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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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德國軍官舉著一只手朝我走過來。我正好停在勒克萊爾先生被毀掉的雕像前,臉上的紅潮還沒有褪去。他一直走到我跟前。
“你無視我!”
“我向您道歉,長官,我沒聽到您說話!
“無視一名德國軍官是違法的!
“我說過了,我沒聽到您說話。我向您道歉。”
我把臉上的圍巾拉下來一點。這時我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誰:那個在酒吧里喝多了抓住伊蓮娜,結(jié)果卻被指揮官摔在墻上的年輕軍官。我看到他太陽穴上有道小疤,我還看出來他也認(rèn)出了我。
“身份證。”
身份證不在我口袋里。我一直在想奧雷利恩的話,所以把身份證落在旅館的臺桌上了。
“我忘記帶了!
“不帶身份證出門是違法的!
“就在那兒!蔽抑钢灭^說,“如果您跟我一起走過去的話,我可以——”
“我哪兒也不去。你出來干嘛?”
“我只是……去面包房!
他瞅瞅我空空如也的籃子。“去買隱形面包?”
“我臨時改了主意!
“你最近在旅館里一定吃的很好吧。其他人拿到自己的份額都很難!
“我不比其他人吃得好。”
“把口袋里的東西都掏出來!
“什么?”
他端著來復(fù)槍猛地戳了我一下!鞍芽诖锏臇|西都掏出來,把衣服脫掉幾層,讓我看看你拿的是什么!
那天降溫,刺骨的寒風(fēng)足以讓每一寸裸露的皮膚都變得麻木。我放下籃子,慢慢摘下第一層圍巾。
“放下,放到地上!彼f,“下一件。”
我朝四周看了看。廣場那邊,紅公雞的客人們一定都在看。我慢慢摘下第二層圍巾,然后又脫下重重的外套。我感覺廣場那邊白茫茫的窗戶里有無數(shù)眼睛在盯著我。
“把口袋里的東西全都掏出來!彼么痰洞林业耐馓渍f,外套在冰和泥里摩擦著,“把里面翻出來!
我彎下腰,把手伸進(jìn)口袋,F(xiàn)在我已經(jīng)在發(fā)抖了,我的手指凍得發(fā)紫,根本不聽我指揮。試了幾次之后,我終于從口袋里掏出定量供給簿、兩張5法郎的鈔票和一張碎紙。
他抓起碎紙,“這是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長官。只是……只是我丈夫送給我的禮物。求您還給我吧!
我聽到自己聲音里的恐慌,雖然話已經(jīng)出口,但我知道我根本就不該說。他打開愛德華畫的我們倆的小畫像:那頭穿著軍裝的熊是他,我穿著板正的藍(lán)裙子,一臉嚴(yán)肅。
“這個東西沒收了!彼f。
“什么?”
“你無權(quán)攜帶法國軍裝之類的東西。我會處理它的。”
“可是……”我不敢相信,“這只是一頭熊的漫畫啊!
“一頭穿著法國軍裝的熊。沒準(zhǔn)是個暗號呢!
“可是……可是這只是個玩笑……是我跟我丈夫鬧著玩畫的。求求你不要?dú)Я怂!蔽疑斐鍪秩,卻被他拍掉了!扒笄竽,我沒什么念想……”正當(dāng)我顫抖著站起來時,他看著我的眼睛,把那張紙撕成了兩半,然后把那兩半紙撕成了碎片,任它們像婚禮上的彩紙屑一樣落到潮濕的地上。
整個過程中他一直看著我的臉。
“下次記得帶上你的證明,婊子!闭f著,他走過去跟其他士兵會合。
我進(jìn)門的時候伊蓮娜過來接我,我手里緊緊抓著冰涼、濕透的圍巾。走進(jìn)去的時候,我感覺到客人們都在看我,但我沒什么好跟他們說的。我穿過酒吧回到窄窄的走廊,用凍僵的手掙扎著把圍巾掛到木樁上。
“發(fā)生什么事了?”伊蓮娜站在我身后問。
我心里難過,幾乎說不出話來!澳谴巫プ∧愕哪莻軍官,他毀了愛德華給我的畫。他把畫撕成碎片,因為指揮官揍了他,他要報復(fù)我們。還有,沒有面包了,因為阿蒙德先生顯然認(rèn)為我是個婊子。”我一臉木然,前言不搭后語,但我很生氣,聲音也毫不控制。
“噓!”
“憑什么?我為什么要小聲點?我做錯什么了?這里的人全都噓噓噓,全都咬耳朵,沒有人說真話。”我憤怒而又絕望地?fù)u搖頭。
伊蓮娜關(guān)上酒吧的門,把我趕到樓上空空的臥室里,這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我們說話不會被聽到的地方。
“冷靜,跟我說說,發(fā)生什么事了?”
然后我告訴了她。我告訴她奧雷利恩說的話,告訴她面包店里的兩個太太怎么跟我說話,還有阿蒙德先生和他的面包。伊蓮娜聽我講了這一切,雙臂抱住我,頭靠在我的頭上,不時地表示同情,直到她問:“你跟他跳舞了?”
我擦了擦眼睛。
“嗯,對。”
“你跟指揮官跳舞了?”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你知道我那天晚上在做什么。你知道為了讓德國人遠(yuǎn)離跨年聚會,我什么都做的出來。把他留在這兒就意味著你們都能好好享受一頓盛宴。你還跟我說,那是讓-米歇爾離開后你過得最開心的一天!
她看著我。
“哦,難道你沒說過嗎?我說錯一個字了嗎?”
她還是什么也沒說。
“怎么著?你也想叫我婊子嗎?”
伊蓮娜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最后終于吐出一句話:“我不會跟一個德國人跳舞!
我沒法表達(dá)聽到親姐妹說出這句話時的感覺,事實上我一時忘了說話。之后,我站起來,一聲不吭地下了樓。我聽到她喊我的名字,但我無法回應(yīng)。在我內(nèi)心深處某個黑暗的地方拒絕了我目前最親的人。
來不及了……
與我和姐姐不同,那天晚上德國士兵們似乎特別高興。沒有人抱怨配額又減少了,他們也沒注意到酒也少了。只有指揮官看上去心事重重,一臉憂郁。其他軍官興高采烈地一起喝酒慶祝時候,他就自己坐在一邊。我想著不知道奧雷利恩有沒有在樓上偷聽,有沒有聽懂他們在說什么。
“我們別吵架了!蓖砩衔覀兣郎洗驳臅r候,伊蓮娜說,“我真的覺得這樣很累!
她伸出一只手來抓我的手,在幾乎一片黑暗中,我抓住了她的手,但我們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變了。
第二天早上伊蓮娜去市場。只有幾個攤位擺出來,賣一些腌肉,貴的離譜的雞蛋、蔬菜,還有舊布做的內(nèi)衣。我待在旅館的酒吧里,招待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顧客。
大約十點半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了外面的騷亂。有一瞬間,我想著是不是又有戰(zhàn)俘來了,但伊蓮娜沖進(jìn)來,頭發(fā)散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一定猜不到,”她說,“是莉莉安!
我的心砰砰砰地跳起來。我扔下手里正在清洗的煙灰缸沖向門口,其他顧客也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往外跑。莉莉安·貝蒂訥走了過來。她依舊穿著那件羊皮外套,但看上去再也沒有巴黎模特的樣子。她身上沒有穿其他衣服。因為凍和瘀傷,她腿上一片斑駁。她光著腳,腳上流著血,左眼腫得老高,只睜開一半。她的頭發(fā)散在臉上,走路一瘸一拐的,仿佛每一步都是永遠(yuǎn)都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她的兩側(cè)各站著兩名德國軍官在驅(qū)趕她,后面緊跟著一隊德國兵。這一次,他們似乎并不介意我們跑出來看。
漂亮的羊皮外套沾滿了灰,變成了灰色。外套背面不但有一塊塊粘稠的血跡,還有,確鑿無疑的,痰跡。
我正盯著那外套看,這時,突然傳來一陣哭聲!皨寢專寢!”在莉莉安身后,我看到她七歲的女兒伊迪絲被其他士兵攔住了。她抽泣著,扭動著,想越過那些士兵抓住媽媽,她臉上的表情都扭曲了。一個士兵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靠近,另一個士兵得意地笑著,似乎眼前發(fā)生的一幕是一場滑稽表演。莉莉安往前走著,似乎根本沒注意,她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痛苦的世界里。她經(jīng)過旅館的時候,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小聲的嘲諷。
“瞧瞧那個驕傲的婊子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
“你覺得德國人還會要你嗎,莉莉安?”
“他們已經(jīng)厭倦了她,終于擺脫她了!
我不敢相信這些人是我的同胞。這些充滿憎恨的面孔、嘲諷的笑容,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推開他們朝伊迪絲跑去!鞍押⒆咏o我!蔽乙蟮。整個鎮(zhèn)上的人好像都出來看了。他們從樓上的窗戶那兒、從市場那邊朝莉莉安尖叫。
伊迪絲抽泣著,嘴里懇求著!皨寢專
“把孩子給我!”我喊道,“還是說德國人現(xiàn)在連小孩子也不放過了?”
抓著伊迪絲的軍官看看身后,我看到指揮官站在郵局旁。他跟旁邊的軍官說了什么,過了一會兒,孩子被放開給了我。我用胳膊幫她擦擦眼淚,“沒事,伊迪絲。你跟我來!彼杨^埋在我的肩膀上,傷心欲絕地哭著,一只胳膊還徒勞地伸向她媽媽的方向。我覺得我看到莉莉安的臉微微朝我這邊轉(zhuǎn)了轉(zhuǎn),但太遠(yuǎn)了,也不好說到底是不是。
我抱著伊迪絲迅速回到酒吧里,遠(yuǎn)離鎮(zhèn)上人的視線,遠(yuǎn)離了那再次響起的嘲諷聲,跑到旅館后面,這樣她就什么也聽不到了。這個孩子已經(jīng)瘋了,但誰能怪她呢?我把她帶到臥室,給她倒了點水喝,然后雙手抱住她搖晃她。我一遍遍地告訴她,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雖然我知道我們什么也做不了。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得筋疲力盡?粗∧[的臉,我猜她可能已經(jīng)哭了大半個晚上了。只有上帝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最后,她在我懷里睡著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然后走下樓去。
我走進(jìn)酒吧的時候,里面鴉雀無聲。這是紅公雞幾周以來最熱鬧的一次,伊蓮娜端著一個滿滿的托盤在桌子間跑來跑去。我看到站在門口的鎮(zhèn)長,再看看眼前的一張張臉,突然覺得這些人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了。
“你們滿意了?”我說,我的聲音是嘶啞的,“躺在樓上的那個孩子看到你們嘲笑她受傷的媽媽,朝她吐痰。她還一直當(dāng)你們是她的朋友。你們覺得很驕傲嗎?”
姐姐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疤K菲——”
“別叫我蘇菲!”我甩開她的手,“你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你們以為知道莉莉安·貝蒂訥全部的事。其實,你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哭了,憤怒的淚水流了出來,“你們都太急于下定論了,可是當(dāng)她為你們提供適合你們的東西時,你們又急著去拿!
鎮(zhèn)長朝我走過來!疤K菲,我們應(yīng)該談一談!
“哦,你現(xiàn)在肯跟我說話了!好幾個星期你看我的樣子好像我身上一股臭味似的,就因為蘇埃爾先生自以為是地認(rèn)為我是個叛徒,是個婊子。我!一個不惜一切代價給你女兒送食物的人!你們?nèi)紝幙舷嘈潘膊幌嘈盼遥∨,或許我不想跟你說話,先生。就我所知,或許我更愿意跟莉莉安·貝蒂訥談一談!”
我現(xiàn)在極其憤怒。我覺得自己有點精神錯亂,像個瘋女人一樣到處噴火。我看著他們愚蠢的臉和張大的嘴巴,晃晃身子甩開按住我肩膀的手。
“你們以為《淪陷區(qū)日報》是從哪兒來的?你們以為是小鳥叼來的嗎?你們以為它是坐著魔毯飛來的嗎?”
伊蓮娜將我往酒吧外推。
“我不在乎!他們以為是誰在幫他們?是莉莉安!是她在幫你們所有人!甚至是在你們朝她的面包吐痰的時候,她還在幫你們!”
我站在走廊上。伊蓮娜臉色蒼白,鎮(zhèn)長站在她身后,她把我往前推著,不讓我靠近他們。
“怎么?”我抗議道,“知道真相讓你們很不舒服嗎?我連說話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嗎?”
“坐下,蘇菲。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坐下,閉嘴。”
“對于貝蒂訥太太的事我也很難過,”鎮(zhèn)長輕聲說,“但我來這兒不是為了討論她的事,我來這兒是有事跟你說。”
“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我用手掌抹了一下臉說。
鎮(zhèn)長深呼吸了一下!疤K菲,我有你丈夫的消息!
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
他重重地坐在我旁邊的樓梯上,伊蓮娜仍然抓著我的手。
“恐怕我得說,不是好消息。今天早上最后一批戰(zhàn)俘經(jīng)過的時候,其中一個人經(jīng)過郵局的時候丟下了一封信,是一張廢紙。我的辦事員撿了起來。上面說,愛德華·勒菲弗和其他四個人上個月一起被送到阿登高地的集中營去了。我很遺憾,蘇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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