乞糖的孩子。拒絕的話在喉嚨里滾了幾遭,她無論如何是說不出口了。
正說著話,沈自酌推門進來,沈老太太忙讓沈自酌請譚如意出去吃飯。
走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譚如意剛來時的氣憤已消去大半,心里漸漸被一種生無所戀的悲哀填滿。她停了腳步,低聲對他說:“不用吃飯了,我還得回家照顧爺爺!
沈自酌腳步一頓,緩緩轉(zhuǎn)過身來,靜了數(shù)秒鐘才沉聲開口:“抱歉。”
譚如意沒說話,沉默良久,咬牙說了一句:“你這是愚孝。”
譚如意回去的時候,覺得自己活像是斗敗的公雞,又憤怒又難過,卻不知該將氣撒向何處。譚爺爺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卷著煙草,聽見譚如意的腳步聲,抬頭看了一眼,張了張口,又低下頭去。
譚如意蹲在爺爺面前的陰影里,拿過他的煙斗,在腳邊輕輕磕了磕,將他手里卷好的煙葉塞進去,遞回他手中。爺爺掏出打火機點燃,猛嘬了一口。
譚如意好歹笑了出來,說:“爺爺,沒事的,沈自酌這人挺好的!
爺爺看著她,問:“你喜不喜歡他?”
譚如意垂下頭,看著灰撲撲的路面,聲音低到塵埃:“我才見過他幾面!
爺爺嘆了口氣,半晌沒說話?諝庵幸粫r只有嗆人的煙味,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爺爺啞聲說了句:“我怕你高攀了受委屈!
譚如意眼淚頓時被嗆出來,她撿了塊石子,在水泥地面上胡亂劃著。過了片刻,回過神來,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地上寫了一個“沈”字。她頓時心煩意亂,使勁抹了抹眼睛,捏著石子飛快地劃掉了。
婚禮當日天氣晴朗,河流雪霽,天高云淡。譚如意七點鐘起來化妝,一個小時后男方車子過來接人。閉塞的小鎮(zhèn)何曾見過奔馳當主婚車的景象,一時譚家門口皆是過來看熱鬧的人。
譚如意和沈自酌坐在后座上,一言不發(fā),副駕駛上沈家請來的婚慶公司伴娘屢次想活躍氣氛,見譚沈兩人神情不像結(jié)婚倒像是去就義,嘀咕了一聲,也就聽之任之了。
婚禮張羅得很倉促,大家都忙,沈老先生又還在床上躺著,是以一切從簡。
唯獨沈老先生樂在其中,因喜事在即,精神都抖擻了幾分。他掏出自己當年跟沈老太太結(jié)婚的照片給譚如意看,照片里年輕的兩人都是眉目精神,沈老太太穿著一身旗袍,黑白相片絲毫無損她煥發(fā)的容光。沈老先生便叮囑譚如意,一定要選一身紅色旗袍。
譚如意在準備入職事宜,婚宴在即才抽空去試禮服。她自己本來也沒心思,既然沈老先生堅持,也就聽從他的意思。
婚禮前夕,沈老先生送給她兩只瑪瑙鐲子,說是當年沈老太太戴過的。瑪瑙成色極好,襯著旗袍更是分外好看。譚如意這才明白沈老先生的深意,推辭不過,終是收下。
車子很快開到訂好的酒店,譚如意同沈自酌站在門口迎賓。春寒料峭,她紅色的旗袍外只罩了件絨毛披風,凍得直哆嗦。站了片刻,忽瞥見酒店的服務(wù)員也是一水兒的紅旗袍。她覺得更冷了,臉上的笑容只剩下殼,隨時都要哐當一聲跌落下去。
好不容易待賓客來齊,譚如意同沈自酌上樓,一整層的大廳烏泱泱坐滿了。沈家交友甚廣,即使賓客名單精減了數(shù)次,仍有四十席之多。
沈自酌事先跟司儀溝通過,要求儀式盡量簡潔,啰唆的講話環(huán)節(jié)能省則省。但交換戒指和接吻這一項,司儀無論如何都不答應(yīng)去掉:“連入個志愿者協(xié)會都要宣誓呢,您這是結(jié)婚,再怎么害羞,總還得表示表示吧?不然隨了份子的人,哪有熱鬧可看?”
譚如意在旁聽著,心里一陣翻江倒海地難過,她的婚禮,到底是變成了一場“熱鬧”。
司儀讓家長發(fā)言,沈知行整了整衣服走上去。無非都是些琴瑟和鳴、相敬如賓的吉利話,譚如意還沒留神,就已經(jīng)講完了。
司儀又說了一大通,緊接著說道:“請新郎新娘交換戒指!”
服務(wù)員端著兩只首飾盒上前,譚如意慌亂地接過,拿出盒內(nèi)的戒指。
臺下幾百號人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好似在圍觀一場行刑。譚如意執(zhí)戒,猶自胡思亂想,手指卻倏地讓人一把捏住。她立時回神,見沈自酌正握著她的手指,將戒指套了上去,她立即如法炮制。
“現(xiàn)在,新郎可以親吻美麗的新娘了!”
底下歡呼聲浪潮似的襲來,這下譚如意徹底慌了,不敢抬頭,心臟擂鼓似的跳著。腰忽然讓一雙手輕輕按住了,緊接著沈自酌的氣息緩緩靠攏,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之時,陌生的觸感貼上她發(fā)抖的唇。
歡呼聲一陣陣沖擊耳膜,譚如意腦中一片空白,等她回神,儀式已經(jīng)結(jié)束,底下一片觥籌交錯之聲。
這是初吻,她想。
沒時間讓她仔細回味,還得拾掇心情一桌一桌地敬酒。沈自酌在前,她緊隨其后,挨桌挨桌的祝福聲中,漸漸產(chǎn)生了幾分錯覺,好似自己確實正在辦一場美滿的婚禮,身畔之人,確實是她余生要攜手走下去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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