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十五章
-
15
鄭凡跟拖著一條殘腿的房東為裝防盜門窗爭了起來,鄭凡說住在沒有防盜門窗的屋子里太不安全,房東收房租就應該保證安全,房東說要裝防盜門窗你自己掏錢裝,鄭凡說這又不是我家房子,爭到最后房東和鄭凡各讓一步,房東花四百塊錢焊一個防盜門,鄭凡花二百八十塊錢安裝前后兩個防盜窗。談好了,大家情緒就有些放松了,房東問:“你家小韋呢?”鄭凡說:“不安全,嚇得回單位宿舍住了。”
安裝防盜窗的小伙子是鄉(xiāng)下來的打工仔,他對鄭凡跟殘疾人房東爭執(zhí)很是不理解,打工仔對鄭凡說,“人家殘疾人跟我們鄉(xiāng)下人差不多,社會弱勢群體,聽說你還是一個大知識分子,你跟他計較幾百塊錢,小氣了。”
鄭凡對嘴上剛長了一圈胡子的鄉(xiāng)下打工仔說:“兄弟,我也是鄉(xiāng)下來的,當年我是抱著知識改變命運的念頭闖出來的,可事實上呢,你當一天焊工掙一百塊錢,我上一晚上課只掙四十塊錢,我寫一宿廣告?zhèn)鲉我簿桶侔褖K錢,我要是有錢,要是能買得起房,我還住這地方嗎?如今的讀書人就是社會弱勢群體,兄弟,我都三十了,可我拼死拼活就是掙不來一套房子的首付。”鄭凡也不知怎么了,說著說著就覺得自己想哭。
鄉(xiāng)下打工仔搖了搖頭,他笑了起來:“大哥,你不要在我面前裝窮,我不會跟你借錢的。這城里本來就不是我們鄉(xiāng)下人待的地方,我在鄉(xiāng)下樓房都蓋好了。”
鄭凡的《黃梅戲民間藝術的都市化流變》一書已經通過了市社科基金評審,明年就可以公費出書了,而且所里準備讓這本書沖擊省社科成果獎,所長說要是能在省里獲獎,所里最少也要獎勵五百塊錢。鄭凡在辦公室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他給韋麗發(fā)了一條信息,告訴了這件喜事,并說城中村的防盜窗也裝好了。韋麗白天上班,不開機,晚上下班后也沒回。鄭凡急了,他騎著自行車趕到家樂福員工集體宿舍找韋麗,同宿舍員工說韋麗去網吧了,鄭凡又找了附近的幾個網吧,沒找到。鄭凡給韋麗又發(fā)了一條信息:“網上謹防上當受騙!”這既像是提醒,也像是吃醋,當然也可看做是調侃。后半夜的時候,韋麗回過來一條信息:“在網上受過騙的人,不會重復同樣的錯誤。”鄭凡看了這條信息,很灰心,他覺得,再怎么說,韋麗不該把他看成是騙子。這一晚,鄭凡徹夜不眠,天亮時,他發(fā)過去一條信息:“如果你執(zhí)意要把我判決成一個騙子,我同意離婚。”
一連幾天,韋麗沒有回復這條短信。
六十多歲的父親是懷揣著三千塊錢來K城的,他說這錢是今年在縣城打工掙來的:“像我這么大年紀,沒有木匠手藝,根本找不到活,在建筑工地當木模工,累是累一點,好歹能幫你掙些錢,湊湊買房子。”鄭凡看著風吹日曬的父親臉像一張枯樹皮,粗糙的手上蛇皮一樣開裂,鄭凡一句話都沒說,他走過去,將墻上的那幅“一切都會有的”標語撕了下來。父親怔怔地說:“你這是干嗎?”鄭凡說:“時間太長了,又臟又舊。”
父親說周天保家的錢今年是還不上了,老周又去住院了,估計熬不過明年,后年差不多能還錢了。鄭凡說,還不還都沒意義,反正也買不了房子。父親說今年過年把韋麗帶回老家,擺幾桌,請鄉(xiāng)親鄉(xiāng)鄰的慶賀一下,算是辦個婚禮。你都三十了。“韋麗呢,怎么沒見她回來?”說這話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了。鄭凡說:“她單位加班,今晚不回來了。”
父親第二天回老家前,問鄭凡哪一天回去過年,鄭凡說:“現(xiàn)在說不準,全省青年歌手大賽很忙,也許回不去。”汽車發(fā)動了,他把三千塊錢從車窗里塞進父親的懷里,“我有錢,你帶回去花,不要再去縣城工地打工了。”父親沒說話,他從車里將塑料袋包著的三千塊錢,用力砸回來,砸在鄭凡的臉上。鄭凡覺得像是父親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年關將近,過不了年的小偷、強盜、乞丐、破產者、流浪漢都急了,進入臘月,傾巢出動。出租屋雖然裝了防盜門窗,鄭凡還是有些不放心,父親送給他買房子的三千塊錢要是被偷了,等于偷去了六十多歲的父親大半年的辛苦和血汗,鄭凡好不容易抽了空,決定將錢存到銀行去。年底街上人很多,好像買年貨不要錢似的,鄭凡是在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被小偷的手伸進了棉襖的口袋里的,當時他雙手扶著自行車龍頭,眼睛盯住紅綠燈,看到小偷攥著塑料袋拔腿就跑時,他才意識到被偷了。“抓小偷!”鄭凡聲嘶力竭地喊著,可沒有人多管閑事,小偷從一堆人群中倉皇逃走。
鄭凡騎著自行車窮追不舍,路上的行人很好奇地看著,連打110的人都沒有,駐足觀看的人說:“估計這兩個小年輕爭女網友飚上了!”
在轉過兩條大馬路后兩人鉆進了一條堆著沙石的小巷里,小巷里正在改造下水道,再往前,就是死胡同。小偷已經累得跑不動了,鄭凡扔了自行車撲了上去。小偷將手中的塑料袋扔向鄭凡,想讓鄭凡放他一馬,鄭凡沒有撿錢,而是發(fā)了瘋似的直撲過去,他飛起一腳,小偷弱不禁風地一個踉蹌,跌倒在堆著碎石的路牙子上,后腦勺鮮血直流,手上也被石塊撕得血肉模糊。小偷喘著氣,聲音微弱地說:“大哥,我三天沒吃飯了,我要死了,求求你把我送到醫(yī)院去。”
本來氣得發(fā)抖的鄭凡看著年輕的小偷,眉清目秀,身材單薄,年齡也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不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慣偷。鄭凡看著這血淋淋的場面,也沒多想,立即上前拉起小偷,扶到車后架上:“坐好,抓牢車座,市一院就在前面,咬著牙堅持一會兒!”
送醫(yī)院急救室時,遇到了趙恒小舅子,問鄭凡怎么來了,鄭凡說了原委,趙恒小舅子很吃驚:“送醫(yī)院干嗎,還不趕緊報警?!”鄭凡說:“他跑不了的,傷得很重,后腦勺開花了。”
急救室里,醫(yī)生說要立即手術,讓鄭凡立即去交錢。鄭凡說他是小偷,偷我錢被追的路上受傷的,我送過來已經夠不錯的,怎么還要我交錢。年輕的小偷躺在擔架上,聲音微弱地對鄭凡說:“大哥,你幫我墊上錢,我以后會還你的。”說著就一頭昏死了過去。
醫(yī)生很懷疑地看著鄭凡,不太相信他們之間是小偷與被偷者的關系,醫(yī)生對鄭凡說:“你們是道上的朋友,救還是不救,你說一句!”鄭凡從身上掏出塑料袋包著的錢,對醫(yī)生說:“我有的是錢,你們趕緊搶救,我現(xiàn)在就去交!”
鄭凡交了兩千塊錢住院費,小偷后腦勺清淤后很快就醒了過來。當晚,鄭凡來醫(yī)院時帶來了兩個面包和一袋牛奶,小偷沒一分鐘就吞咽了個精光,面包兩口吃一個,牛奶一口氣喝完。吃完后,小偷哭了,本來準備教訓小偷一通的鄭凡,聽完后,不說話了。
小偷是鄉(xiāng)下考上商專營銷專業(yè)的學生,今年夏天畢業(yè),找了幾個月工作,除了散發(fā)傳單掙點零錢填飽肚子,就沒干過正式工作。后來被騙進傳銷組織,接著就騙了自己父親一頭豬的錢,從傳銷窩點逃出來后,找工作沒找著,人住在地下通道里,餓了三天沒吃一口飯,一時糊涂就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將手錯誤地伸進了鄭凡鼓鼓囊囊的棉襖口袋,技術不精,伸手即被捉。小偷從懷里掏出兩個紅本本,一個是商專畢業(yè)證書,一個是學校優(yōu)秀共青團員證書:“大哥,我對不起你,我犯下的錯,是一個共青團員的恥辱。”鄭凡沒說話,他想起當年研究生畢業(yè)時在上海找工作時,一次身無分文后,他們三個同學相互掩護著逃了公共汽車票,于是鄭凡對小偷說:“其他都不說了,你安心養(yǎng)傷吧!”長相俊朗的小偷眼里噙著淚水:“大哥,你是好人,錢我一定會還你的。”鄭凡丟了五十塊錢和一個手機號碼給小偷:“這些天我太忙,醫(yī)生說十天左右就可出院了,到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來醫(yī)院結賬。”
黃杉帶著他的溫州富婆回來過年了,他們還是住在希爾頓酒店,四天后,多年沒見的同學秦天正好從北京來K城視察工作,他是中石油的一個處長,K城石油公司安排秦天也住進了希爾頓。“找同學聚聚吧!”秦天對黃杉說。
黃杉沒打通舒懷的電話,后來終于聯(lián)系上了鄭凡。
還是在希爾頓西餐廳,鄭凡問黃杉這次回K城是不是投資房地產的,黃杉說在中國炒房都是小戶們干的,他說在韓國濟州島的房子都快掙一千萬了,迪拜塔炒樓花就掙了兩千萬。“在國內能掙到嗎?”黃杉對鄭凡愚蠢的提問不屑一顧。聽說舒懷出事的消息后,黃杉和秦天都感到很惋惜,秦天若有所思地說:“真沒想到舒懷會殺人,當年在大學時,操場上放史泰龍的電影《第一滴血》的時候,他老是捂著眼睛,不敢看。有一段時間,宿舍里給他起了個‘大姑娘’的外號。”黃杉將一杯啤酒灌進喉嚨里:“這年頭,書呆子是沒出路的,寧愿賭,也不能等,等意味著坐以待斃。鄭凡雖然沒賭來房子,但賭來了一個不要房子的老婆,就是贏家。”
黃杉說自己跟莉莉已經正式拿過證了,明天中午在富豪大酒樓擺婚宴宴請當年報社的同事,還有一些K城關系密切的朋友,“以前我的野模女友,還有悅悅、郝總,我都邀請了,他們都過來,鄭凡你跟韋麗一起來,給我捧捧場!”秦天說:“K城石油公司的宴請我也推掉了,大家熱鬧熱鬧。”
直到此時,鄭凡才告訴他們,年前要槍斃一批犯人迎新春,舒懷明天上午執(zhí)行死刑:“黃杉,對不起,你的婚禮我就不參加了,明天我要去給舒懷收尸。”
黃杉很驚愕地看著鄭凡:“真出鬼了,舒懷死刑的日子跟我婚宴在同一天,你咋不早說?”鄭凡說:“你請柬都發(fā)出了,早說也來不及改了。秦天,我們跟黃杉都是老同學,不會見外的,你明天跟我一道去,行不行?”
秦天沉思了一會兒,問:“舒懷家里人呢?”鄭凡說:“他爸私自造鞭炮,炸死了人,坐牢去了,悅悅跟郝總好上了。”
秦天像喝藥似的很困難地將杯底的啤酒喝下去,溫暖的燈光照耀著他沒有溫度的臉,他放下杯子:“鄭凡,你看這樣好不好?明天我就不去了,我讓K城石油公司派一輛豪華車過去,將舒懷的骨灰接回來,再送回他老家去。”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