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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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能休戰(zhàn)嗎，就幾個小時？”他問我，“你忘記我是敵人，我忘記你是敵人，我們只是……兩個普通人？”
休戰(zhàn)？普通人？這聽起來好笑、可氣。一個德國指揮官竟然請求一個法國人，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和平共處！
可事實上，等音樂終于停止，我抬頭看他，他的眼睛里噙滿淚水。
1912年，巴黎
“小姐！”
正在照看手套柜臺的我關(guān)上柜臺的玻璃蓋子，抬起頭來。那個聲音被“女子商場”中央購物區(qū)巨大的中廳吞沒了。
“小姐！這里！能幫我個忙嗎？”
就算他不喊我我也會注意到他。他又高又壯，波浪形的頭發(fā)搭在耳邊，與來我們店里的大多數(shù)紳士的發(fā)型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濃眉大眼、五官硬朗，要是我父親看到肯定會說他是鄉(xiāng)巴佬并把他打發(fā)走。
我朝他走去的時候，他用手指了指圍巾那邊，但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實際上，他盯著我看的時間太長了，我忍不住瞅瞅身后，怕我的主管發(fā)現(xiàn)。
“我需要你幫我挑一條圍巾。”他說。
“您想要什么樣的圍巾，先生？”
“女人戴的圍巾。”
“能告訴我她是什么膚色嗎？或者有沒有特別喜歡的布料？”
他還是盯著我看。主管正忙著招呼一個戴著孔雀毛帽子的女人。如果她從她站的面霜柜臺那兒朝我這邊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我的耳朵已經(jīng)紅了。
“適合你的都可以�！闭f完，他又補充了一句，“她跟你膚色一樣�！�
我在那些圍巾中仔細(xì)挑選著，身上的皮膚越來越燙，不由自主地拿了我最喜歡的圍巾之一：一條深乳藍色，像羽毛一樣輕的上好長圍巾�！斑@個顏色不挑人�！蔽艺f。
“好……好。舉起來�！彼蟮溃按钤谀闵砩�，這兒�！彼钢缸约旱逆i骨。我瞥了主管一眼。店里嚴(yán)格規(guī)定售貨員不能與顧客過度親密，我不確定把絲巾舉到我裸露的脖子那兒算不算違規(guī)。但那個人在等著。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圍巾舉了起來。
他打量了我很久，讓我覺得地板好像都消失了。
“就這個，很漂亮。好！”他歡呼著，伸手拿錢包，“有你在買東西容易多了�！�
他笑笑，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朝他笑了笑�；蛟S只是因為他不再盯著我所以覺得放松了吧。
“我不確定我——”我正在用紙把圍巾包起來，主管走了過來，我不由地縮了縮脖子沒再說話。
“太太，你的助手服務(wù)真好！”他大聲嚷嚷道。我用余光瞥了主管一眼，發(fā)現(xiàn)她正努力將這個人邋遢的外表和他那一口上流社會才有的純正法語聯(lián)系起來�！澳銘�(yīng)該給她升職。她很有眼光！”
“先生，我們一直致力于確保我們的售貨員能夠為顧客提供專業(yè)服務(wù)�！彼骼卣f道，“但我們更希望我們的商品質(zhì)量能令每一位顧客滿意。您的一共是2法郎40生丁。”
我把東西遞給他，然后看著他在巴黎最大的商場里穿過擁擠的人群慢慢走遠(yuǎn)。他嗅嗅一瓶瓶香水，研究研究別致的帽子，對那些商品評論一番，或是直接走過去。跟這樣一個人結(jié)婚會是什么感覺呢？我心不在焉地想到，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充滿了某種感官上的愉悅。
可是——我提醒自己——這個人也覺得自己可以隨便盯著商店里的女孩子看，直到把別人看得臉紅。他走到巨大的玻璃門前，轉(zhuǎn)過身來徑直看著我。他摘下帽子整整舉了三秒鐘，才消失在人群中。
我是1910年夏天來巴黎的，在此之前，媽媽去世，姐姐和隔壁村的記賬員讓-米歇爾·蒙彼利埃結(jié)了婚，我從一種孤獨進入另一種孤獨。我在巴黎最大的商場——女子商場——找了份工作，從倉儲助理一路做到車間助理，就住在商場自己的大宿舍里。
等我從最初的孤獨中緩過來，有了足夠的錢買鞋子，脫下標(biāo)志著我鄉(xiāng)下人身份的木底鞋后，我在巴黎過得很知足。我喜歡巴黎的繁華，喜歡在早上8:45分商場開門的時候站在這里，看那些優(yōu)雅的巴黎女人慢慢地走進來。她們戴著高高的帽子，腰細(xì)得讓人心疼，臉蛋被皮毛襯托地尤為好看。我喜歡逃離父親的這種自由，他的壞脾氣致使我的整個童年都活在陰影里。第九區(qū)的醉漢和無賴嚇不到我。我喜歡商場：大大的商場里有好多漂亮的東西。那里的氣息和景象令我陶醉，商品不斷變換，都是從世界各地運來的漂亮的新款：意大利的鞋子、英國的花呢服裝、蘇格蘭的羊毛披肩、中國的絲綢，還有美國和倫敦的時裝。樓下新開的食品大廳里有瑞士的巧克力、白花花的熏魚、香濃的奶油奶酪。在女子商場熙熙攘攘的高墻中度過一天就代表著窺見了一個更廣闊、更神奇的世界的一角。
我不想結(jié)婚（我不想像我媽媽那樣）。實際上，像女裁縫奧圖耶太太，或是我的主管那樣，待在我現(xiàn)在待的地方，這樣的想法非常符合我的心意。
兩天后，我再次聽到了他的聲音�！笆圬泦T！小姐！”
我當(dāng)時正在給一位年輕女士介紹一副上好的羔皮手套。我朝他點點頭，繼續(xù)小心地為那位女士包裝商品。
但他卻有點迫不及待�！拔壹毙柙儋I一條圍巾�！彼f。那位女士從我手中拿過手套，很大聲地“嘖”了一聲。他不知道是真沒聽見，還是裝著沒聽見�！拔蚁胭I條紅色的。充滿活力、很鮮艷的那種。你這兒有嗎？”
我有點生氣了。主管一直跟我說，商店就是一個小天堂，顧客離開的時候一定要讓他覺得自己是從擁擠的街道上找到了一個避風(fēng)港。（當(dāng)然，前提是這位顧客可以慷慨地掏腰包）。我害怕我的那位女顧客可能會抱怨，幸好，她只是揚著下巴一陣風(fēng)似地走了。
我開始翻那些陳列的圍巾時，他說道：“不不不，不是那些。”他指著下面玻璃柜中陳列的那些昂貴圍巾，“那條�！�
我把那條圍巾拿出來，那像鮮血一樣的鮮艷的圍巾搭在我手上，像是一道傷口。
看到這條圍巾他笑了笑�！澳愕牟弊�，小姐，手舉高一點。對，就這樣�！�
這次舉起圍巾的時候我覺得有點不自在了。我知道主管正看著我。
“你的膚色很漂亮。”他嘟囔著，伸手去口袋里掏錢，我連忙移開圍巾，用紙把它包起來。
“我相信您的妻子看到這件禮物肯定會很開心的�！蔽艺f著，他的視線像是有溫度一般落在我身上。我覺得皮膚火辣辣的。
他看了看我，我也正好看到他眼角細(xì)微的皺紋�！澳阕婕悄睦�，怎么會有這樣的膚色？北方？里爾？比利時？”
我假裝沒有聽到他說話。我們不允許跟顧客討論私人問題，特別是男顧客。
“你知道我最喜歡吃什么嗎？貽貝配諾曼底奶油，加點洋蔥，再來點茴香酒。嗯�！彼檬种纲N住嘴巴，拿起我遞給他的東西，“再見，小姐！”
這一次我不敢看著他穿過商場了，但灼熱的后脖頸告訴我，他又停下來看我了。我突然覺得很懊惱。在佩羅訥，沒人敢這么直接大膽。在巴黎，我老覺得自己像是穿著內(nèi)衣走在大街上，因為巴黎的男人特別喜歡隨便盯著別人看。
“你有仰慕者了�！辈ㄈR特說（香水柜臺的售貨員）。
“勒菲弗先生？小心點，”盧盧（箱包柜臺的售貨員）嗅了嗅鼻子說，“收發(fā)室的馬塞爾在皮加勒見過他跟站街的妓女聊天。哼！”她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柜臺。
“小姐�！�
他又來了！我的身體不由得縮了一下，轉(zhuǎn)過身來。
“抱歉�！彼吭诠衽_上，兩只大手?jǐn)傇诓Ａ嫔�，“我沒想嚇你的。”
“我一點也沒有被嚇到，先生。”
他棕色的眼睛十分專注地盯著我的臉，好像內(nèi)心在進行著一場我無法參與的對話。
“你又想看看圍巾嗎？”
“不是。今天我想……問你點兒事�！�
我一只手扶在領(lǐng)口上。
“我想給你畫幅像。”
“什么？”
“我叫愛德華·勒菲弗，是一名畫家，我很想為你畫幅像，希望你能給我一兩個小時�！�
我以為他在調(diào)戲我。我瞥了一眼盧盧和波萊特的柜臺，想看看她們是不是在偷聽�！盀槭裁础瓰槭裁匆o我畫呢？”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表現(xiàn)出有點慌亂的樣子�！澳阏娴南胱屛一卮疬@個問題？”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在等別人恭維我。
“小姐，我提的這個要求不會給你惹麻煩的，要是你愿意的話可以帶個女伴。我只是想……你令我著迷。我離開女子商場后，你的臉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想把它畫下來�！�
我強忍住想摸一摸自己下巴的沖動。我的臉？著迷？“那……那你妻子會在場嗎？”
“我沒有妻子�！彼咽稚爝M口袋里，拿出一張紙迅速寫著，“不過我確實有很多圍巾�！彼鸭堖f給我。我發(fā)現(xiàn)自己像個傻瓜似偷偷瞄了瞄四周，然后才接過來。
這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甚至都不確定自己該說什么。我花了很多時間弄自己的頭發(fā)，穿上自己最好的禮服又脫下來，然后又穿上。我在臥室門口坐了二十分鐘，把所有我不該去的理由都列了個遍。
最后我走的時候，房東看著我皺了皺眉。我脫下自己的好鞋子，重新穿上木底鞋，以打消她的疑慮。我一邊走，一邊跟自己辯論。
如果你的主管們聽說你給一個畫家當(dāng)模特的話，他們會懷疑你的人品。你可能會丟了工作！
他想給我畫像！我，來自佩羅訥的蘇菲，一個只能襯托姐姐美貌的人！
或許我的相貌暗示我很便宜，所以讓他覺得我肯定不會拒絕。他跟皮加勒的女孩亂搞……
可是，我的生活中除了工作和睡覺還有什么呢？當(dāng)模特真的有那么糟糕嗎？我還不知道呢……
隨便哪天下午2點以后都行，紙條上寫著。他給的地址跟先賢祠隔著兩條街。
我沿著狹窄的鵝卵石小路一直走，在門口停下，確認(rèn)門牌號，然后敲了敲門。沒有人回答。我能聽到上面有音樂聲傳出來。門微開著，于是我直接走了進去。我躡手躡腳地沿著狹窄的樓梯一直走到一扇門前。我聽到里面有留聲機的聲音，一個女聲傾訴著愛和絕望，一個男聲跟著她一起唱，那渾厚、嘶啞的男低音是他沒錯。我站在那兒聽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推開門，房間很大，很亮。一面墻上全是磚，另一面上幾乎全是玻璃，窗戶一個挨一個，沿著墻鋪了滿滿一排。不過，屋里怎么能亂成這樣！畫板一摞摞地堆在墻邊；凝固的畫筆一罐罐的，到處都是；成箱的炭筆和畫架毫無章法；那一團團鮮艷顏料，早就凝固了；居然，還有好幾盤沒吃完的食物。再仔細(xì)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房間的每個角落里都有幾個墨綠色的瓶子，有的插著蠟燭，有的顯然是什么慶�；顒雍罅粝碌睦�。一張木凳上放了一大疊錢，硬幣和紙幣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一股濃濃的松節(jié)油和油彩混在一起的氣味，摻和著煙味和陳年葡萄酒的微酸味。
屋子正中央，有個人手里拿著一罐畫筆，慢悠悠地一會兒往前走幾步，一會兒又后退幾步，那便是勒菲弗先生了。他穿著一件罩衫，下面是一條很土的褲子，跟真正的巴黎人比起來真是……太不像話，太土了。
“先生？”
他眨著眼看了我兩次，似乎在回憶我是誰，然后才把那罐畫筆放在旁邊的一張桌子上�！笆悄�！”
“呃，是的。”
“太好了！”他搖搖頭，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太好了。請進，請進。我給你找個地方坐�！�
他似乎變胖了，透過上好的襯衫，我可以清楚看到他美妙的身體。我站在一邊尷尬地抓著包，看他把一摞摞報紙從一張舊躺椅上的清理下去，留出一個空位。
“請，坐吧。你想喝點什么嗎？”
“白開水就行了，謝謝�！�
雖然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看起來有點危險，但在來這兒的路上我一點兒都沒有預(yù)想過�；叵肫饋�，我才發(fā)覺自己有點犯蠢，這讓我不自在起來。這個奇怪的工作室。我看起來一定很僵硬很笨拙，像個上了漿的衣領(lǐng)一樣僵硬地坐在他面前。
“你沒指望我來。”
“原諒我，我只是不相信你會來。但是我很高興你來了，真的很高興�！彼笸藥撞娇粗摇�
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滑過我的顴骨、我的脖子、我的頭發(fā)。他身上有淡淡的沒洗澡的氣味，雖不讓人覺得討厭，但這樣的環(huán)境卻突顯得它太濃了。
“來杯葡萄酒嗎？可以讓你放松一點？”
“不用了，謝謝。我只想快點。我……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這一個小時是怎么出來的？我不知道，其實，我本來想立馬離開的。
他試著教我擺姿勢。他讓我放下包，微微靠在躺椅的把手上，但我做不到。我說不出為什么，但就是忽然覺得這是一種羞辱。勒菲弗先生創(chuàng)作的時候，只關(guān)注他的畫板，幾乎一句話也不說。我逐漸發(fā)現(xiàn)，我一點兒也沒有像自己之前偷偷想過的那樣，有被仰慕的感覺，也沒有覺得自己有多重要，而是覺得他好像可以看穿我。就好像我變成了一件東西、一個物體，跟那些墨瓶瓶罐罐和吃剩下的飯菜沒有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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