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五四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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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遷居武昌徐家棚的第二年,也就是爆發(fā)五四運動的1919年。那年春天,父親把我送往湖南省會長沙,到周南女校去上學。雖然是孤身一人離家,去住校讀書,但我舅父在長沙工作,可以對我就近照顧,父母也比較放心。我在周南所用的學名叫黃彰定,字淑儀。
周南女校是進步教育家朱劍凡先生和夫人創(chuàng)辦的。他們夫婦倆從日本留學回來,賣掉家產(chǎn),毀家興學,于1905年創(chuàng)辦了這所私立女校。朱先生自己擔任校長,聘請的教師都是進步的知識分子。這所著名的周南女校,培養(yǎng)了許多杰出的人才,其中如向警予、蔡暢等,都是中國婦女革命運動的先驅(qū)。父親非常欽佩朱校長,他自己也有個學生在那里當教員,所以決定送我到那里去讀書,使我有幸在那里接受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蒙教育。
朱劍凡先生是非常開明的,他支持學生成立學生會,并鼓勵學生多讀課外書籍,每星期還親自給我們講課,尤其是中國近代史,揭露清王朝怎樣腐敗無能,不能抵御外侮,被迫與西方列強和日本簽訂了許多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也講封建社會重男輕女、歧視和壓迫婦女的黑暗和殘酷。他說,我為什么要辦女校?我們夫婦倆立下了志愿,要為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盡些力。雖然現(xiàn)在婦女解放運動已經(jīng)講了、做了好多年了,提出了婦女參政等種種要求,但是最重要的還是應從普及女子教育做起,只有使廣大婦女都能受到教育,才能使她們懂得并做到自尊、自重、自立、自強,成為真正對社會有用的人。他還給我們講秋瑾女杰的革命事跡,作為我們學習的榜樣。我在瀏陽讀小學的時候,就聽老師講過這些道理,但是沒有朱校長講得那么透徹。我自幼就很喜歡聽父親和老師講中國古代的歷史,現(xiàn)在又聽到朱校長給我們講解中國的現(xiàn)狀,啟發(fā)我們的愛國主義思想,使我們初步地接受了反封建主義、反軍閥混戰(zhàn)、反帝國主義侵略的民族民主革命的啟蒙教育。飲水思源,如果沒有朱校長當年對我們的啟蒙教育,沒有在周南女校參加五四運動的洗禮,后來我就不會自覺參加北伐大革命,投入到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人民革命運動中去;也不會走出自己的家庭,從反對包辦婚姻,追求自身的解放,進而提高到追求全體婦女的解放,升華到追求全人類的解放。
朱校長夫婦倆都是進步的知識分子,他們在毛澤東創(chuàng)辦《湘江評論》時,就和毛澤東、徐特立、熊瑾玎等革命先驅(qū)有交往,所以在五四運動中,周南女校學生會的行動(長沙全市有一個學生聯(lián)合會),都得到朱校長的支持和指導。當時大家都以高昂的愛國主義熱情,高呼著“反對二十一條密約”、“打倒賣國賊”、“提倡國貨,禁止日貨”等口號,上街游行;還到街上的店鋪里去檢查,發(fā)現(xiàn)哪一個商店還在販賣日貨,就要把奸商抓去游街示眾,并且把日貨全部沒收,集中堆放在街上燒毀。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時學生運動初起,雖然大家滿腔愛國熱情,但在行動上卻不免有些幼稚。正如國際工人運動初期自發(fā)的工人運動那樣,還不懂得工人階級應當團結起來,推翻資產(chǎn)階級的統(tǒng)治和資本主義制度,才能爭取自身的徹底解放,只會把仇恨發(fā)泄到機器身上,亂砸機器。那時學生們到商店里去檢查日貨,看到懷疑是國外進口的玻璃杯,就往地上摔;看到日本制造的棉紗布疋都叫“仇貨”,不是用剪刀剪毀,就是堆起來燒掉。后來,學聯(lián)會就發(fā)出通知,叫同學們行為不要過激,如果發(fā)現(xiàn)有販賣或隱藏日貨的奸商,就叫他們先行登記實報,然后,把這些沒收的日貨,都集中在教育局大門前的草坪上,舉行拍賣。拍賣所得的錢,由學聯(lián)會開會議決,或是補助家境清寒的學生,或是送給私立學校作為教育經(jīng)費。這樣既懲罰了奸商,又把物資用到適當需要的地方去,支持了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一舉而數(shù)得。學生會很快照這一要求改正了亂毀亂燒的偏激行動。那時大家年輕無知,也不去追問是誰指揮的。后來參加北伐革命后,才聽到輔導老師跟我們講,原來毛澤東同志那時已經(jīng)參加指導湖南學生的五四愛國運動了。
在五四運動中,我們?nèi)巳硕紵嵫序v,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大家團結起來,同仇敵愾的精神,是最令人興奮、令人鼓舞、令人受到深刻教育的。事過八十年后,仍記憶猶新。但是,我卻沒有能走出校門上街參加游行,這是什么原因呢?當時,全體同學在一起開了大會之后,選出三個人,留在學校里負責辦?,我是新進校的低班生,不料竟被選中。因為我上小學時候,在父親的輔導、督促下,作文基礎打得比較好。進周南后,班主任常把我寫的作文張貼到墻上去,向同學們推薦表彰,所以,大家就選我去編寫校刊了。?瑴蚀_地說應當說是壁報,或墻報,是由出去參加游行示威活動的同學,將群眾運動中發(fā)現(xiàn)的新鮮事搜集起來,回來向我們敘說,我們再把它記錄整理成文,第二天集中編成一期“早刊”,張貼出去,讓更多的人知道,以鼓舞斗志。我是又作記錄又當編輯,在實踐中得到很大的鍛煉,因此記筆記、寫文章的能力一下子就提高了很多。放暑假時,學生會討論決定,這學期不放假,大家都留在學校里,一面繼續(xù)參加五四運動,一面好好補習因參加運動而荒廢的功課,以利于下學期順利升學。我正準備遵守集體的決定,暑期不回家,留校好好補習,不料舅舅卻接到父親打來的“母病速歸”的電報,要他到學校把我接出來,送回武昌去。事出有因,那一年媽媽生四弟彰健,流血過多,她身體本來就虛弱,因而產(chǎn)后得病,雖沒有住醫(yī)院,但一直在家里請醫(yī)生看病吃藥調(diào)養(yǎng),確實需要我這個長女回去侍奉照顧。
回去之后,才知道這是一個表面上的理由而已。原來,學校里的教導主任(大家背后都叫他“書呆子”),雖然是我父親的學生,但思想比較保守,不贊成學生罷課參加五四運動。他對學生進行了一次民意測驗:贊不贊成罷課?要求每個學生都記名投票,而不是無記名投票。因為既然連朱校長都贊成、支持學生們的愛國行為,在暑假里大家又可以補習進修,補上所缺的課程,同時繼續(xù)參加五四運動,進行社會調(diào)查,增長課外知識,所以大多數(shù)學生都贊成罷課。那位教導主任通過測驗,了解到贊成罷課的學生姓名后,就分別給這些學生的家里寫信,他并不明說自己反對五四愛國反帝學生運動,而只是含糊其辭地說,請學生家長把自己的女兒接回家去教育。父親接到他的信后,也不知道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以為我犯了什么校規(guī),心里很著急;又因為母親真的病重,于是就打電報給舅舅,請他把我送回家。舅舅那時在鐵路上當醫(yī)生,鐵路員工及其家屬都享有免費乘坐火車的優(yōu)待,所以他送我回武昌也不需要路費。我在周南女校剛剛興奮地度過一個學期的新生活,接受了新思想,對學校和師長、同學們都無限依戀,但因母親生病,家中來電催促,只得依依難舍地告別了同學、師長。大家在送別時都希望過幾個月后我仍能返校,誰知這一離校門,就再沒有回去。
媽媽果然是病了。作為長女,分父憂,侍母疾,輔弟妹,我是責無旁貸的。為使父親能安心地工作,我留在家里照顧生病的媽媽,輔導弟妹們的功課,同時還自修經(jīng)史。父親排定了我學習的功課表,規(guī)定單日讀經(jīng),雙日讀史。讀經(jīng),就是讀四書五經(jīng)(《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和《詩經(jīng)》、《書經(jīng)》、《周易》、《禮記》及《春秋》)。他在早上上班前給我講一段經(jīng)書;下午下班回到家里,就叫我背誦當天所講的內(nèi)容。我的記憶力很好,哪怕是我最不喜歡的《禮記》,只要讀上幾遍,就能背誦。讀史,就是《二十四史》和《資治通鑒》,是自修。因為我已經(jīng)有了一些古文基礎,一般的史書古籍難不倒我,父親就叫我自己看。我讀了《資治通鑒》和《二十四史》,對中國歷代興亡盛衰有了初步的了解,對許多朝代的特殊歷史情況,我至今都記得很牢。對于歷史人物,我非常崇拜岳飛,到現(xiàn)在還能背誦他所寫的《滿江紅》詞。父親平時很嚴肅,不怒而威,但他在給我講解經(jīng)書時卻和顏悅色,很耐心,使聽講的人感到很輕松自在,所以我們父女之間的質(zhì)疑問難是很平等寬松的。
我還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他教《論語》中的一段話:“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我就問父親:“孔夫子這樣看待女子,難道他是沒有母親的嗎?”父親耐心地說:不是的,孔子的母親是很賢良的,他只是說在很多情況下,對女子進行教育更困難些而已。父親進而啟發(fā)我說:自古以來,所有有所作為的名人,都離不開賢母良妻的教育和幫助,所以古代的女子也是要受教育的。女子教育并不是從現(xiàn)在才開始的,只不過現(xiàn)在的女子教育有了新的內(nèi)容而已。古代就有好多受過良好教育的良母賢妻,她們不但教子相夫,而且自己也有許多嘉言懿行留芳百世。父親最后說:“你不妨去讀讀《列女傳》。”于是我就自己閱讀《列女傳》,其中我最喜歡的是花木蘭的事跡。我愛吟唱《木蘭辭》,非常欽佩她的孝友智勇:代父從軍是孝;“木蘭無長兄”,她只好代替年幼的弟弟去從軍,就是友愛;在軍中作戰(zhàn)勇敢,立功之后功成身退,而且在十二年的戎馬生涯中,沒讓人發(fā)現(xiàn)自己是位女郎,這不是智勇雙全嗎?所以我參加革命后就改名為“慕蘭”。
除了自修經(jīng)史,父親給我訂了一些課外閱讀的書刊;還讓我參加了商務印書館辦的英文函授補習學校的函授課程,每次我寄送去的考試答卷都得了滿分。此外,父親還請了一位唐老師教我算術,準備我將來以同等學力去報考大學。那時,考大學不像現(xiàn)在這樣呆板地按照學校里規(guī)定的課程內(nèi)容進行高考,不一定要有中學畢業(yè)文憑,只要你真有知識,也照樣可以考上大學。不少家庭的子弟,不上中學,而是在家自學,同樣可以考取大學。我除了自學父親給我規(guī)定的課程外,最喜歡的就是看小說。因為我睡在父親的書房里,那里有很多書,除了眾多的經(jīng)史典籍外,也有不少舊小說。我最喜歡看的是《三國演義》;至于《紅樓夢》,我卻并不喜歡?赡芪疫@個人雖然是個女孩子,卻多少有些男孩子的陽剛之氣,不太懂得、也不欣賞那些纏纏綿綿的男女愛情故事?傊,我沒有沉醉于那些言情小說之中。但我讀了郭沫若所譯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后,倒是很欣賞的,認為它很真實地反映了青年男女反對封建制度束縛、渴求個性解放的困擾和苦悶心理。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小說中,我很喜歡看茅盾所寫的小說。通過在家里多年的自修,我打下了比較扎實的國文基礎,使我參加革命擔任秘書工作時,能毫無困難地作會議記錄、擬寫宣傳大綱和標語、制定規(guī)章制度等等。這一方面是靠自己勤奮學習,另一方面則受益于父親的諄諄教誨。那時,媽媽還要求我在每個星期都抽出兩三個小時,學些刺繡、踩縫紉機等女紅。我雖然學會了繡十字布等簡單的刺繡工藝,但湘繡的精細手工就沒能精熟;烹飪方面也沒有學到媽媽的本領,到現(xiàn)在還覺得挺可惜的。
周南女校的學習生活雖然只有短短半年,但在那里所接受的啟蒙教育卻對我日后走上革命道路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并在我心中播下了追求解放的革命種子。七年以后,我正式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員,決心在中國革命的道路上奮斗終生。所以,飲水思源,不能不歸功于五四運動的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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